文|蘇惟楚 編輯|王珊

還有三件衣服就結(jié)束了。

妞妞倚在窗前，嘴角向下，這是發(fā)脾氣的前奏。她的頭扭來扭去，拒絕看向鏡頭。下午一點半起，她已經(jīng)工作了三個小時。

“來，妞妞，把腳并起來。嘟個嘴。轉(zhuǎn)個圈。你看鏡頭！”媽媽喊。

三歲的小女孩倏地定住，抬手揪住自己的小辮子，歪了歪頭。咔嚓，這是一張。

“妞妞笑一個好不好？”

一米七九的爸爸跳上媽媽的背，媽媽彎下腰，直喊“哎喲”。

妞妞“咯咯”的笑出聲。咔嚓，又是一張。

4月20日，浙江湖州織里鎮(zhèn)，100多平方米的拍攝基地里，夏款的裙子和短褲被掛起，排得密密麻麻。童模媽媽們?nèi)耸忠粋€行李箱，交錯攤開在地上，兒童配飾與鞋帽鼓得要溢出來。人們翹著腳尖，在衣架、行李箱、包裝袋的空隙中跳躍行走。

趁攝影師低頭看照片的空隙，妞妞利落地從窗臺跳下，在屋里小跑了半圈，繞過柱子，踩一地石子，這是獨屬于妞妞的休憩方式。她彎腰撿起地上一個氣球，一個同齡女孩伸手搶，她抱著不松手：“我的，不給！”

“妞妞，你反天了要！”媽媽伸手抓她，撲了個空。

幾個星期前，媽媽伸出右腳，妞妞被踢中，打了個趔趄。4月8日，這段“童模挨打”的視頻開始在網(wǎng)上盛傳。之后，妞妞的照片從淘寶頁面上消失了，織里一度風(fēng)聲鶴唳。拍攝基地里，一位女童的母親猛地抬起手，只是一瞬，她瞧了瞧四周，手輕輕落在女兒頭上。另一個男童母親用手困住手腳撲騰的兒子，撇了撇嘴角：“最近都這樣，知道不打他，一個個都上天了?！?/p>

她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家長，但沒有誰比妞妞媽媽王雅更有感觸。

33歲的王雅沒有化妝，眼角紋路和雀斑明晰。視頻事件后，她帶妞妞回江蘇躲了幾天，“我的事業(yè)全毀了?！?4月20日，她們再次回到織里，這一天，兩家拍攝基地接連拒絕她們進入。

一個多月前，她的生活還不是這樣。妞妞媽媽，她以這個身份在織里小童圈立足，手機里的訂單排到兩個月后。她至少四次被拍到在拍攝基地抬手或者用衣架威嚇、踢踹妞妞。事后，她向丈夫承認，那段時間失控了，迷失了。

這些視頻將他們的生活推離了原本的軌道。人們用放大鏡，對這位母親進行嚴(yán)苛的審閱，但最后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一個中國式家庭的日常。

（4月20日，妞妞回到織里拍攝。蘇惟楚 攝）

妞妞的假期

離開織里那天，王雅只帶了兩個箱子，她隨意撿了些衣服，大部分是妞妞的配飾。爸媽剛捎來的一大半肉和菜來不及帶走，都爛在了冰箱里。

妞妞坐在兒童座椅上“咯咯”直笑，她不能理解舅舅和媽媽在一旁刷手機的焦灼。她還無法分辨“家”和“織里”，在三歲女童的心中，一個是“爸爸家”，另一個是“媽媽家”。她喜歡“爸爸家”，那里有爸爸，有哥哥，沒有任務(wù)，沒有攝像機。

