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在歷史上有點成就的人，生活中一般是“脫逃大師”，

你能虐，我敢逃，

杜甫就是這樣一個人，

在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幸虧有文字一次次的救贖，

否則，以他遭遇的的種種逆境，流離各地的生活，孱弱的身子骨，恐怕早就命喪黃泉。

摒去那老實可欺的刻板印象吧，杜甫實在稱得上一個“狠角色”，一個生活中的強(qiáng)者。

文 | 華偉552

1

圣歷二年（公元699年）秋天，“平安江西”報道，該省吉安縣發(fā)生了一起罕見血案，吉安司馬（人武部長）周季童，在生日宴上被一個陌生少年殘忍刺殺，聞訊趕來的保安舉刀示警無效，將刺客當(dāng)場正法，據(jù)警方調(diào)查了解，兇手只有13歲，名叫杜并，是在押人犯杜審言的二兒子，

他們之間有什么大不了的仇恨呢？

原來，杜并認(rèn)為父親是冤枉的，在看守所有生命危險，沖動之下，鋌而走險。

這樁刑案轟動一時，連一代女皇、年近八旬的武則天奶奶也作了重要批示，要求徹查，結(jié)果，杜審言平反出獄，武則天還提拔他為著作郎、膳部員外郎（副局級）。

2

有史以來，任性恣肆的文人不少，

7世紀(jì)90年代，大唐最狂妄的詩人當(dāng)數(shù)杜審言，也就是杜甫的爺爺。他狂到什么程度呢？作為大唐高級干部培訓(xùn)班的班主任，有一天批改試卷，他叉著腰自我欣賞——“味道見吾判，必羞死”（蘇味道看見我的評語，一定會羞愧而死）。

蘇味道，吏部二把手（組織部常務(wù)副部長），文壇“四大天王”之一，他還有一個更厲害的身份——300年后北宋天才詞人蘇東坡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敚?/p>

原來杜甫和蘇軾還有這種神秘的交集。

……

不過，杜家確實有驕傲的資本，比如他們的先祖杜預(yù)，就是晉國超級學(xué)霸、軍隊名將，是三國末期滅吳的主帥，

但杜審言同志確實狂得有點過了，一次喝大了，杜審言居然宣稱——“吾文章當(dāng)?shù)们?、宋作衙官，吾筆當(dāng)?shù)猛豸酥泵妗保▽懳恼?，屈原宋玉只配給我打下手；論書法，王羲之也得向我稱臣），因為毫不遮掩，滿嘴跑火車，杜審言得罪了不少當(dāng)權(quán)派，這才被下放到江西吉安，而被刺殺的周季重，一直很討厭杜審言，隨便造了個罪名，將他抓捕入獄。

3

很多人鐘愛李白，不喜歡杜甫，覺得他太古板太灰暗，從來沒年輕過。

這一點，值得商榷。杜甫登臺之前，先花1分鐘介紹他的長輩，只是想證明：杜甫的體內(nèi)，也有狂放和熱血，成年后，他還不時流露這樣的情緒——“詩是吾家事”。（《宗武生日》）、“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丘師兄》）寫詩是我們杜家的事，你們就別摻合了！

認(rèn)為，李白的荷爾蒙是瞬間爆表，直沖云霄，而杜甫的荷爾蒙，只有壓縮時間，你才能感覺到它的洶涌澎湃。

4

文學(xué)意義上的盛唐，其實由李白和杜甫的一輩子構(gòu)成，準(zhǔn)確地說，是李白的前半生，杜甫的后半生，他們最優(yōu)秀的作品，都產(chǎn)于那個時期。

文學(xué)之盛唐是什么感覺？流動性極其泛濫，人們視域空前開闊，精神需求得到極大滿足，隨之而來的政治危機(jī)（安史之亂），令大唐調(diào)頭向下，從此一蹶不振，李白和杜甫，都要感謝那個光怪陸離、苦難深重的世界，因為沒有內(nèi)心的堅持與掙扎，他們無法長成唐詩的兩座巔峰。

