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中有龍鳳,兄弟情誼深
提起這東坡先生,大家脫口而出的不是“大江東去”,便是“明月幾時有”了,前者借三國風云,赤壁鏖戰(zhàn)等一眾歷史,加上這《念奴嬌》的豪邁,似乎更接近蘇軾的性格特征,從而被人們所熟知;而后者這《水調歌頭》,因為是寫懷念兄弟之情,尤其是此詞構思奇特,以一輪圓月,在意象上集中了人類多少美好的愿望和理想,所以,很容易引起人們的藝術聯(lián)想,因此也是最能代表蘇軾水準的作品。
蘇軾是中國詩史上千載難逢的天才詩人,檢討二蘇全集便可發(fā)現(xiàn),二人不僅是情深誼長的兄弟,兩人也是一生中互為最重要、最長久的詩友,他們的詩篇就象大小提琴合奏出的美妙的心靈之音,如果缺少了相應相和,即使天才也會感到孤獨難耐。幽悶靡發(fā)。千載而下,如果不去領略兩顆心靈如何相傾相訴,就不能悟得華彩樂章的邈綿之音。中國詩歌所隱含的心靈世界,心心相印,隔世之音,代不乏人。清人查慎行在為蘇軾作注時,即將蘇轍之“和詩”“次韻”一并刊行;國學大師林語堂也曾說:往往為了子由,蘇軾會寫出最好的詩。
蘇軾的母親程氏生了六個子女,但后來只有最小的兩個孩子蘇軾、蘇轍活了下來。兄弟二人感情甚深。好到什么程度呢?據《宋史·蘇轍傳》記載:“轍與兄進退出處,無不相同,患難之中友愛彌篤,無少怨尤近古罕見”。這是一個相當高的評價。要知道,從古至今,兄弟反目、手足相殘的反面教材比比皆是,曹植、曹丕的例子就不用提了,就拿宋代來說,兄弟同朝者甚多,但像蘇氏兄弟那樣歷經患難而始終兄弟齊心的卻很少。
蘇軾20歲時,就在《送美叔詩》云:“我生二十無朋儔,當時四海一子由”??梢?,從年幼到出仕,兄弟倆的情誼就相當的深厚,兩人相互欣賞,相互幫扶,但在性格上,兩人卻是大不一樣的。蘇軾具有高蹈英邁之氣,為文閎肆,連皇帝都是他的忠實粉絲。蘇轍寡言鮮欲,奉行君子不黨,文章論事精確,修辭簡嚴。而這性格上的差異,并不影響兩人血濃于水的兄弟之情,這在兩人詩歌唱和中,得到了最好的詮釋。
中秋之夜,月圓之夜,望月懷遠,最大的快樂,就是一家人聚一起,邊吃月餅邊賞月,此時此刻,當一個人喝得酩酊大醉的時候,深深想念起另外一個人,那么這個人絕對在他生命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而這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正是蘇軾在中秋之夜寫給弟弟蘇轍的,這首詞的副標題是:“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作這首詞的時候,他和蘇轍雖然同在山東,卻已經六年沒見面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公元1076年的中秋,皓月當空,銀輝遍地,這一首《水調歌頭》,起首用“天上”和“人間”作為出世和入世的象征,對二者進行了分析對比,認為天上盡管宮閩萬間,瓊樓玉宇,然而那卻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空中樓閣,而且那里今夕是何年呢?政治風雨怎樣呢那遠離人間的地方,是那樣的寒冷寂寞,如果到那里去生活,還談何前途,談何進取呢?于是他果斷地作出抉擇“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表示了他在出世和入世思想斗爭中取得了勝利。
詞的下片懷念親人,由中秋的圓月聯(lián)想到人間的離別,同時感念人生的離合無常。“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月光轉過朱紅色的樓閣,貼近雕花的窗戶,照著離人不能成眠。“無眠”是泛指那些因為不能和親人團圓而感到憂傷,以致不能入睡的人。于是詞人埋怨明月說“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明月您總不該有什么怨恨吧,為什么老是在人們離別的時候才圓呢?這無理的語氣進一步襯托出詞人思念蘇轍的手足深情,卻又含蓄地表示了對于不幸的離人們的同情。