在“爸爸家”，她每天睡到自然醒。午飯前，她撒嬌要去坐“搖搖”車，一排四個挨個兒坐了一遍，“這是個女兔子，有蝴蝶結(jié)，穿裙子?！彼钢皳u搖”前方的屏幕說。

她終于有大把的時間看動畫片。過去的幾個月里，她只有睡前才被允許看《汪汪隊立大功》和《巴巴爸爸》。

“之前給妞妞放一天假，她就開心得不得了?！蓖跹耪f。那不常見的一天里，媽媽會帶著妞妞在樓下騎滑板車，或者去織里的商場坐“搖搖”，鏡頭里的她，不用逗哄，就笑開了花。

妞妞一笑就露出不算整齊的牙，小虎牙立在兩旁。很多客戶喜歡這樣的笑，“太甜了，特別有感染力。” 陸綿是織里一家童裝店的老板，去年見到妞妞的照片后，立馬決定跟這個孩子合作，“她一笑你也想跟著笑?！?/p>

十天，妞妞擁有了一個“漫長的假期”。

但對王雅來說，生活脫軌了?；亟K的頭幾天，她吃得很少，每天躺在床上刷新聞，一會兒一個新聞彈窗，大都與她相關(guān)。人們說她“好吃懶做”“寄生蟲”“虐童狂魔” “賣女兒買房買車”，她一字一句讀給老公。

手機里不斷蹦出攝影師和童模家長發(fā)來的織里消息：人氣最旺的壹號基地被拆去了違建外景；基地進出需要登記；偷拍視頻一度被嚴(yán)查。

事情發(fā)酵的幾天里，有人列出跟妞妞合作的淘寶店鋪，號召全網(wǎng)抵制。

“我們約在4月XX日的單還拍嗎？”王雅給一個老客戶發(fā)信息，對方?jīng)]回她。

《極晝》與妞妞第一次見面時，她們已經(jīng)離開織里四天，前一天，“妞妞媽媽” 還在微博熱搜榜中。在車上，妞妞察覺不出母親的焦灼，揚著頭要吃巧克力，王雅脾氣蹭地起來了，聲音高了幾度：“說了回家再給你吃！”

想起旁邊還有別人，她扭了扭頭，肩膀矮了下去，語調(diào)柔和：“巧克力化了，回家在冰箱里凍一下再給你吃?！?/p>

我試圖給妞妞看一些手機里的照片，但“照片”兩個字像打開了一個開關(guān)。妞妞在座椅里扭動著，身子向后仰：“我不要拍照，我不喜歡拍照?！?/p>

在兩個商家的邀請下，4月20日，王雅帶妞妞回到織里。像一個不知道水溫多高的人，她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腳。但那一天，她接連被兩家攝影基地拒絕。

第一次拒絕在給妞妞卷好頭發(fā)后，換好衣服的妞妞還沒擺出造型，工作人員讓她們離開。基地不算大，只有兩三個孩子在拍照，人們靜了下來，看著她們交涉。血一股股地往頭上沖，王雅覺得難堪，想吵：“我殺人了嗎？我干什么了？”

在路上，她詢問另一家基地，對方說：“你來的話會影響到別的人?！蓖跹艢鈽O，把對方拉黑。

那一夜，她沒怎么睡好。把之前在微博上的道歉聲明和妞妞的視頻，刪了干凈?！昂芏嗳硕歼@么做過，他們也送孩子拍照，也打罵過孩子，為什么是我？”

無可辯駁的是，她確實踢了女兒一腳，“我當(dāng)時確實急了?！彼?xí)慣在每次工作完成后，給女兒拍視頻和照片，放在朋友圈里，這也是一種宣傳。那天妞妞并不怎么配合，總亂跑，把籃子放在地上，她上前踢了一腳。

