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越學越遠的“易學”

從西漢開始的所有人對《周易》的解釋不能再像先秦時一樣稱為“傳”，而只能稱為“學”。也就有了“經(jīng)”、“傳”、“學”的區(qū)別。而其實，“傳”與“學”是基本一樣的東西，都是對“經(jīng)”的解釋。當然，也可以將“傳”視為老師的備課筆記，將“學”視為學生所寫的心得。

集中國古籍之大成的《四庫全書目錄提要》，將這些勤奮的學生所做的心得分成了象數(shù)和義理兩大派別。

象和數(shù)在易學中常常連用，其實象和數(shù)的含義是不一樣的。象是形狀。數(shù)是數(shù)目和計算。譬如一個人，男、女、老、少、美、丑、胖、瘦……等原因而表現(xiàn)出來的形狀特點就是象。你喜歡看你女朋友的臉，又喜歡看別人老婆的腰，就是象在作怪。而與其相貌特征有關的數(shù)字，如身高、三圍、年齡等數(shù)字及推算這些數(shù)字的方法就是數(shù)。譬如你想買一套大一點的房子，又要算一算首付是多少？月供是多少？是七十歲還清，還是交給子孫來接著還？這些都是數(shù)。

象數(shù)學派就是注重于對《周易》卦象、卦變的研究，以其所理解的道理而推導人事吉兇的學術(shù)派別。這個派別的代表人物有漢代的孟喜、京房、焦延壽，宋代的陳摶、邵雍等人。

孟喜和京房的易學統(tǒng)稱為孟京學派。這個學派的特點我們在前一節(jié)中己經(jīng)有介紹。其實我們只要把眼睛睜一點點，就應當知道他們的易學觀點與《周易》無關。因為我們在前面己經(jīng)說過：《周易》與《連山易》、《歸藏易》的相同之處是都由六十四卦組成，而區(qū)別就在于它們有不同的卦序和不同的卦辭（如果后者有卦辭的話）。而孟京易學的顯著特點則正是不詮釋《周易》卦爻辭和依據(jù)以《周易》不同的卦序來解釋易理。因此，我們很容易地就可以得出結(jié)論說：他們的觀點可能是《連山易》，可能是《歸藏易》，也可能是他們自己發(fā)明的亂七八糟的《易》，但絕不可能是《周易》。

“玄乎，這玩藝。”

當時的學者們大都也這樣想。于是，孟京易學因其與《周易》經(jīng)文本義不符，且神秘而繁雜，在東漢時就逐漸為費直的民間易學——也就是講孔子《易傳》的那一派所取代。義理學派由此開始引領風騷近千年。直到宋朝時，以北宋初年的華山道士陳摶及繼承人邵雍為代表的高人們把《周易》玩出新花樣來了，象數(shù)學派才又得以顯露頭角。

這些新花樣就是以各種圖式解說《周易》原理。這些圖式主要有河圖、洛書、伏羲八卦次序圖、伏義八卦方位圖、伏義六十四卦次序圖、伏義六十四卦方位圖、太極圖、無極圖等。正因為他們以各種圖式解釋《周易》原理，故又被稱為圖書之學。

這些圖式花樣雖然把人看得眼花繚亂，其實只要你像孫猴子一樣眨吧眨吧眼睛把神定住，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圖書的原理與孟京易學大同小異，都是將卦看成是演義天地自然規(guī)律的符號，都是講陰陽、五行、時間、方位，都不講《周易》卦爻辭，也都不同于《周易》卦序，它們與孟京易學所不同的僅僅是卦序的略為變動和表述方式不一樣。換句話說，陳摶、邵雍的易學不過是對孟京易學的圖形化。除了卦序上的略為變動外，其基本原理沒有超出漢易的范圍。

這個學派還有一個特點是：盡量迴避和排除陰陽災異說和天人感應說?；蛘哒f，他們在繼承和發(fā)揚孟京易學時拋棄了已成為義理學派攻擊目標的迷信部分。但同時，邵雍又提出了一個以天人感應說相似的皇極經(jīng)世圖。這個圖將六十四卦卦序圖和其制定的古代歷史年表相參照，以說明人類歷史演變過程。

分析以陳摶和邵雍為代表的宋易圖書學派，可以看出，不論是以圖形取代文字表述，還是以皇極經(jīng)世圖取代天人感應、陰陽災異說，都只是漢易的變異。也都與《周易》的內(nèi)容無關。

我們再來看義理學派。

“義”是意義。“理”是道理。事物的性質(zhì)就是義。譬如我們說“她是一個溫柔的女孩”。這就是我們所說的這個人的“義”。然后給別人解釋為什么要說她是“溫柔的”？是“女孩”？就是“理”。

義理學派就是注重于發(fā)掘《周易》卦名、卦爻辭及卦爻象中所薀涵的意義和道理的一派。這一派的真正祖師爺應當是孔子。他的《易傳》就是說的義，就是說的理。但因為他老人家的金玉良言是“傳”，并在王弼等人的鼎力相助下升格為“經(jīng)”了，所以這個位子就空在那里了。