接著,詩人把筆鋒一轉,說出了一番寬慰的話來為明月開脫“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人間有離別的痛苦、團聚的歡欣,月亮也會陰藏晴出,團圓殘缺。這些事自古以來難得圓全。這三句從人到月、從古到今做了高度的概括,很有哲理意味。詞的最后“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嬋娟”是美好的樣子,這里指嫦娥,代指明月。但愿人人年年平安,相隔千里也能共享著美好的月光。這兩句并非一般意義的自慰和共勉,與王勃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張九齡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有異曲同工之妙。既表達了作者的祝福和對蘇轍的思念,也表現(xiàn)了作者曠達的態(tài)度和樂觀的精神,充分顯示出詞人精神境界的豐富博大。
全詞深沉婉曲,流轉自如,以美麗的想像,明睿的哲理,創(chuàng)造出幽深高遠的境界,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后人評價: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俱廢。
千百年來,中秋詠月之作不可勝數,但自從蘇軾此詞問世后,其他的作品全都黯然失色了。我們不知道,蘇轍看到哥哥這首詞作時的心情,我們只知道,在新中國歷屆的中學語文課本里,都有了這一首《水調歌頭》。
兄弟兩人出仕后聚少離多,所以兄弟倆常常是鴻雁傳書,幾十年間,從未間斷。蘇軾幾乎每到一個任所就給弟弟寄信贈詩,僅以“子由”為題的詩詞,諸如《示子由》《別子由》《和子由詩》等,就超過100首。如果加上贈答唱和,數量高達三百多首,約占他詩詞總量的十三分之一。他們在“追回一生中”、“寸寸彎強弓”的坎坷生涯中,彼此常以詩詞唱和傾訴衷曲,正如蘇軾所說“一月寄一篇,憂愁何足擲”。
蘇軾和蘇轍的兄弟情深在當時便被稱為佳話。據北宋時人記載,歐陽修喜歡交友,于是口里常吟誦孔融的詩句“坐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范仲淹喜歡論兵,于是口里常吟誦韋應物的詩句“兵衛(wèi)森畫戟,燕寢疑清香”。而蘇軾最喜歡吟誦的詩句是什么呢?是“寧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
這是唐代詩人韋應物《示全真元常》詩中的一句。蘇軾、蘇轍年少時曾共讀此詩,感慨甚深,約定以后要早日退官,兄弟回家團聚,對床而眠,共聽瀟湘夜雨。這首詩寄托著朋友間重逢的期待,經蘇氏兄弟對這一詩的豐富,“夜雨對床”就顯得更加的美好也有了不同的韻味。我們都知道蘇軾與蘇轍的夜雨對床里包含了兄弟間濃厚的情感,以至于后來不管到哪里還是哪時,蘇軾一直記著這個承諾,也成為了兩兄弟的愿望,希望早日團聚,遺憾的是在生前一直未實現(xiàn)。“夜雨對床”一開始就寄托著宦海中兄弟二人的相互警醒。他們在宦途困境中曾互訴款曲,用詩歌相互勸慰。
蘇軾和蘇轍兄弟倆,理論上都屬“舊黨”,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而雙雙被貶出京,當蘇軾先行離京前,漸行漸遠,看著蘇轍送別的身影,曾寫下那著名的《辛丑十一月九日,既與子由別于鄭州西門之外,馬上賦詩一篇寄之》,其中兩聯(lián):登高回首坡垅隔,但見烏帽出復沒??嗪顮栆卖帽?,獨騎瘦馬踏殘月。冷暖相關,飽含了作為兄長的蘇軾對兄弟的憐憫和關愛之情,正出于兄弟異體通氣的生命相通。中國詩歌又具有心靈相通,心心相印的特征,“寒燈相對記疇昔,夜雨何時聽蕭瑟。”這一聯(lián)詩既將兩顆心引向了對往日共度美好時光的追憶,又開啟了對未來精神歸宿的共同期待,所以成了兄弟二人精神對話的永恒話題。
烏臺詩案時,蘇軾入獄,自料必死,曾寫下絕筆詩托人交蘇轍,其小序曰:“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詩為:“圣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又結來生未了因”。今生不能再做兄弟了,但愿有來生,我們還做好兄弟。這情深深,意切切。每每讀來,不禁感嘆不已,淚灑衣襟,實在是哀凄動人啊。據說神宗皇帝讀到了此詩,動了惻隱之心,于是赦免了蘇軾的死罪,將其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從此,北宋朝廷里少了個一品大員,而中國文學史上則脫胎換骨成就了一代文宗——蘇東坡!