“但我是用腳內(nèi)側(cè)，收著勁兒的。”她勾起腳尖。

4月13日，離開織里那天，相熟的童模媽媽請王雅去家里吃午飯，同行的還有幾家，大家談笑一如往昔，有人寬慰她：“過個十天半個月就好了”。

有人開玩笑：“你這一腳踢爆這個產(chǎn)業(yè)。”她扯了扯嘴角，做笑的模樣。

下午，王雅牽著女兒離開，“我還會再回來?！彼约赫f。

（回江蘇老家那幾天，媽媽帶妞妞去游樂場玩。蘇惟楚 攝）

中國式家庭

八個多月前，連同幾床被褥，兩三個行李箱，妞妞被媽媽一起打包帶到了織里。四十多平米的大開間里，媽媽用泡沫墊給她鋪出了一個五平米的游戲區(qū)。

日常開工大都在十點之后，伺候妞妞吃過早餐，王雅在門口隨便買兩個包子一杯豆?jié){，一路吃著，開車去拍攝基地。

王雅自認與一些家長不一樣，“有人會把孩子丟給攝影師哄，我不是”。妞妞站多久，她也跟著站多久，她要說更多的話，逗著，哄著。來織里后，她基本不穿裙子，行動不方便，每天都在基地蹭一地灰。

“她很強勢?！笨椑锿b老板陸綿回憶。第一次拍攝結(jié)束，陸綿還沒出基地，王雅的信息就來了，“把錢結(jié)一下”。最后一次合作，陸綿在修圖，沒顧得上看手機，王雅發(fā)來信息又撥語音電話，要求她快點結(jié)賬。

王雅并不避諱跟人談價錢，“該多少就多少”，在妞妞還很紅的時候，沒人“敢拖欠她的”。

這樣的強悍自小養(yǎng)成。小時候，弟妹被欺負，王雅拎著石頭就打上門。大專畢業(yè)后她離開家鄉(xiāng)，獨自來江蘇闖蕩。她賣過女裝、在工廠做過出納，在設(shè)計公司工作過。19歲那年，她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認識了丈夫。

“說我們靠女兒養(yǎng)活，我們結(jié)婚的時候連父母都沒靠，自己買的車和房，沒有貸款，老公有工作，怎么可能靠女兒？”

男主外，女主內(nèi)。婚后的數(shù)年，夫妻對于這樣的分工少有分歧。丈夫李俊幾乎不做家務(wù)。少時練武的他至今保留健身的習(xí)慣，年屆四十，胳膊的線條依然緊繃繃的。

他欣賞妻子干活時的利落，“不嬌氣，能吃苦，我倆都是一樣的人?！彼Ｍ⒆右材芾^承這樣的品德。婚前，他提出的為數(shù)不多的要求是，孩子兩人自己帶，不能送回老家給老人。他聽過太多留守兒童的故事，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那樣。

但王雅并不甘于做一個家庭主婦。

兒子還未出生時，王雅在淘寶開了個女裝店，一度做到四個鉆。沒人引路，她獨自去廣州批發(fā)市場找到路子，進貨、包裝、發(fā)貨、客服，都一個人搞定。

丈夫每個月的收入都交到她手里，一年二三十萬，在當(dāng)?shù)厮阒械仁杖搿Ｋ總€月收入三五千，不多，掙個零花也高興。因為淘寶新規(guī)諸多限制，淘寶店在一年多后關(guān)閉，王雅重開了一家實體女裝店。

妻子的不甘，李俊看在眼里，“錢上她總要和我分清楚些，她自己賺的錢花得心安理得一點?！彼环磳λ凶约旱氖聵I(yè)，但前提是，得把孩子照顧好。

與許多中國母親一樣，王雅把生活、時間和金錢全部投給了孩子。沒什么太親近的朋友，“有了孩子之后都慢慢遠了”。她抱著兒子參加閨蜜的聚會，人家嘻嘻哈哈的聊天，她坐在一旁哄孩子。

