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Aserusainhuu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學》2019年第3期 火車進站 梁鴻鷹 夜色臨城月,春寒度水風。 ——唐·靈一:《同使君宿大梁驛》 但他痛恨的不止是火車本身;他也痛恨它讓人們沾沾自喜的進步幻覺。如果沒有道德的進步,科學的進步又有什么意義?鐵路只是能讓更多的人出行會面,然后一起犯傻。 ——【英】朱利安·巴恩斯《福樓拜的鸚鵡》,但漢松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第139頁 對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孩子們來說,還有什么比火車進站出站更讓人激動人心的呢?我們盼望已久,歡喜雀躍,流著鼻涕,張著大嘴,將熱切的目光投向車廂或出站口越吐越多,最后又必然煙消云散的男男女女。 越是物質(zhì)貧乏,越是時間充裕。家鄉(xiāng)小鎮(zhèn)的火車站曾經(jīng)是我少年時期與小伙伴們經(jīng)常去消磨時間、觀看風景的地方,它誘惑著我們,讓我們在這里浪擲了過多的精力。誰能知道為什么呢?小時候的我們就是命好,不用對付無窮無盡的習題,不必上任何補習班。我們是時間的富翁、閑暇的專寵,可在無窮無盡的時間里游戲?;疖囌颈晃覀冞x為游玩之地,是因為這里人多、寬敞、熱鬧,有小鎮(zhèn)上最吸引人的建筑物。最重要的是,火車站有火車這個能夠看得見、摸得著的巨大而烏黑的鋼鐵家伙。它是小鎮(zhèn)見得到的最偉大的文明象征,堪稱大家想像所及的最了不起的可移動存在,夢中絕對的精神與物質(zhì)主角,體積龐大、能量無限、威力無邊、堅不可摧,聲響和體魄懾服了任何一個見到它的的人。除了飛機,誰也設(shè)想不出還有什么東西能超過它。火車既可任意移動,又能造成實實在在的危險。那個時候經(jīng)常聽說火車壓死了人,很少聽說汽車出人命。而且火車不停地帶來新的可能,把歡樂、悲傷和關(guān)于未來不確定的向往,從一個地方運到另外一個地方。 1895年12月28日,法國盧米埃爾兄弟導演的只有五十五秒的電影短片《火車進站》在巴黎上映?;疖嚊_著鏡頭呼嘯而至,觀影者幾乎要抱頭鼠竄,火車這個當時最先進的發(fā)明迅速為世上的人們所知。 火車日夜在小鎮(zhèn)經(jīng)過與停留,它經(jīng)常闖入我們的夢境。火車威風凜凜,聲嘶力竭,以笨拙的身軀,粗重的喘息,漫天的煙霧,穿越茫茫黑夜,踏平風霜雨雪,向北方小鎮(zhèn)沉睡的人們宣示,順著延伸向遠方的鐵軌,小米、白面、玉米、大豆、紅薯干、布匹、縫紉機、自行車等等會如約進入千家萬戶?;疖囘€會運來我們遠方的親人,送來投親靠友的素不相識者,無論是有嫁妝還是沒嫁妝的,得意的還是失意的,手腳干凈的還是不干凈的,火車都不拒絕。它讓各種各樣的期待或意外發(fā)生,讓喜訊或噩耗、憂愁或憤怒不期而至,把人們對生活的期盼帶到小鎮(zhèn)。在小鎮(zhèn)的日常生活中,從來沒有任何場所、物體,能夠比得上火車給人們以這么充足的想像。懾服大家的,也許不是它的體量、聲響,而是它帶來的未知與可能。耳邊火車嘶鳴的機會,每天雖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次,卻必不可少,提醒著我們的生活與世界上最先進的設(shè)施,小鎮(zhèn)和外部世界有著正常聯(lián)系。 一個家庭從外地來什么樣的人,或與有多大派頭的人來往打交道,就能給小鎮(zhèn)的居民帶來多大的想像。誰家從火車站接來了什么樣的人,是鄉(xiāng)下人,還是城里人,是大地方的,還是小地方的,是當官的,還是平頭百姓,很快就能被人知曉,成為小伙伴們相互攀比的話題。