對于杜甫來說，尤其如此。

能想象嗎？一個漂泊在外的讀書人，要名氣沒名氣，要地位沒地位，要金錢沒金錢，人間所有苦痛，他都嘗了一遍，一般人，可能就此沉寂無聲，自生自滅了，

可是這個人很堅韌，

黑暗中，他無數(shù)次昂起頭，強(qiáng)撐病體，寫了1400首詩，3天一更，頻率驚人，直到他離開人世，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

5

杜甫的家世淵源，比李白不知道強(qiáng)到哪兒去了。眾所周知，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談及自己的出生地，李白總是遮遮掩掩，顧左右而言他，越是這樣，人們越是猜疑他的身份。

杜甫就不同了，19歲之前，他是一個富二代，沒挨過餓，受過凍，有一段時間他成績很不好，怎么說呢？看他的排名，就知道他們班上有多少人，因為他討厭填充式教育，他只想出去浪，在家里鬧了多次。

公元731年，老人拗不過他，終于批準(zhǔn)他的深度游計劃，在千里之外的吳越、齊趙，杜甫一浪就是10年。中途曾短暫回鄉(xiāng)，參加全國統(tǒng)一科舉考試，那是他的初體驗，結(jié)果很殘酷：落榜！

他并不在乎這個結(jié)果，認(rèn)為只是個意外，回到旅途，整理心情，25歲的他在泰山寫下一首名詩《望岳》——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云，決眥入歸鳥。

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別看我今天落榜了，以后我就是主峰，你們只是小山包！他堅信：自己的未來，一定是鮮衣怒馬、花團(tuán)錦簇。

……

與佛教徒王維、道教徒李白不同，杜甫是一個堅定不移的儒學(xué)主義者，儒生們信仰什么呢——除非碰到暴虐的君主，一定要積極入仕，輔佐明君，服務(wù)百姓（《論語》：“不仕無義。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

杜甫跟其他讀書人一樣，將做官當(dāng)成了人生唯一追求，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那是一條坎坷路，不歸路。

一般認(rèn)為，他的賢臣夢就是從《望岳》那首詩開始萌芽的，這個夢想，跟李白的俠客夢一樣，折磨了他們一生。

6

747年，杜甫35歲，第一次來到繁華的長安，各種外國面孔、雜耍、香料、時裝、動物，令他眼花繚亂，更令他興奮的是，他發(fā)現(xiàn)了很多舞文弄墨的同道中人，他的日常，就是不停加入各種微信群，向那些大神發(fā)出好友邀請，他的社交圈不斷擴(kuò)大，然后各種喝酒，嘮嗑，對詩，唱K……

可能那段生活實在太難忘，他專門創(chuàng)作了《飲中八仙歌》——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p>

