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一種隱憂，叫“霧數(shù)” 瀟湘藍 張愛玲曾讀《詩經(jīng)·柏舟》。 《柏舟》為十三國風之首，是很有特點的一首詩。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 “微我無酒，以敖以游?！?/span> 不是我沒有酒可以痛飲，不是我沒有船可以泛舟江河。而是這兩者，都無法解我之憂。 何隱憂此？ 朱熹解，“婦人不得于其夫”。 群小，便是眾妾。 正嫡失寵，眾妾囂張。 這便是婦人憂傷的緣由。但還不僅如此。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據(jù)?！?/span> 我的心不是鏡子，可以容納萬物。我雖有兄弟，卻不能依重。 “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曾經(jīng)跟兄弟們哭訴，卻反遭他們惡言相向。 詩中女子，失寵在先，因為失寵而導致家族失勢，于是再遭母家的責難和困擾。 這才是隱憂的根本原因。 “心之憂矣，如匪澣衣?！?/span> 澣同浣。心里的憂傷啊，如同盆里的那堆臟衣服。 這是古人的一個神喻。 二千年前的一個正妻，敗給了眾小妾，心里的失落、郁結(jié)，受到的羞辱、冷遇，都化作了晚間的輾轉(zhuǎn)不眠和捶胸頓足。她空有柏舟，無人承載，徒有兄弟，無以可依。淚眼迷蒙，只瞥見褪換下來的衣服一件件堆積在那里，凌亂、頹萎、散發(fā)著混沌不堪的氣息。恰如簾后的那個自己，幽怨不散，嗚咽不已。 張愛玲說，我尤其喜歡?！靶闹畱n矣，如匪浣衣”，堆在盆邊的臟衣服的氣味，那種雜亂不潔的，壅塞的憂傷，江南人用一個詞來形容，“霧數(shù)”。 張愛玲小說的靈感即來此。 她說要寫一部小說，要感動別人，先得感動自己。要別人看了哭，先得自己哭了，最好是痛痛快快的哭一場。然而人世蕪雜，生活陰濕，有些哀傷，壅塞在心里，如同盤里的一件臟衣服，霧數(shù)得很。及至氣候、世事、人情，皆如此，那真是“霧數(shù)”。有時，一輩子都要這么不干不凈，混沌著過。 于是，張愛玲寫了《傾城之戀》，世間有了一部傳奇小說。 再讀《傾城之戀》，我對流蘇懷有一絲同情，一絲敬意。 怪不得流蘇總愛低頭。 那不是日本女人一低頭的溫柔，也不是中國傳統(tǒng)女子羞怯的下意識，她只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不得已的默然。如果她的婚姻幸福美滿，她也會傲然地抬起下巴，對你淺淺一笑。 那也不是怕了娘家姑嫂尖酸刻薄的齟齬，受不了兄弟間無情的欺瞞和盤剝。她只是守著自己最后一點自尊，一點矜持。她總還是要再嫁的，女兒家的心性未失，犯不著和她們這些沒有希望的大媽們扯淡。 《傾城之戀》早年的電影羅蘭版。闔家相親歸來那一場，流蘇依舊低著頭，鉆進車里。導演對羅蘭說，你不要板著臉，也不要不板著臉。于是，羅蘭還是低著頭，淹在人背后，但臉上有一種閃爍的昂揚。 羅蘭說，我得意。 這便是流蘇。她低著頭時的得意，你感受到了嗎？ 縱然離了婚，流蘇的美和自信都還在。正如《柏舟》中的女子“威儀棣棣，不可選也?！?/span> 說的便是失寵的嫡妻自尊自愛的心態(tài)。 流蘇低頭不語，并非愚傻。在那樣一個年代，她有勇氣離婚，便有膽識再嫁。這一點，她的嫂子們是看不到的。這也是女人間的高低短淺。 