跟孔子學《周易》的徒弟很多，其傳承譜系也很明確，依次為：商瞿、楚人軒臂子弘、江東人矯子庸疵、燕人周子家豎、淳于人光子乘羽、齊人田何……最有名的還有漢易的民間學派費直。但是編《四庫全書提要》的各位大佬們開完會后把腦門一拍，說道：“這個座位非魏人王弼坐不可，因為他在《易傳》改名為《周易》的活動中立了大功。”于是他這個非嫡系的小字派就成了易學中義理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

“哈哈，編《四庫》的這些大佬們也有看走眼，被忽悠的時候。被人操了祖宗，還在旁邊鼓掌，并提議要給他立牌坊?！蔽以谡J真分析過王弼的易學后笑道。我為什么要這么笑呢？因為，王弼是個大投機者，他把象數(shù)及當時代表了義理的正宗儒家學派都給涮了。

王弼是山陽人，只活了短短二十四年的他卻是歷史上公認的魏晉玄學大佬，可謂神童。他聰明過人，能言善辯，從小就特別喜歡老子的著作，才十幾歲就把《老子》給注了。注完后，又突發(fā)奇想：

“老子再用老子的《老子》把孔先生的五經(jīng)也給他頂了”。

可惜他的壽命太短，所以他的愿望沒有完成，否則我們現(xiàn)在所知道的五經(jīng)還不一定是個什么樣子的。但他所注的《周易》還是完成了。這就是《周易注》和《周易略例》這兩本書。

《周易注》是對《周易》和《彖傳》、《象傳》、《文言傳》三傳的注釋?！吨芤茁岳肥侵v他對《周易》體例的理解。他的易學觀點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雜交”。

他一方面高舉反對象數(shù)學派的旗幟，另一方面又繼承了漢易以體例解易的方法，提出一爻為主說、爻變說和適時說的新體例，取代孟京易學的互體說、卦氣說、卦變說、納甲說的舊體例。他一方面遵循《易傳》以義理解經(jīng)的原則，另一方面又抽取了《易傳》的脊梁骨——儒家思想，而植入老莊的學說。他其實既不屬于象數(shù)派，也不屬于義理派。他什么派都不是，他的易學觀點是將《易傳》的特點與漢易象數(shù)學派的方法及老莊哲學嫁接后的雜交品種：一頭非驢非馬的騾子。他的基本觀點是反儒的。所以我笑那些迂儒們把他錯當成了活菩薩供著。投機高手，就應當是這樣左右逢緣的喲。

《四庫全書提要》將王弼之后的繼承者確定為宋朝的胡瑗、程頤，南宋的李光，楊萬里。他們的易學觀點不外乎三個特點：一是源于《易傳》；二是雜于象數(shù)和老莊；三是脫離《周易》經(jīng)文而自由發(fā)揮，而且時間越晚，發(fā)揮得越充分。

歷代易學的研究就是如此，不僅沒有超出《易傳》對《周易》的理解，而且是越來越隨意地解釋《周易》原文，以至于易學的發(fā)展不是讓人們越來越深刻，越來越正確地了解《周易》，而是使得人們的觀點距離《周易》本義越來越遙遠，以至于當代的易學將《周易》原文視同糟粕垃圾一樣。

近現(xiàn)代易學的特點可以歸納為三點：一是疑古；二是徹底否定《周易》原文的價值；三是肯定《易傳》及易學中的義理學派對《周易》的自由發(fā)揮而形成的哲學思想。大家可以去書店翻一下現(xiàn)代學者們所著的書。大多數(shù)情況下，你都會讀到如下幾句類似的話：

“《周易》及《易傳》的作者不可能是文王、孔子等個人，而應是一個廣大的集體。其創(chuàng)作不應是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完成，而應該是在漫長的實踐中逐步形成?！吨芤住坟援嫾柏载侈o則是來源于筮辭，是從殷周積累的大量筮辭中挑選整理出來的。其創(chuàng)作目的是便于算命時檢查，作為判斷吉兇的依據(jù)，是迷信的產(chǎn)物。而《易傳》的作者通過對筮法以及卦爻象和卦爻辭的解釋，將古代的占筮升華為哲學典籍，是中華民族智慧的結(jié)晶”等等。

現(xiàn)代易學的這些觀點，正是歷代大師們“得意忘象”，“隨時取義”的必然結(jié)果。這結(jié)果就導致了一個有非常有趣的現(xiàn)象：當代易學界贊賞《易傳》的思想，而《易傳》視《周易》為寶貝，《周易》在當代易學中又被看得一錢不值。在孔子的眼中，《周易》如同鉆石、金子般閃亮。也正是因為它的閃亮，他才借它來傳播其《易傳》中的治國思想。但在今人眼中，《周易》卻成了一堆死骨杇木。在今人眼中閃光的是孔子及其為首的儒家思想。這種狀況就有如那則買櫝還珠的古老成語故事：楚人賣珠，鄭人卻只欣賞他裝珠的木匣子?！吨芤住肪褪悄穷w被今人退還的沒有了木匣子的可憐寶珠。

“唉，好可憐的《周易》。抱回家吧，別人不要，我要，木匠要?！?/span>

好，我們現(xiàn)在就把她抱回家?；丶液笙磦€澡，換花衣，讓人看看她的本色有多么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