女兒出生一年后，王雅的實體店越來越不景氣，索性轉(zhuǎn)了出去。她在家待了好一陣，每天固定的外出，是帶女兒去接兒子放學(xué)。

她想出門上班，打算把女兒送回娘家。為此，她和丈夫冷戰(zhàn)了半個多月，誰也無法說服誰。

直到誤打誤撞進了童模圈。

王雅喜歡給孩子拍照，躺著，坐著，每一刻都記錄。兒子上小學(xué)，長胖了，也不愛面對鏡頭，常伸手擋住臉，“哎呀我照得不好看?！?/p>

妞妞出生后，王雅一心一意拍女兒。妞妞符合她對一個女兒的所有完美想象，好看，會撒嬌，性格好。在她肚子里的時候，王雅就一遍遍規(guī)劃女兒的未來，“一定要讓她去學(xué)鋼琴學(xué)舞蹈”“給她買漂亮衣服，怎么好看怎么打扮”。

這或許出于一種補償心理。王雅最早的一張照片，是一張9歲的影樓全家福，女孩瘦小，站在媽媽身后，緊張地抿著嘴。比這更早的她是什么樣子，王雅不知道。

她給女兒買了不少衣服，從不同角度拍，一字一句地寫買家秀?！拔夷菚r候太閑了。” 她手機里存了兩萬多張照片，分門別類上傳到云盤和QQ空間。這樣好看的女兒，是她的，她樂得把自己最美好的分享給別人。

淘寶店家很快注意到這個女孩，把王雅拉進買家秀群。王雅給女兒拍照的時間越來越長，一個表情從不同的角度拍七八張，再選出表情最自然的，加濾鏡，然后上傳。

去年4月28日，一個拍攝基地的老板邀請她帶妞妞去織里玩。當(dāng)天，兩歲半的妞妞接到了在織里的第一個單。

60元一件，他們拍了兩天，40件。掙了2000多元。當(dāng)晚，王雅和妞妞沒有回家，在織里找酒店住了一宿。

妞妞陸陸續(xù)續(xù)接到來自織里的訂單，去年7月，她們住了一周賓館。小鎮(zhèn)多雨，賓館里冷氣吹著潮乎乎的被褥，霉味洇進了墻壁。

“我為什么不帶著妞妞搬到織里來呢？”這個念頭閃過，她“騰”地坐了起來。

此后半個多月，她每天在丈夫耳邊碎碎念，“我要去織里”。

李俊覺得這主意也不賴，對兩個人來說“算是雙贏”，妻子不再跟他吵架，孩子也不用被送去老家，錢也賺到了。

一次晚飯，再次提起這個話題，李俊一拍桌子：“那就去，先把房子找好?！?夫妻倆商量得熱火朝天，作為話題的中心，妞妞在一旁拿著小勺，專心致志地吃飯。

王雅和丈夫能舉出許多個帶女兒拍照的好處，“鍛煉她”“能接觸許多人”“吃苦對她有好處”。但他們幾乎不記得是怎么和女兒商量的，“跟她說要來拍照，其他的她也不太懂”。

不能再接兒子放學(xué)的王雅，給兒子報了晚托班。她和女兒離開后，丈夫和兒子吃飯大都湊合，或者從外面買來吃。

在父親的轉(zhuǎn)述里，男孩對此毫無怨懟。

（織里童裝城，大量外地人前往批發(fā)取貨。蘇惟楚 攝）

“我們倆的事業(yè)”

四月末的織里連續(xù)下了好幾場雨。街道少有行人，沉浸在香樟的氣味中。“白天不是人少，大家都被關(guān)在車間里”，一個出租車司機說。

作為中國最大的童裝生產(chǎn)中心，織里像是一個巨大的流水車間，每條街從頭走到尾，童裝店一排到底，店的后身是加工廠，機器輪轉(zhuǎn)的聲音偶爾漏出。從布料、裁剪、燙樣到包裝、宣傳，商機和競爭被織進童裝的每一股經(jīng)緯線里。