這首詩在杜甫的作品中是異類，少有的輕松有趣——

文壇前輩賀知章爺爺喝完酒，騎馬就像在乘船，身體搖來搖去，有一次掉進(jìn)井里，還熟睡不醒；

皇族第一帥哥、汝陽王李琎差不多喝醉了，才去拜見大伯唐玄宗，路上碰到酒車，流了一地口水，他還開玩笑說，要把自己的封地遷到盛產(chǎn)美酒的酒泉去；

李適之的銀行卡，每天都要刷爆，因為他太能喝了；

著名社會人、帥哥崔宗之猛喝一口，兩眼仰望天空，旁若無人，像棵樹一樣迎風(fēng)飄舞；

最牛叉的還是李白，一沾酒就要吟詩，嘴巴堵都堵不住。

皇帝發(fā)出求吹捧的強(qiáng)烈信號，李白卻一口拒絕，說自己是酒中仙人，不歸皇帝管。

瞧大家多自由、多high！

開元盛世，給了大唐40年的春夢，美酒和詩篇是當(dāng)時最好的媒介，不僅模糊了等級，還凝聚了人心，如果生活一直那樣過，那該多好？

7

可是，進(jìn)入中年，杜甫心痛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35至44歲，他在長安漂泊10年，一心做官，最終卻成了官場的一個笑話。747年，唐玄宗下令，天下人才入京赴試，杜甫找來歷年真題，好好做了一番準(zhǔn)備，結(jié)果沒有一個人被錄取，因為特別會來事的宰相李林甫，要營造一種“明君治下，野無遺賢”的假象，很多遠(yuǎn)道而來的考生當(dāng)場就哭了，不帶這么欺負(fù)人的！

杜甫連走路都有點踉踉蹌蹌，他受不了，要出去散心，臨行前，他想起經(jīng)常提攜自己的尚書省左丞（國務(wù)委員）韋濟(jì)，給他寫了一首長達(dá)220字的告別詩——

《奉贈韋丞丈二十二韻》

“紈绔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p>

這個社會太丑惡了，再有才華有理想的人，也會遭受種種不公，我不服！

8

不服不行，生活就是你不如意時倒下來的一堵墻，仕途不順，杜甫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隨著父親的去世，他失去了生活來源，不能再啃老，清晨，杜甫不得不摸上山采藥，然后到長安東市擺地攤，很多次，他帶一家人去朋友家蹭飯，

但生活再難，他的理想還是锃亮锃亮的，一天清晨，他記錄了自己的夢境——

“主上頃見征，欻然欲求伸。

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p>

（我就像折翅的飛鳥，躍不過龍門的鯉魚，總有一天被皇帝征召，大志可以施展）

這種痛苦的生活，400年后引發(fā)了一位著名粉絲的強(qiáng)烈共鳴——《題少陵畫像》

陸游

'長安落葉紛可掃，九陌北風(fēng)吹馬倒。

杜公四十不成名，袖里空余三賦草。

車聲馬聲喧客夢，三百青銅市樓飲。

杯殘炙冷正悲辛，仗內(nèi)斗雞催賜錦。'

最初樂觀熱烈，后來苦悶憤懣，生活就像一個大磨盤，輾得人粉身碎骨，杜甫逐漸從一個理想主義者，游離為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

9

眾所周知，杜甫沒有李白的粗獷，也沒有王維的顏值，也就沒有玉真公主那樣的貴人加持，眼看著機(jī)會一個個溜走。一眨眼過了40歲，仍然一事無成，時間都去哪兒啦？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柴米油鹽半輩子，轉(zhuǎn)眼就只剩下滿臉的皺紋。

偶爾，他也鬧點情緒，懷疑儒學(xué)——

'儒術(shù)于我何有哉？'

“孔丘盜跖俱塵埃！”

沒辦法了！

他決定直接向大老板（皇帝）邀寵，其實杜甫是一個天生的蹭熱點高手，下半生，這個優(yōu)勢將被他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752年，杜甫41歲，蹭熱點元年，當(dāng)年玄宗舉行了三場重大活動：朝獻(xiàn)太清宮、朝享太廟、合祭天地，杜甫像打了雞血，接連創(chuàng)作《朝獻(xiàn)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和《有事于南郊賦》，玄宗看后，覺得這個馬屁拍得到位、舒坦，于是命杜甫待制集賢院，也就是說，杜甫獲得了當(dāng)官的資格。

這個地方，大致相當(dāng)于少林寺的藏經(jīng)閣，可是官場的事，等不得，往往一等就黃，杜甫拿著皇家白條，足足等了四年。

10

755年，遲鈍的組織部門終于想起了這個讀書人，讓他去做河西縣尉（治安官），杜甫覺得官位太低，無法施展，沒有接受，

后來他才知道，官職這種事，沒有最小，只有更小，組織部又安排他去做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這個八品不到的崗位，主要負(fù)責(zé)看守兵器，還不如縣尉，