我經(jīng)常夢想著能夠到車站去接人,把遠方的親人虛構(gòu)為即將乘火車來到家里的客人,或?qū)⒙爜淼墓适掳驳阶约旱念^上,在夢里讓那些住在大城市的人都盡快到自己家來。 小孩子進到車站接人的機會稀少到幾乎為零。我們被大人輕視,當成礙手礙腳的絆腳石。在他們眼里,到車站的路途過于遙遠,何況自行車也匱乏。而在我們看來,距離車站的這點路根本算不上什么,我們就想去車站接人。有次我夢見自己跟父親去車站接從北京來的二姑一家三口。去接的當然不止爸爸一個人,自行車也不止一輛。在那個陽光充足的下午,拗不過苦苦的請求,爸爸同意帶我去。妹妹聽到這個消息時自行車已經(jīng)啟動,她在后面拚命追,拚命哭,我則坐在后座上幸災(zāi)樂禍。 后來,二姑一家三口真的來了,仿佛是忽然之間降臨的,完全沒有經(jīng)過到車站迎接這個環(huán)節(jié)。二姑是個有意志力、有主見的女性,打扮得十分洋氣。她走路風風火火,高昂著頭,長長的頭發(fā)在陽光之下飛揚飄逸。她雙眼炯炯有神,黑色的眸子又大又有神采。這種自信、堅定和灑脫,從見第一面,就深深銘刻在我的心里,永難改變與磨滅。我、妹妹、爸爸與二姑一家三口一同去逛了小鎮(zhèn)那個局促得過分的動物園,看了被我們看過無數(shù)遍的孔雀和猴子,那只大孔雀依然拒絕開屏,它很悠閑,也很懶惰,永遠站著或走動著,不坐不臥,但也不會給你開屏。猴子更不爭氣,不怎么跑動,拒絕做出任何有意思的舉動。 從北京乘火車來的四舅,在冬季的一個大清早悄然而至。他高高的個子,雖只有四十多歲,卻已銀發(fā)滿頭,據(jù)說是因為過早摘除了脾臟。四舅在林業(yè)部長期搞森林資源調(diào)查統(tǒng)計,是工程師,俄語很好。他到家的時候我正賴在炕上不肯起來。穿好衣服后發(fā)現(xiàn)他在喝牛奶,吃著我們很少吃到的面包,香香的,甜甜的,十分松軟的那種。四舅總是很和藹,說話輕聲細語,舉止斯斯文文,他只比媽媽大兩歲,看得出,家里來來往往那么多媽媽的親人,可在情感上,他與媽媽是最親近的。親近的人之間話語往往不多,想必有些專門放在心里隨時留給對方。媽媽與四舅有很默契的對視,有偶然的深入交談,恰好讓對方都很愜意。姥姥對四舅問長問短,聲量不大的膠東話抑揚起伏,語速極快。媽媽很習慣地在旁邊聽著,并不插嘴,大大的眼睛專注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四舅此次專程來接我姥姥到北京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姥姥中了一次風,已有行動不便的表現(xiàn),二是我媽媽的肺病此時極嚴重了,后來聽說她當時是“空洞8期”,是肺結(jié)核晚期。姥姥有五個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向來對女兒唯命是從,如有不測,老人家肯定受不了打擊,最好別讓她在跟前。蒙在鼓里的姥姥則抱怨女兒女婿嫌她老了,不中用了。幾天之后,家里來了一輛小汽車,姥姥和女兒離別的時刻到了,那是個特別冷的下午,老天陰沉著臉,風一陣緊過一陣,姥姥已經(jīng)穿好了外套,朝著女兒默默地看過去,“承真,媽走了”,“承真,常來信啊”。這也許就是姥姥和四舅對媽媽僅有的幾句話吧,其他的,我什么也不記得了。任我怎么努力,也無法完整還原當時的情形,只記得媽媽坐在靠近廚房的一張矮凳上,她并沒有起身,更沒有抬頭呼應(yīng)母親的凝視,她喘著粗氣,臉色陰沉,有沒有說什么話,是否流下眼淚,我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前往火車站看熱鬧,是男孩子們的專有活動項目。