“眼睛都盯著別人的，你家衣服賣了爆款，我就跟風(fēng)，賣跟你一樣的款式，用跟你一樣的童模，拍跟你一樣的背景。”生意人老董說。

在他的記憶里，隨著淘寶的興起，童模隨之誕生?！坝貌挥猛?？這跟每個人審美有關(guān)。”老董不愿明確表態(tài)，但用對了童模，對衣服的銷量絕對有幫助。他贊同這個觀點。

妞妞顯然是“對的童模”。在織里，身高80-110cm的小童永遠緊俏，當(dāng)紅的不過七八個。在王雅看來，妞妞的出現(xiàn)，讓很多同身高段的家長提高了警惕。王雅和這些“有利益沖突”的家長并不熱絡(luò)，在基地見面也只是打個招呼，就各顧各的。

與她交好的，大都是男童或中大童家長。

童模間競爭激烈。原本一單在一周前敲定了妞妞，拍照前一天，王雅被攝影師告知，商家換人了。對方比妞妞小一個月，同樣中長發(fā)到肩，大眼睛，臉圓嘟嘟的，可愛風(fēng)。

這并沒有妨礙妞妞迅速走紅。搬到織里一個月后，妞妞的身價漲到了100元一件。

陸綿在去年8月注意到這個孩子的，合作第一回后，她甚至動過把孩子簽下來所固定模特的念頭。女孩兒太乖巧了，好哄，又好看。

但王雅讓她“不那么舒服”。

一次約時間，王雅跟她說，約到早晨七點，陸綿拒絕了，“那時候我都起不來，不行?！?陸綿兼任店里的攝影師，她拍照不算快，“妞妞媽媽就在催，你快點拍快點拍，很趕”。

她們的沖突在第三次合作爆發(fā)。去年10月，陸綿手里有二十多件衣服，拍到下午三四點，妞妞揉著眼喊困，沒什么精神。陸綿跟王雅商量，能不能改個時間，王雅拒絕得很堅定：“你要么現(xiàn)在拍完，我之后還有別的單?！?/p>

陸綿沒拍完衣服，付完錢，她把王雅拉黑了。

王雅已記不大清楚這次合作，她承認，自己有時候確實急躁，“檔期都已經(jīng)排好了，不可能為一個人全打亂。”

對于攝影師、店家以及童模家長而言，時間是金錢，時間是效率。

妞妞配合度高，很快成為圈里的“爆?！薄Ｋ倪^的四五件衣服賣出了爆款，有夏天的裙子，也有冬季的大衣。皮膚細白的她穿過一條黃色印花的裙子，月銷量一萬件以上。

商家搶著跟王雅約單，今年五月的訂單在三月就敲定了，“我就要妞妞，等到多久都等?！币粋€商家說，視頻風(fēng)波后，她再也沒給王雅發(fā)過消息。

攝影基地也跟王雅套近乎。在選擇拍攝基地上，家長有一定的話語權(quán)。一家基地老板娘的丈夫，與王雅是同鄉(xiāng)，之前沒少來往，但事發(fā)后，明確拒絕妞妞入內(nèi)拍照的也有他們。

如果沒有這次視頻，妞妞與其他同齡的童模并無不同。進入織里的那一刻，他們就開始了一場關(guān)于童模的流程化改造。

在這里，客戶的喜好達成了一致。眼睛大是首要的，鼻子和嘴小巧一些，雙眼皮也是必須的，皮膚一定要白。

（妞妞南下旅拍 受訪者供圖）

拍照前，王雅用卷發(fā)棒把妞妞的發(fā)梢燙彎，她的頭發(fā)細軟，緊貼著頭皮，這樣顯得更蓬松一些。

6歲以上的女童大都帶妝拍照，一個媽媽捧著女兒的臉?biāo)⒀劬€，“你看這個眼距是不是有點開？”她拉過一旁的女人上前參考，對方盯了一會兒，毫不在意：“長大一些做個微調(diào)唄，不是大事兒?！?/p>

一個攝影師在現(xiàn)場總會聽到各種各樣的解決辦法，剪眼睫毛會讓睫毛變得更長；沒事兒捏捏鼻梁骨能變得更挺；孩子有小肚子，挺著拍照不好看，媽媽給裹上了一層束腰。