漂泊本是人生之常,卷入宦海風波的兄弟倆,命運更象風波中的一葉扁舟,飄忽不定。他們在詩中互訴過生命的漂泊之感,嘉祐六年,蘇軾在《和子由澠池懷舊》中云:“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正是對生命漂泊的憂患和無奈。相比于蘇轍,蘇軾在性情上要豁達很多,他總善于去排遣自己的情感,并以此去勸慰蘇轍,他們的痛楚源自于他們彼此對未來命運的相互關切,以及在人格上的互相傾慕。而只有超越兄弟私情,才能達到精神上的真正對話,所以蘇軾在《初別子由》一詩中說:“豈獨為吾弟,要是賢友生”。
可知這蘇軾和蘇轍不僅有骨肉同胞之情,更是志同道合的知己。
離京后,兄弟倆曾在歐陽修的相伴下,相聚在穎州,分手前夕,在船上共度一夜,吟詩論政。后來蘇軾在寫給好友李常的詩中說,“嗟余寡兄弟,四海一子由”,手足之情,情深入骨,真是令人動容。
元豐三年五月,蘇轍帶領嫂嫂和親眷家屬從河南商丘起程,經過長途跋涉終于來到黃州,等他把家屬安頓下來后,奉嫂到黃州尋兄。蘇軾聞弟弟來會,悲喜交集,因有圣旨在先,不能擅自離開黃州,無法親自迎接弟弟,便寫詩相迎:“驚塵急雪滿貂裘,淚灑東風別宛邱。不向邯鄲道中見,卻來云夢澤南游。睽離動作三年計,牽挽當為十日留。早晚青山映黃發(fā),相看萬事一時休。”
當蘇轍乘坐的船駛到黃石江面時,天氣突變,刮起大風,驟雨傾盆,巨浪滔天,船只不能前行,就從勝陽港拐進磁湖躲避風浪。當時船??吭诤幸粋€小島邊,蘇轍望著湖面白浪搖山,暴雨如注,有感于兄弟兩人遭遇,百感交集,當即賦詩兩首《舟次磁湖,以風浪留二日不得進,子瞻以詩見寄,作二詩答之。前篇自賦,后篇次韻》,其一:“慚愧江淮東北風,扁舟千里得相從。黃州不到六十里,白浪俄生百萬重。自笑一生渾類此,可憐萬事不由依。夜深魂夢先飛去,風雨對床聞曉鐘。”其二:“西歸猶未有菟裘,擬就南遷買一丘。舟楫自能通蜀道,林泉真欲老黃州。魚多釣戶應容貰,酒熟鄰翁便可留。從此莫言身外事,功名畢竟不如休。”磁湖驚濤拍岸,白浪沖天,但隔不斷兄弟之情。蘇家兄弟情深意重,款款而述,至今讀來,仍感人肺腑。
蘇軾見到弟弟的詩后喜極而泣,不顧圣旨在先,星夜起程,第二天趕到磁湖與弟弟相會,兄弟緊緊相擁,熱淚盈眶。此后兄弟兩人磁湖泛舟游賞多日,飽覽山光水色,傾訴心曲,相互唱和。蘇軾按蘇轍詩的韻律再次奉和,作《次韻答子由》詩曰:“平生弱羽寄沖風,此去歸飛識所從。好語似珠穿一一,妄心如膜退重重。山僧有味寧知子,瀧吏無言只笑儂。尚有讀書清凈業(yè),未容春睡敵千鐘。”蘇軾覺得其弟詩文句句皆為好語,像珍珠般貫穿全篇,這便是“好語似珠”的來歷。而二蘇磁湖泛舟,亦傳為千古佳話。
有人說,蘇軾的晚年“也無風雨也不晴”,過得很平靜,可實際并不是這樣的。蘇軾晚年,一貶再貶,從定州到英州再到惠州最后到儋州,終于可以北上常州的時候,卻一路不易,不幸生病,最后病情沒有好轉,在常州逝世。蘇轍在送別蘇軾去儋州時,這一別竟然就成為了最后一別,蘇轍應該萬萬沒想到這竟然是和兄長的最后一次見面,倍感心痛。蘇軾也因臨終前沒有能夠見到蘇轍,不免有多少的遺憾,特別是“夜雨對床”還未實現(xiàn),只好也只能等來生了。蘇軾的晚年過的并不好也不快樂,沒有安享晚年。在政治上一路奔波;生活上過的也不富裕,沒有一點積蓄;他自己什么都沒帶走,可是,他卻留給了我們無數的文化財富。
有人說:“他們是兄弟,是師生,是詩詞唱和的良友,是政治上榮辱與共的伙伴,是精神上相互勉勵安慰的知己,他們很好地詮釋了中國古代孝悌文化中的'悌’字。”我覺得非常有道理,他們在患難中一同度過,也很好的告訴了我們什么才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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