這種活動有種莫名的隱秘性,有即使我們這些參與者也不太明白的講究和規(guī)則。通知誰不通知誰,什么時候出發(fā),都是要保密的。信息傳遞在暗中進行,而行動時卻又是炫耀的、公開的。大家三五成群,戴著風鏡,或者柳條編成的“草帽”,吹著口哨,或胡亂哼著歌曲,手里拿著小樹棍之類,一路小跑來到車站。 我們經(jīng)常專門靜等火車進站停下來,旁觀并議論從車上下來的各色人等。那時人們的淳樸、厚道,有特定的表現(xiàn)方式,比如篤信禮尚往來,篤信關(guān)系維持依靠的是走動。坐火車的人大多肩扛手提,因事先已完成了心意變物品的換算,訴求已經(jīng)折算成糧食與瓜果,達至心目中見面禮與“面子”的大致相當。物品的多寡與訴求的大小當然要成正比,即使無所求,空手也被視為嚴重不當。大家總能發(fā)現(xiàn),火車進站停車后,下來的人各有各的狼狽,有人被踩掉了鞋,有人被煙頭燒了頭發(fā),或者帶的土豆黃瓜豆角西紅柿掉了一地,被后面的人踩了個一塌糊涂。 我們望眼欲穿,我們心急火燎,等到火車終于進站,終于停下來了,此時我們發(fā)現(xiàn),大同小異的大包小包連同它們的主人,陸陸續(xù)續(xù)從車廂被吐出來。車上下來的每個人照例都灰頭土臉,面目模糊,沒有幾個清秀的。個別干干凈凈的女孩子被自己的母親或長輩緊緊地牽著,就像是被守著的稀世珍寶。姑娘們并不左顧右盼。她們幾乎一律梳著笨重的大辮子,把自己套在寬大的上下一般粗的衣服里。她們后來會怎樣?在這個小鎮(zhèn)的火車站,是會經(jīng)常露面,還是一去不復返呢?但愿她們不會變成安娜·卡列尼娜那樣的人——在火車上邂逅意中人,在火車站結(jié)束生命。 有一天,我忽然被來自出站口的越走越近的一個紅色光團吸引,近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紅色光團是個紅色小頭巾,小頭巾漸行漸近,裝點著一個小姑娘白白凈凈的臉。我看清楚了,小姑娘小嘴圓嘟嘟的,鼻子尖尖的,雙頰停著兩小朵紅暈。她眼睛極細長,單眼皮,眉毛也極細長,顯得很機敏。她寬額頭,頭發(fā)被緊緊地梳在腦后,沒有散落出來的。姑娘和我年齡相仿,看著眼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從檢票口出來的時候,手里的小籃子被旁邊的人擠到了地上,西紅柿、茄子、黃瓜、豆角什么的,稀里嘩啦撒了一地,見此我一下子脫離開小伙伴們,不顧背后的嘲諷,跑過去幫她撿,蹲下來的時候看到她穿一雙黑色方口條絨布鞋,里面的棉襪異常潔白。她沒有領(lǐng)情的意思,只顧自己撿,并不抬頭看我,撿東西的急迫使她的臉更紅了,有一種羞澀與難為情在里面,但并不怯懦。她站起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姑娘的身材苗條,個頭不小。 熱鬧的地方,必有熱鬧所想不到和并不期待的一面?;疖囘M站出站,同樣是小混混、扒手頻繁得手的時機。他們每逢這個時候就在這個地方比試身手,零敲碎打,消耗能量,留下自己人生中不堪回首的一段經(jīng)歷,偶爾得手,經(jīng)常失手或被抓現(xiàn)行。我和小伙伴們最期待的是在這里看警察追扒手。身手敏捷的扒手,緊追不舍的便衣警察,大呼小叫的旁觀者,圍繞著火車進出站前后這段時間,給人帶來長久難忘的記憶。小鎮(zhèn)上總有些傳奇式的人物,他們的使命就是制造傳奇,傳播傳奇。據(jù)說有個叫郭二虎的人,順手牽羊遠近聞名。他專門在火車站一帶活動。在小孩子們的心目中,他身懷絕技,飛檐走壁,動如脫兔,從不失手,但一些大人對此卻頗有異議,說他不過是普通鄉(xiāng)下人,家有老母臥病在床,偷點什么,拿點什么,是貼補家用。 貨車裝載的內(nèi)容,基本上只能靠猜測。