一個7歲的女童周末至少工作了6個小時以上。她不需要家長太多指引。閃光燈一闔一開，她在節(jié)奏里變換動作。

彎腰，手點在嘴上，看鏡頭。手指翹起來，扭頭。比心。

有人在鏡頭外用電吹風(fēng)做出風(fēng)的效果，她撩起燙卷的劉海，向鏡頭丟一個眼神。

“這是專門學(xué)過的”，王雅在一旁補充。如果沒有意外，明年這個時候，她計劃送妞妞去專門的訓(xùn)練機構(gòu)，學(xué)定點，走位，練形體。

王雅以“圈內(nèi)人”自詡，這份工作在她看來，“是她和妞妞的事業(yè)”。她常用一種摻雜著抱怨和自得的語氣描述自己的處境：“別的孩子都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跟著，我一個，做了司機又做經(jīng)紀(jì)人，還管后勤?！?/p>

每天，她在現(xiàn)場陪妞妞拍照?！俺怂l哄都不行”，一個商家承認了這一點。午餐和晚餐大多是店家叫來的外賣。一天拍照結(jié)束后，王雅要給妞妞洗澡，涂一層護體乳和面霜，“基地太干了，好多灰”。

妞妞睡著后，王雅洗完衣服才能上床，這是獨屬于她的時光，捧著手機，刷一會兒朋友圈，里面也都是織里童模圈的消息。

“說我賣女兒，靠女兒生活，你們看見我有多辛苦了嗎？”

她把童模家長分為了幾類，有像她這樣全程跟進的，也有把孩子托給別人，自己玩手機的。

一個童模在織里被多次提起，媽媽和經(jīng)紀(jì)人簽了幾年合同，三七分成?！澳憧?，那個女的就是。” 基地里，一個家長努了努嘴。女童很乖巧，少有反抗和哭鬧，按照經(jīng)紀(jì)人的指令行事?！八龐寢尯苌龠M來，都是坐在車?yán)?，或者在外面刷手機?！?/p>

（妞妞參加織里一家中高檔童裝新品發(fā)布會。受訪者供圖）

失速

每年三四月是店家上新的季節(jié)，也是童模們最忙碌的時候。所有的童模都在接單，常見的幾張面孔，每天都在各個基地奔波。連拿一件衣服，都恨不得用跑的。

王雅練出了換衣服的速度，上一件拍攝結(jié)束后，她坐著不動，手一撈，把妞妞固定在腿上，一脫一拽，衣服就換好了。小基地基本沒有試衣間，大一些的孩子躲去洗手間。

今年三月，王雅接到了有史以來最多的訂單，119件，連續(xù)四天，妞妞拍了快四百件。去年，妞妞平均一天拍30件。進入三月上新季，她一天大多拍五六十件，這是小童拍攝的平均上限。

一個媽媽在朋友圈寫，女兒三天拍了三百件——這是童模家長最常見的推銷方式，“客戶一看，就知道你好拍，人家就愿意用你?！?王雅模仿對方的語氣，寫了一條朋友圈，“我們拍了四百多件?！?/p>

事后，她說這有“吹?！钡某煞?，“一種營銷”，但很快，這成為她“虐童”的罪證。

高強度作業(yè)下，王雅失控了。“我太累了?！?一個商家轉(zhuǎn)述她的描述，在一次前往上海的外拍路上，她困倦得想打瞌睡，全靠和丈夫通話渡過全程?！八怯眯U驕傲的口氣講這件事，但我覺得，太不安全了。”

妞妞不是沒有過抵抗。她的起床氣格外嚴(yán)重，每天早晨被叫起來，都發(fā)好一會兒脾氣。王雅覺得不是大事兒，“就跟你去工作，去念書一樣，大人也有不想去的時候，小孩子也有”。這種時候，她的策略是“不慣著她”。