這次他接受了。接受，是因為生活過于窘迫。

他在詩中說，

“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

老夫怕驅(qū)走，率府且逍遙”，

再不參加工作，大概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

可是，老天似乎在跟杜甫開玩笑，上班沒幾天，他請假回奉先探親，未曾想，北方爆發(fā)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政治危機(jī)，直接打擊了大唐的中樞神經(jīng)，

新官杜甫失業(yè)了，原來，他注定是官場的局外人。

11

755年秋天，大情種李隆基像往年一樣，帶著楊貴妃到華清池泡牛奶浴，這是他們相識相知相戀的第18年，也是楊玉環(huán)成為貴妃的第10年。太平日久，所有人都沉浸在官宣的盛世之中，

事實上，玄宗已經(jīng)坐在火山口上，

這次危機(jī)醞釀多年。最初，沒有人相信造反是真的——玄宗、貴妃對安祿山不錯啊，看起來很有一點民族團(tuán)結(jié)、偉大友誼的樣子嘛！

這些都是假象。

等朝廷手忙腳亂開始調(diào)兵應(yīng)對的時候，戰(zhàn)爭已經(jīng)爆發(fā)一個月，叛軍已經(jīng)打到長安附近。清代文學(xué)家趙翼在《題遺山詩》中寫道，“國家不幸詩家幸”，安史之亂，是大唐國難的開始，同時是杜甫輝煌人生的起點。

從755年開始，到770年離世，杜甫很忙，創(chuàng)作詩歌超千首，且精品不斷，看看下面這些金句：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真是句句摧淚。完了嗎，沒有，還有好多，關(guān)于應(yīng)酬、詠懷、羈旅、宴游、山水……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正是江南好風(fēng)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沾襟。

是不是看得很過癮？

12

《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從標(biāo)題上看，平淡無奇，像篇生活流水賬，這首詩卻是他在文壇崛起的標(biāo)志，尤其“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更是名垂青史，觸發(fā)他情感的，是一個十分凄慘的故事，

當(dāng)時他回家探親，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妻子楊氏凄厲的哭聲，原來，由于生活拮據(jù)，他的小兒子活生生餓死了，這個瘦弱的中年男人，呆坐在門口，深埋著腦袋，無聲地啜泣，對于這個家，他始終是虧欠的，即使放到現(xiàn)在，他也是個晚婚模范，30歲才結(jié)束單身，

新娘是大唐司農(nóng)少卿（財政農(nóng)業(yè)部副部長）楊怡的女兒，要貌有貌，要德有德，而當(dāng)時杜家已現(xiàn)沒落之勢——杜甫的父親杜閑只是縣處級干部，怎么看，這門親事都有點門不當(dāng)、戶不對，但每個男人都有自己的優(yōu)勢，新郎杜甫特別樸實，十分誠懇，他向楊家承諾，今后無論順境還是逆境，貧窮還是富有，他一定會與楊氏風(fēng)雨同舟，

事實上，他做到了。

……

大唐文化圈，“文人無行”是一種變態(tài)的時髦，很多詩人不僅利用女性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還為了小三不惜拋棄原配，某些著名詩人，頻繁出入青樓，寫了不少艷詩，這里就不點名了，

只有杜甫，從來不寫艷詩（婚姻詩倒有35首），也從來沒有緋聞，安安靜靜、認(rèn)認(rèn)真真、心懷感激，在老婆身邊守了一輩子。雖然這是一個男人的本分，但抵抗世俗諸多誘惑，又有幾個男人能做到？說他至善，也是不為過的。

13

他的善良還體現(xiàn)在對朋友上，

756年，前宰相房琯與叛軍作戰(zhàn)，兵敗陳陶，房琯是個好同志，我們不能苛求一個文人有多高的作戰(zhàn)水平，但房老師還是被唐肅宗處分了，

當(dāng)時杜甫剛冒險逃出長安，穿過對峙的兩軍來到鳳翔，被肅宗授為左拾遺,對房琯事件，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只有杜甫站出來為他說話，“言琯有才，不宜罷免”，肅宗震怒，將杜甫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專管莫名其妙的雜事，