這一低頭的思忖，令人暗暗贊嘆。 反之，范柳原并不能真正懂她。 他說“你的特長是低頭?！绷魈K回答“我什么都不會，我是頂無用的人?！狈读Φ溃簾o用的女人是頂頂厲害的女人。 這兩人的心思和說話都不在一個點上。 范柳原看流蘇低頭，他想的是，有一種女人是代表柔順和傳統(tǒng)的。流蘇說她無用，只是擔心，她不會調(diào)情和缺乏誘惑男人的手段。 范柳原說她厲害，是因為流蘇不跟他調(diào)情，不讓他有機可乘，不讓他痛痛快快玩一把，琢磨透了情愛的深淺，再來談嫁娶。 流蘇不敢冒這個險，她言語謹慎，舉止得當，處處安分守己。不準有一絲一毫的差池，才能，要么贏了一場婚姻，要么全身而退，寧要他覺著有一絲虧欠。 他在等她撲上來，她也在等他主動出擊。 兩人之所以都那么嚴陣以待，互相對峙。表面上看都是自私自利，精刮上算，全套的婚姻實戰(zhàn)策略。實際上背后都有來自各自家庭長久的折磨和壓力。 所謂環(huán)境弄人。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的前部分，著力描寫流蘇與其兄嫂間激烈的矛盾沖突。他們榨完了流蘇的錢，又把投資失敗的晦氣，家族落寞的氣象統(tǒng)統(tǒng)歸咎到她身上。她是這個家里多余的人，即便受了莫大的委屈，親生的娘也幫著別人說話，一味的避重就輕，反過來勸她，做寡婦也好，做五六個孩子的后娘也行。總之，她是被嫌棄的。 流蘇的不快樂，源自于家里人。 小說中有一句話：如果她是純粹為范柳原的風度和魅力迷惑，那是另外一說了，可是內(nèi)中還摻雜著家庭的壓力——最痛苦的成分。 那是一個與生俱來揮不去的愁怨。 家庭不良氛圍帶來的影響，已經(jīng)左右了她的婚姻觀。 這種情形下，流蘇承受的流言和壓力，已經(jīng)讓她自顧不暇了。至于范柳原，她分不出心去細細感受了。所以，面對他，只能步步留心，處處防備，還必須要盤算一下，孤注一擲，賭一把。這就是她的精刮上算，自私自利，也是她的委屈和難堪，被鄙視、奚落、嫌惡，以及各種看笑話的結(jié)果。 而范柳原，他內(nèi)心痛苦的根源，也來在于自身的家庭。因為父母是秘密結(jié)婚的，從小在一個特殊的環(huán)境里長大，之后為了獲得繼承權(quán)，很吃了些苦。至今范家族人對他還是抱著仇視的態(tài)度，而他，很受了些刺激，之后無意于家庭幸福，輕易也不會回廣州老宅去。 這樣的兩個人， 對于世事、人情、緣分，皆是“如匪澣衣”，霧數(shù)至極。若非傾城，又如何能圓滿呢？ 《柏舟》位于《詩經(jīng)》十三變風之首。所謂變風，是相對于《周南》《召南》那樣的周王室直接管轄地的詩歌而言的。所謂“風詩之正經(jīng)”，說的就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一類，而這世間還有另一種，非正非邪，亦非是非可以說得明白的。比如“心之憂矣，如匪浣衣?！眮碜杂诩依镆慌枰路摹办F數(shù)”，哪里說得清呢？ 私話： 張愛玲慧眼識《柏舟》。 《傾城之戀》的背景即取材于《詩經(jīng)·邶風·柏舟》。 張愛玲用一部小說完美呈現(xiàn)了詩經(jīng)《柏舟》。 《柏舟》在張愛玲的筆下孑然漂蕩了三千年。 無人知。 那一種落寞，也是蒼涼的。 瀟湘藍微信公眾號：xxlwenji19 感謝閱讀。 |
|
|
來自： 江山攜手 > 《詩經(jī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