這個圈子成就了她和妞妞，王雅不再是那個家庭主婦，在這里，她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事業(yè)，妞妞也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這里的人們愛她。一些高檔的童裝店敲定妞妞做新品發(fā)布會的代言人，大幅的宣傳畫在商場檔口，每次路過，王雅都特別自豪，“這是我最好的作品?！?/p>

但她沒有太多安全感，她一直擔(dān)心，妞妞不紅了怎么辦?！叭ツ赀€在紅的女孩子，今年就不紅了”。她是“妞妞媽”，一旦妞妞失去了市場，“妞妞媽”在這里也沒有了價值。

為維系關(guān)系，她不敢推拒任何老客戶的訂單，“人家給你面子，就要妞妞，愿意等你，你怎么辦？拍不拍？”

丈夫察覺到她的失控，三月的一天，他來探班，晚上八九點，女兒困得睜不開眼，王雅上前拍了她肩膀一下。丈夫一把推開她：“你打她干什么？” 他抱著女兒往外走：“不拍了！”

攝影師試圖攔住他，李俊語氣惡劣：“都幾點了，不拍了！”

時隔一個月后，談起這件事，王雅仍有些不滿，“你不是這個圈里的，你那么對人家，之后好一陣他都沒給我接單?！?/p>

在生意人老董的記憶里，幾乎沒有當(dāng)紅的童模主動離開，大都是因為身高和長相脫離市場需求，漸漸被邊緣化，最后離開?！翱椑铮袷且粋€大篩子，成名留下的少之又少，大部分人都被篩出去了。”現(xiàn)實對這些孩子來說有些殘酷，“不是你不好，就是，我用不到你了?！?/p>

兩年前，林虹帶著兒子離開織里，他們接到的單子越來越少?！按蠹蚁矚g韓范的小男孩，白皮膚，大眼睛，清秀帥氣”，4歲之后，“越長越虎氣”的兒子幾乎接不到一個單。

“只能跟他說，我們要準(zhǔn)備念書了，沒那么多時間拍照?！彼龥]辦法跟兒子說，“他們不喜歡你的長相”。

“沒有永遠火的童?！?，焦慮感裹挾著家長們。王雅剛來的時候，110厘米以下最紅的童模另有其人，商場檔口都是女孩的招貼，幾個月后，妞妞取代了她。每每看到廣告，她自豪，但焦慮如影隨形。

“我想跟這些老客戶處好關(guān)系，就算妞妞這個長相不流行了，也能接到單?！?/p>

丈夫試圖拉下手閘，“她情緒最差的時候，每天都在抱怨自己的辛苦，跟她說，要不少接點單，她又不樂意?！?/p>

“你不是圈里的，你不懂。我一個人都做到這個地步了，怎么可能放棄？”

不變的童模鎮(zhèn)

妞妞離家的幾個月，李俊察覺到，女兒會看人臉色了?！八芊直娉瞿愕耐讌f(xié)、生氣、高興?！?一旦有人露出不開心的神情，她立馬表現(xiàn)得乖巧。

他無法表達這樣的變化到底是好是壞，在讓他補充“拍照”給妞妞帶來的益處時，“提高忍耐力”，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女兒，“我覺得吃苦對孩子有好處。”

妞妞很好哄。拍照累了，她剛掛一點眼淚，爸爸把她頂在肩上顛了顛，立馬笑出了聲。為逗她露出開心的表情，攝影師從口袋里變出了一二三個果凍，她選了最喜歡的青蘋果味，分給爸爸一口。

妞妞似乎接受了這樣的模式，人們向她提出要求，她也給出了自己的條件，一旦被滿足，她變得格外順從。

她也護東西，喜歡說“這是我的”。王雅推測，這大約是在織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亂糟糟的拍攝基地，大家的東西用著用著就混了，她常囑咐女兒，“好好看著我們的東西”。