……

還有嚴(yán)武，他晚年最重要的朋友，沒有之一，

757年，戰(zhàn)事吃緊，為了家人安全，杜甫不得不隨大批流民逃入四川地區(qū)，在那里，他認(rèn)識了小自己14歲的嚴(yán)武，嚴(yán)的詩很普通，但他是功勛軍人，曾兩次鎮(zhèn)守四川，

最關(guān)鍵的是，他是杜甫的忠實粉絲，在成都，他為偶像蓋了一座草廬，長期買不起房的杜甫終于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他的創(chuàng)作突飛猛進(jìn)，據(jù)統(tǒng)計，草廬4年時間，他寫詩240余首，

歷史上，杜甫有很多名字：杜子美、杜少陵、杜工部，杜拾遺……

但也許，他最喜歡的名字應(yīng)該是——杜草堂，所有外在的東西，最終都會消失于無形，只有回歸自然，他內(nèi)心才有自洽感，他感激嚴(yán)將軍，為此，對仕途失望的他，又破例去做了一回幕僚，

亂世中，唯有抱團(tuán)取暖。

可惜嚴(yán)武短壽，只活了39歲，嚴(yán)武死后（765年），杜甫不得不重歸漂泊，那是他一輩子最后的五年。

14

杜甫有一種神奇的能力，他很接地氣，能將所有素材軟化，寫到讀者的心里去，也就是現(xiàn)在常提到的“入腦入心”。

律詩本來是一種對格律、字?jǐn)?shù)要求十分嚴(yán)格的文學(xué)作品，很多時候，有了工整，沒了靈動；有了嚴(yán)密，沒了疏暢。很多詩人嘗試過挑戰(zhàn)，不過都失敗了，

杜甫卻成功了，創(chuàng)作時，他隨意立題，盡脫前人巢臼，作品既有建筑的對稱，又有溪水的靈動，還具有很強(qiáng)的實錄精神，無疑，他在借鑒司馬遷的寫史風(fēng)格，

為什么只有他成功？有人說，這是一種天賦，強(qiáng)求不得，其實，這更是一種勤奮，杜甫自述創(chuàng)作過程，無一字無來處，為了詩句的完美，一琢磨就是一整晚（“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更多作品，與他那顆孤獨、敏感的心有關(guān)，

767年，四川夔州，杜甫翻了翻朋友圈，發(fā)現(xiàn)“酒中八仙”都已逝去多年，禁不住淚流滿面，在江邊石桌上，他寫下了穿越歷史的名篇——

《登高》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一篇急就章，從打腹稿到創(chuàng)作完成，不足1個時辰，文章，就應(yīng)該有感而發(fā)。

15

他的身體一直不太好，那些病痛，詩句里都有記錄：

“緣情慰飄蕩，抱疾屢遷移”——痛風(fēng)。

“瘧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交戰(zhàn)”——瘧疾。

“頭白眼暗坐有胝，肉黃皮皺命如線”——眼疾。

“我如長卿病，日夕思朝廷”——糖尿病。

“此身漂泊苦西東，右臂偏枯半耳聾”——偏癱，耳背。

他最大的壓力，來自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有近似自虐的創(chuàng)作過程。一字一句，成就了他，也壓跨了他。

……

他最后的詩句是在岳陽樓上寫就的，當(dāng)時，他與家人被洪水圍困了9天，幸虧有鄉(xiāng)親救助，一周后，終于緩過神來。登上岳陽樓，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哭了，

在這里，他看到了恢宏歷史，看到了萬千氣象，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寫出了《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p>

他確實很愛這個世界，

通過1000多首詩，他也表達(dá)了對這個世界的關(guān)切，正因為站得高，看得遠(yuǎn)，想得深，人生才痛苦，現(xiàn)在，他不得不跟這個世界告別了，