終于有一天,站臺駛來一節(jié)裝滿犯人的囚車,貨車的車皮上開著小窗子,窗子上加有很密的鐵條,使人感受到里面內(nèi)容的隱秘。但這么重要的事情似乎走漏了風聲,許多人知道,在什么鐘點,在唯一的站臺旁邊,必然要路過一列囚車??吹贸?,那天站臺上的閑人格外多,人們的情緒有些莫名其妙,來看熱鬧的成分居多。列車呼嘯進站的時候,站臺上出現(xiàn)了一位大聲嚎哭的老婦人?;疖嚶赝O聛砹?,老人沖到那節(jié)帶窗口的車皮跟前,搶天哭地折騰了半天。 那個時候的車站,基本上沒有附屬公共設(shè)施,高高的穹頂之下,是一排排綠色的長椅,正門對著的墻上掛著毛主席的像,右側(cè)像是個小小的商鋪,里面似乎總是坐著一個嚴肅的山羊胡老頭,賣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因為從來就沒有帶過錢,也就未去過那個鋪子。正門左側(cè)是廁所,它的方位與功能向來是清晰的,數(shù)米之外即飄來特異的味道,這里永遠人滿為患,男廁所的三個蹲坑里都會有大糞,蹲坑之間的隔斷以磚頭壘成,隔斷上涂畫著一些慷慨激昂的詞句,勾連著一些啟發(fā)聯(lián)想,或不堪入目的圖案。 車站激發(fā)出來的想像通往各種可能。車站里的人永遠男性多于女性,閑人多于忙人,多于有正當職業(yè)的人。這里是大型游樂場,是親人團聚的地方,是情人分離之所,是科普的小園地,是膽量膽識膽略的課堂。你試著想一想,即使在最不開心的日子里,在最單薄的時光里,從車站這個地方出發(fā),沿著鐵軌行走,定不難找到一些獨屬于自己的激動人心的時刻。有幾次,大家把耳朵貼在鐵軌上,計算著火車開到的時間,把事先準備好的硬幣塞進鐵軌的接縫處,等待火車碾壓。來了,終于來了,火車像是大家的玩具,按照我們共同的意志,連吼帶叫地開了過來,等火車開遠,去找鐵軌的接縫處,發(fā)現(xiàn)無一例外地,火車已把硬幣加工成我們想要的樣子,薄如蟬翼,晶瑩透亮,在風中蕭瑟。 大家認真觀察信號燈、道岔、信號旗、護欄網(wǎng)等等,心靈手巧的同伴回到家里,把在火車站看到的畫在紙上,繃在紙框上,然后找間黑屋子,打著手電從一側(cè)照過來,當成幻燈來看。慢慢地,“幻燈”上有了整列的火車,不同樣式的火車,綠皮的客車,裝滿牛羊雞犬的貨車,很有觀賞性的巨大的油罐車,伙伴們安安靜靜地看著,看完一張之后猜測后續(xù)火車的樣子。 猜火車是蘇格蘭的一種古老的游戲,大家立在站牌下面,猜下一次火車到來的時刻和車次,借以打發(fā)時光。在英國電影《猜火車》里,主人公馬克對人的多種選擇有一段有名的獨白:“選擇生活,選擇一份活兒,選擇一項事業(yè),選擇一個家庭,選擇一個巨他媽大的電視機,選擇洗衣機、汽車、鐳射音響,還有電動開罐器,選擇小心保養(yǎng)自己的身體、低膽固醇和牙科保險,選擇固定利率的抵押貸款——太多的選擇,你選擇什么?我選擇不選擇?!彼麄兎攀帲麄儼贌o聊賴,但他們?yōu)⒚摗?/p> 火車站充滿奇遇,在于火車進站后就會有故事。在這里你與人萍水相逢,你與愛人和家人告別,在水泥站臺上往返踟躕,在站前廣場上發(fā)生奇遇。我曾經(jīng)在小鎮(zhèn)車站廣場上與自己多年未見的小學女同學尷尬相遇。歲月無情,將她折損得面目全非,再修飾也無法回復原來鮮活之千分之一。見面讓我窺破了她韶華的流逝,使我產(chǎn)生深深的負罪感。她先顯出無奈,繼而臉色難看,連打招呼也顯得虛與委蛇。現(xiàn)在大家有了微信,各種各樣的群,展示著兒時伙伴們的樣態(tài),有時候點開他們聚餐和出游的照片、視頻,頓覺時間無情。時間改變了別人,改變了一切,自己就是其中一員,沒有什么地老天荒不曾改變的。 真的可以沿著鐵道找回家嗎?我根本不敢如此設(shè)想。有次,我到火車站送人,上了站臺,等火車進站,我突發(fā)奇想,自告奮勇要把這人送上車廂,熱情地幫他安頓好行李,結(jié)果因為過于擁擠無法下車,被火車載到了計劃之外的地方,只好坐到有親戚的那一站下來過一夜再走。 