王雅也隱約察覺到女兒的變化，去年拍照時，看到媽媽情緒不好，妞妞會甜甜地說：“媽媽我愛你啊。” 這種表達在今年頭幾個月里，越來越少。最近一次說，是幾天前，她們從織里回到江蘇老家。

如果沒有這場意外，李俊和妻子為妞妞規(guī)劃了一條路，身高厘米的她大約在明年四月就達到了110厘米的小童上限。送妞妞練形體之余，還要送她去學(xué)鋼琴和舞蹈，“全方位提升氣質(zhì)，以后的路走得會容易一些?！?/p>

像谷歌和裴佳欣一樣，走一條童星的路子？

這兩個孩子，是織里當(dāng)紅的童模，前者拍照，“幾乎沒有廢片”，媽媽帶她去橫店發(fā)展。后者接拍了不少網(wǎng)劇，跟林依晨合作過，在鏡頭里，笑得靦腆溫柔。

“沒想好，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為谷歌和裴佳欣啊。”

對于26歲的許寧而言，半年的童模經(jīng)歷只是一場插曲。7歲的時候，她被一家影樓邀請做模特，定期上門拍一些宣傳冊。

她記得，媽媽跟她商量過，“如果答應(yīng)了，就不能反悔了。”

“我那時候懂什么啊，以為能穿好看的衣服，畫漂亮的妝。但第二次就后悔了?！?許寧的記憶里總留著黑漆漆的影棚，射燈在一旁照著，七月的天氣，她擺不出攝影師要的表情，出了一身汗。媽媽在一旁指點，氣急了罵她：“笨得跟豬一樣?！?/p>

“那時候太傷心，太丟人。我跟我媽說我不想去，她說，之前跟你商量過，你自己答應(yīng)好的?！?出爾反爾，是許寧記憶最深的一個成語，媽媽教她的?！拔矣幸欢螘r間特別自責(zé)，我覺得我不是個有韌性的人”。后來，她討厭面對鏡頭，拍照被圍觀，也會僵住。

看到妞妞，她覺得看到了那個被罵哭的自己，“孩子是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喜怒，隨便一句話一個動作，對孩子的影響都是不可消除的?！?/p>

（工作日的壹號基地人煙稀少，陪同拍照的工作人員百無聊賴。蘇惟楚 攝）

四月多雨，織里的拍攝基地大都閉著門窗，屋里的氣味并不好聞，像是陰天漚久的被褥，摻著飯菜的油腥。

妞妞和其他六個孩子，被五六成群的成年人們隔開，在他們?nèi)Τ龅姆秶铮龀鲆粋€又一個動作，三十秒隔空互拍氣球都是奢侈。

你最好的朋友是誰？

“媽媽、爸爸、哥哥、舅舅、舅媽……”

“她不太理解‘朋友’這個詞，你說名字她才有反應(yīng)。”媽媽解釋。

妞妞，你穿這條裙子真好看。

妞妞沒什么反應(yīng)，這樣的贊美，她聽過太多。

妞妞常去的壹號基地在視頻風(fēng)波后一度變得冷清，童模家長轉(zhuǎn)戰(zhàn)他處。四五個基地進出要求登記，陌生面孔在其中禁止拍照。

但母女倆的離開對整個產(chǎn)業(yè)幾乎沒有太多影響，她們的訂單被分給其他童模?！澳闩牟涣耍傆腥伺牡?。”挨罵最多的那幾天，王雅的好友申請從沒有斷過，陌生人發(fā)給她孩子的照片，拜托她看看，“適不適合進這個圈子”。

妞妞回織里的那天上午，車行至拍攝基地門口。車載電視的動畫片“唰”的關(guān)閉，女孩看了眼四周，向后仰著蹬腿：“我不要拍照。”

媽媽把她抱了下來：“跟別人都約好了，必須拍的?！?/p>

（除妞妞和老董外，文中其他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