很遺憾，這輩子，朋友有限，仕途有限，才華有限，就連粉絲也有限，還有很多要寫的，只是時間來不及了，

“我要走了”，從此，你們再也看不到我的新詩。如果一定要有個告別詞，就用我在《新安吏》里寫的那10個字吧——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16

就象世界上諸多最知名藝術(shù)家一樣，杜甫死后比生前名氣大得多，在唐代，他是一線詩人，卻只有三流名氣，從未上過頭條，白居易、韓愈曾高度評價過他，但當(dāng)時李白、王維等大神的名聲太盛，他這樣低調(diào)的詩人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突破來自于大詩人元稹，在杜甫墓遷葬的時候，他應(yīng)杜家之邀撰寫墓志銘，寫軟文總得有文案，一研究，他差點驚到了，原來杜甫的詩那么牛叉，真是越讀越有味道！

確實，杜甫的作品不像李白，第一句就讓人目瞪口呆，他的詩，是需要有點閱歷的人來讀的，讀不懂，說明你閱歷不夠。墓志銘怎么寫，元稹心里有譜了——

“則詩人以來，未有如杜子美者，

是時山東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稱……

誠亦差肩于子美矣！”

為了贊美杜甫，居然不惜貶低“外星人”李白。

……

到了宋代，就更熱鬧了，眾多大家紛紛表白杜甫，為杜詩作注解者超過千人，中國文化史上，無人出其右。作為超級杜粉，改革家王安石說，“予考古之詩，尤愛杜甫氏作者。”一次見到杜的畫像，這位當(dāng)朝宰相膜拜再三，淚流滿面，并稱“愿起公死從之游”。歐陽修說，“至甫，渾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它人不足。”黃庭堅更過分了，到處自詡杜甫轉(zhuǎn)世，他創(chuàng)立的江西詩派，全派以杜為師。

再如文天祥，為什么地球上最強(qiáng)大的軍隊、最凌厲的砍刀，卻不能使這位民族英雄屈服？

現(xiàn)在有了答案，因為他的精神偶像是杜甫（其《文山集》集納杜詩200首）。

很多人說，時間是永遠(yuǎn)沒有對手的，

這句話說錯了，即使相隔千年，人們也可以心靈相通，

時間完敗。

17

國外有位文豪說，悲劇就是把所有苦難放在一個人身上，喜劇就是把所有奇跡放在一個人身上，

如此說來，杜甫的人生確實很悲劇。生活鋒利，割得人體無完膚，但別向困難低頭，否則只會更慘，杜甫就是這樣一個生活的斗士，跌倒了又怎樣，哭一會再爬起來。

他的精神力量，主要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

寬容。一個小氣的人永遠(yuǎn)不會有大成就，對朋友寬容，對自己也要寬容；

同情。沒有哪一種情緒比悲天憫人更偉大，更動人，要在乎他人的苦難，紓解他人的苦難；

忍耐。生活哪有什么秘決，忍耐就是一切，奇跡都是在厄運后的等待中出現(xiàn)的；

愛國。上憫國難，下痛民窮，不是空喊口號，而要深入一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根根神經(jīng)；

逆商。杜甫一輩子以逆境為伴，羅曼·羅蘭說，累累的創(chuàng)傷，就是生命給你的最好的東西，因為每個創(chuàng)傷都標(biāo)示著前進(jìn)的一步；

孤獨。有人說，杜甫寫出“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百年歌自若，未見有知音”，實在是孤獨到了極至?？墒?，從中也可見他的悠然自得，一旦習(xí)慣孤獨，它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自律。一個自我要求甚高的人，不一定會有大成就，但一定會有好德行；