火車也容易讓人陷入尷尬之境。上大學時有個暑假坐火車回家,我曾經(jīng)把一塊上海牌手表從車廂連接處掉下去,成為大家的笑柄與話題。有位研究生時候的同學告訴我,他有一次在火車上看到熱戀男女的豪放與掙扎。在黑暗的掩護中,對面一對青年男女情不自禁,隨著火車哐哐、哐哐的行進噪音,他們情緒亢奮,雙手忙亂,完全忘我而瘋狂地扭結(jié)在一起,火車到站了,男青年戀戀不舍地離開,女青年依然面部潮紅,久久難以平靜。 車站進站了,多多少少會帶來一些具有光怪陸離色彩的景觀,更反襯出日常生活的平淡。然而,再平淡的生活也會常過常新。車站是出發(fā)的地方,是到達的地方,是開端,是結(jié)束,卻不一定是適合生活的地方。終日耳邊聞聽火車的轟鳴,枕著鐵軌有節(jié)奏的聲響入眠,對人的意志和耐心會是多大的考驗啊。但這里有大量的固定住戶。我?guī)孜灰玫闹行W同學曾居住在火車站附近,他們的家長可能就是鐵路員工。頻繁的來往,持續(xù)的觀察讓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家與另外一個人的家可以有天壤之別。 中學同學萬大年是車站員工子弟,只有一個姐姐。在一個只有姐弟兩個孩子的家里,我見到了住在車站附近的一家人井然有序的生活樣貌。他家位于鐵路大院的中段,也是平房。大多數(shù)人家是外來戶,大都能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萬大年是個短跑健將和足球能手,爆發(fā)力強,曾長期保持學校的百米成績。他一年四季運動膠鞋不離腳,有機會就到操場運動。他的皮膚比女生還要白。帶卷的頭發(fā),深陷的眼窩,小嘴里一口細碎白牙。他說話很刻薄,但女生并不反感他。他每天從車站騎車到位于小鎮(zhèn)西端的學校上學,長途跋涉使他的后背留有明顯汗?jié)n。 時間具有剔除、斬斷或定格一切的功能,留待你去選擇。我只記得在一個特別特別炎熱的夏季午后,我隨著小萬來到了他家。這個家寬敞明亮,被布置得井井有條,墻上掛著黑白全家福,靠墻的桌子上放著木質(zhì)座鐘,另一面墻邊靠的是縫紉機,小萬的媽媽戴副眼鏡,矮胖的身材,神情和藹,留著剪發(fā)頭,說著好聽的普通話,正在縫紉機旁忙碌著,腰上圍著圍裙。小萬的姐姐和我們在一個中學,她在看小人書。姑娘個子不高,有些微胖,膚白唇紅,一個小痦子長在上唇,黑發(fā)不濃密,但十分飄逸,散發(fā)出讓人迷醉的香味。她上身穿件適合夏季的短袖白確良襯衫,下身是百褶長裙,腳上一雙粉色塑料涼鞋樣式很新,讓她白嫩細瘦的小腳在里面熠熠生輝,我發(fā)現(xiàn)她大腳趾比其它腳趾要長很多,快要探到了鞋外面,透亮的指甲蓋很小很圓潤。在貧困的年代,所有的孩子都沒有穿過尺碼適中、大小正好的鞋,不是大,就是小,常撿別人穿過的湊合。那個時候男女“授受不親”,但她的姐姐落落大方,比我想像的要熱情、自然,讓人很舒服。她不像女生在學校時候那樣不理男生,很高興地和我打招呼,滿臉的真誠。在她母親的囑咐下,她把切好的西瓜端過來,與我們圍在小桌旁一起吃。她的嘴很小,每吃一口都很費勁的樣子,我們吃了兩塊,她也就吃了半塊。西瓜汁流到嘴外,她臉就會紅一下,隨后很快擦掉。她把西瓜籽十分小心地吐在手上,再放進盤子里。她叫萬小花。她那天沒有把她看的小人書借給我。上大學后的一個假期,因為托運東西,到他們家找人托關(guān)系,我提起這件事,她完全不記得了。 家住火車站附近的還有我小學時一度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和平。他家院子不小,養(yǎng)著雞、鴨和兔子,家里很狹窄,家具都湊合著擺,進去發(fā)現(xiàn)哪兒都很擁擠。