幽默。一次杜家被盜賊入侵，杜甫為貧窮而慶幸，他寫詩打趣道，“側(cè)聞夜來盜，幸喜囊中凈”。漫長人生路，沒有幽默助力，很難熬到天亮。

小說家巴爾扎克說，在人生的大風(fēng)大浪中，我們要學(xué)船長的樣子，把笨重的貨物扔掉，以減輕船的重量。

這說的不就是杜甫嗎？一次次創(chuàng)作，一次次放空自己，從現(xiàn)實中脫逃。

人該如何度過一輩子？杜甫為我們做了最好的示范，用10個字足以概括——對他人要善，對事業(yè)要癡。

18

跟李白交往一年，溫暖了杜甫一世。

公元744年暮春，洛陽，他們見面了，李白43歲，杜甫32歲，兩人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因為狂妄，以及跟楊貴妃的緋聞，李白剛被踢出皇宮，玄宗還給李白留了點面子，送他伴手禮，和幾錠金元寶，詩仙第一時間來到小酒館，想喝個痛快，

畢竟是春天，一切充滿希望，心情自然不壞，“先來五斤白酒，”剛進(jìn)門，李白就朝店小二喊道，

正值下午，酒客不多，一位瘦弱的讀書人，悄悄地走到李白的酒桌邊，他就是杜甫，當(dāng)時李白已經(jīng)名滿天下，皇宮3年翰林生涯，更令他婦孺皆知，對李白大哥的才華，杜甫是拜服的，這次偶遇更令他驚喜萬分，

“我叫杜甫，喜歡詩歌，來自河南，剛剛落榜，”杜甫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紹，那些年，李白見過的文學(xué)青年太多了，作品都很平庸，幾天前就有個富二代請他指點詩作，朋友托的，李白不好推辭，瞟了一眼，他就后悔了，那首歪詩開頭就是——早上我以為自己長大了，原來是被子蓋橫了。

……

19

可是眼前這個穿藍(lán)衫的年輕人，似乎不一樣，具體怎么不同，一時說不上來，“今天沒去上班嗎？”李白再次確認(rèn)眼神，聲音和緩，“一直還沒找到工作哩！”杜甫尷尬地笑了一下。李白的心忽然有些隱痛，天下該有多少這樣的癡人？

“不如，你跟我去尋仙吧，”

說出這句話，連李白自己都有點驚訝，他很少對粉絲這樣，何況是首次見面的男粉絲。

然而，有一種強(qiáng)大的直覺支配著他，“好的好的，太白老師，”杜甫受寵若驚道，“反正最近沒什么事。”那時候杜甫還不用為生活發(fā)愁，畢竟父親還是兗州司馬。

他們結(jié)伴出發(fā)了，在路上，他們遇到了一個臉上布滿青春痘疤痕的詩人，名叫高適，對，就是那個寫出“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家伙。

他們從開封出發(fā)，一路浪到山東地界，邊尋仙邊打獵，杜甫每天都要寫日記，記錄與李大哥的片斷，“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兩人還合作寫詩——“詩圣”“詩仙”共同出品，

多么令人激動的盛事！

20

第二年，山東兗州，杜甫再次見到李白，經(jīng)過一年多的交往，兩人已是無話不談，李白沒什么變化，依然笑容滿面，就是眼角的皺紋多了些，喝完酒，他戴著斗笠去杜甫的菜地里看了看，迎著夕陽，身披霞光，吟了一首詩——

《戲贈杜甫》

“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

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p>

兄弟啊，你看你都變瘦了，寫詩別那么拼了！

兩人擁抱作別，從此再未見面。

……

之后，杜甫真的將李白當(dāng)成了精神上的寄托，本來，他們的創(chuàng)作屬不同類型，李白是傾瀉而出，不可遏抑，就像《莊子》和《離騷》；杜甫是猶猶豫豫，千錘百煉，就像《史記》和《左傳》。

但仔細(xì)一看，他們一個寫大唐之盛，一個寫大唐之衰，共同完成了5000年文學(xué)史上的最美拼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