擁擠,更因為家里人多。和平的一個哥哥我認識,因為他是我父親的學生,曾經(jīng)到我們家為我們修過收音機,修過鬧鐘。從他口里我才知道,這家的四個男孩中,有三個是我父親的學生。據(jù)我了解,他們都心靈手巧,樂于助人,學習成績優(yōu)異。一家人似乎都不善言辭,在這間擁擠的屋子里,在火車鳴叫聲中,他們很安靜。沉默作為他們的常年習慣,為他們贏得了學習上的專注。照例,我在這里也沒有見過和平的父親。他的母親很清瘦,很利落,眼睛十分明亮,鼻子下面有個小小的傷疤,滿頭的銀發(fā)整整齊齊地攏在耳后,耳垂上戴著銀色的小耳環(huán),但即使在外人面前刻意掩飾,她操勞導致的蒼老,人們也無法忽略。她母親居然是抽煙的,而且抽的是煙袋,這讓我感到很好奇。 大概是唐山大地震后不久,家家都搭起了地震棚,可惜地震警報不久便解除了,地震棚成為孩子們游戲的寶地。和平家搭的地震棚絕對專業(yè)、舒適,鉆進里面,可以睡覺,可以吃東西,躲開別人的管束,很自在,很詩意。就是在這里面,我與和平學會了自制卷煙,抽了人生最早一口煙。我們從作業(yè)本上撕下紙做成小條,找來干樹葉捻碎,卷成一個個錐體,劃火柴點燃,模仿大人吞云吐霧。但,天外有天,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們躲得了大人的視野,卻無法躲開同齡人的窺視。在夏季一個異常燥熱的下午,當我們正在棚子里面吞云吐霧的時候,一位姑娘突然掀開簾子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天下真小,冤家路窄,我抬頭一看,原來她就是那位我在出站口幫過的眼睛細長細長、穿黑條絨布鞋白色棉襪的姑娘,她居然是和平的雙胞胎妹妹艷華。因為不在同一所學校上學,我并沒有在學校見過她。她一點沒有表現(xiàn)出和我見過的意思,她完全不管無意中闖進我們的秘密使我們陷于尷尬。她眼睛依然是細長的,但此刻里面怒火熊熊燃燒,混雜的驚恐、憤怒、悲憫,連帶著一絲絲的無奈,一瞬間翻江倒海、天翻地覆、驚濤拍岸。我理解,那里面有正義、斥責、輕蔑,讓人無地自容。她與我們短暫的目光對視仿佛長過一百年,一舉擊潰了我倆。和平向她發(fā)出求救、和解、原宥的討好信號,她則雙唇緊閉,怒目圓睜,頭顱高昂,完全不依不饒。幸好,此時一聲火車的劇烈嘶鳴如雷貫耳,迅速抹除了我們的尷尬。我趁機從艷華身邊鉆出去,逃離現(xiàn)場,跑到院子里,逃到街上,遠離這位美麗而冷峻的女孩。出來的時候我回頭發(fā)現(xiàn),艷華穿著一雙紅拖鞋,是夾著腳趾的那種,當時還很少見。 我曾經(jīng)與父親共同旅行過一次,就是這唯一的一次火車旅行,在時光大斧的劈砍之下,也只剩下火車進站前后的一些片段。 那是上世紀70年代一個隆冬時節(jié)的夜晚,我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也不算小了,和父親一同到我大姑,也就是他的姐姐家。我倆在一個偏僻小站下了車,記不清是等待轉(zhuǎn)車還是等待會車,反正我們要在這個非目的地耽擱一會兒。那個時候的火車幾乎很少準點到,永遠是慢的,是晚的。按說趕火車是要搶時間的,但當時大人們口頭流行一句話:“晚半小時趕得上?!蹦翘焓茄┖?,驟降的氣溫讓地面剛?cè)诨难┙Y(jié)了一層薄冰,很隱秘,很滑。火車進站了,父親到站臺上很享受地抽著煙,但他眼睛的余光依然捕捉到周圍有人摔倒了,重重地跌落,一聲尖叫,讓父親扔掉煙頭,迅速去尋找那個模糊的目光所及的現(xiàn)場。 滑倒的居然是一個壯漢。當時地滑、天黑,父親和我作為離他最近的人,及時趕了過去。這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他在無奈地掙扎,地滑得出人意料,壯漢其實是有力氣的,但在起身這件事情上完全使不上力,父親上前拽住他的一只胳膊,我拽著他的另一只胳膊,一起努力,壯漢終于站了起來。由于天冷,壯漢的謝意化為不自然的笑容,咧著一條斜縫的嘴十分僵硬,但發(fā)出的聲音卻很真切。他喊道,“啊,希儐希儐,是你啊,又兩年多沒有見過了,你去哪呀?”父親仔細一看,果然是自己過去的老同事,他們曾經(jīng)在同一所中學教書,父親教化學和生物,他教體育,素來身強力壯,另一絕是廚藝很好,我們到他家吃過飯,其中燉豆腐給我印象最深。父親說:“李功啊,看著就像你。我去臨河,然后再到杭后看我姐姐?!崩侠钫f:“哦,我就到補隆,父親過世了?!崩罟﹄S后被家人叫走,也就各自散了。 這時我們看到不遠處有個售貨車,父親大概要買煙,便帶著我走過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售貨員是個年齡尚輕的女性。借著昏暗的燈光,我們看得出她眉眼尚屬清秀,鼻子頭被凍得紅紅的,雙手也凍紅了,并沒有戴手套。她的頭巾是有些舊的格子款,被折成三角,在已經(jīng)凍紅的下巴頦那里牢牢地打了個結(jié),薄薄的嘴唇有些蒼白,長長的睫毛,似乎暗示著她的韶華依舊。她從嘴里呼出的白氣給自己營造了一種簡陋的朦朧之美,她不停地活動雙腳,跺著落滿灰塵、過于肥大的棉鞋。在空蕩寂靜的站臺上,她顯然算得上是暗夜里的一抹亮色,是唯一的微光,唯一的溫情,父親向她投以關(guān)注的目光。想必這個女性也注意到了父親的目光,目光容易讓人心領(lǐng)神會,比話語更會傳遞情感。別以為你看別人,別人發(fā)覺不了,陌生人與陌生人交流所使用的眼神,是種特殊的媒介,簡單直接,卻可勝過一切語言。像愛默生說過的,“眼神里的語言世界任何地方的人都能理解?!笔堑?,理解與接納,或許還有默契與交流,具有神奇的魔力。 在父親買香煙的時候,他目光對準了一本《袖珍現(xiàn)代漢語成語小詞典》,是商務(wù)印書館出的,帶著淺藍色磨砂塑料封皮的那種。天冷啊,封皮給凍得邦邦硬,它被混雜在一堆食物當中,在簡陋的小推車上無人理會。父親還是識貨的,他把手伸過去拿書,此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原來如此精致,又白又細膩,仿佛天生應(yīng)該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似的。他仔仔細細地看了小詞典前面幾頁,又拿了一包內(nèi)蒙出的“千里山”牌香煙,并沒有打算給我買零食。在他看來,吃零食是浪費,是不應(yīng)該的,小孩只要能吃飽飯就可以了。 父親正要掏錢的時候,面前伸過來一只烏黑皴裂的手,“行行好,行行好,遭災(zāi)了,家是陜西神木的?!睗庵氐谋且?,陌生的腔調(diào),聽得讓人不好受。那個時候小鎮(zhèn)上的人們,除了知道北京、上海、地拉那、平壤、河內(nèi)、萬象、金邊,還就知道神木。這個地方好像永遠在遭災(zāi),永遠有各種年齡的乞丐可以在任何一個時間不期而至。他們的悲情讓人麻木而無奈。父親不理會這個乞丐,他從褲子口袋里捏出一張票子。他沒有錢包,他向來不要錢包,可能是吃過丟錢包的虧吧。他把一張五毛錢的大票子交給售貨員,購買兩件商品找回來的錢其實還是不少的。那時候商品的定價有零有整,找回來的錢同樣毛票鋼镚都有,他抽了一張兩毛的給了我,其他的都給了那個要飯的,這顯然大大超出了乞丐的意料。老頭打躬作揖千恩萬謝。但父親并不理會,他把小詞典交到我手里,離開小推車,到一邊去抽煙。他抽了不到半支煙,火車就進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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