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藝術的起源》 Joseph-Benoit Suvee?。保罚矗?1807 前言:文海中相遇,感謝你點開這篇文章。讀之前希望你能先好好看一下篇首的這幅畫《繪畫藝術的起源》,它是文章(我臆想中的)一個最大的暗示。在下雖然不才,但是還是盡力鋪了一些暗線和需要網(wǎng)上搜索才能明白深意的象征。若能得諸君細細品閱,著實是在下之幸。也有人說不必故作玄虛擺出那么多象征,讀起來累,想著也煩。著實是這個道理,但我也希望借一篇短文看看短篇幅能拓展到怎樣的限度,練練邏輯架構,并且傳達一些我所知道又認為很有意思的知識。雖有浙派之嫌,但畢竟各有所好。廢話太多,還望見諒。 “‘站起來,’他說,‘你將會聽到一個非常響亮的聲音。如果你所站立的地方發(fā)生劇烈的震動,當這聲音說話時,不要害怕。這將是有關末日的信息?!薄兑运估隆?br> 在進入沙漠大約十天后,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將畫家和同行的商隊分散。駱駝在驚慌之中沖進昏天黑地的沙塵里,等到他從砂礫中抬起頭時,身邊僅剩三天的口糧和半袋水。 他摸了摸里襯,情況還不算太糟,地圖和指南針依舊在身上。北非的沙漠在太陽與月亮之間變換著影像,沙丘如蛇一般蜿蜒至視界邊緣。一開始他還將食物和水分成更多份來支撐生命,但記不清幾天之后,食物比他預想的更早告罄,待到喝光最后一滴水的那天,他向著落日的方向幾乎以本能而行走。氣溫開始下降汗水還凝結在眼睫,透過模糊的視線,他看見四周的沙峰連綿而成一頭巨大的野獸,它們合而為一又單獨存在。野獸向他發(fā)出威脅性的咆哮,嘲笑他走不出其腹中。潛意識地,他記起圣經(jīng)里所說的貝希摩斯,他又由此想到利維坦,想到深海的寒冷。冷風和夜幕降臨,畫家舔了舔干裂的唇栽倒在沙地中。黑暗來襲前的片刻安寧里,他依稀聽見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駝鈴聲和其間夾雜的絮語。 待到他睜開眼時銀河在頭頂回旋,直到知覺恢復正常畫家才意識到那并非死后的幻象。他坐起身,一匹抖落沙塵的駱駝率先闖入視野,它的主人裹在斗篷的陰影下?lián)芘鹬械哪竟鳌S椭瑵B透木頭的焦香味和寒風一起灌入畫家肺中,復蘇的饑餓感引得他暫時拋卻社會文明的尊嚴向這異民族的旅人乞求食物。 陌生人既然救了他,更何惜慷慨地分與他水與肉。一頓飽餐后,他們嘗試攀談,溝通并非十分流暢,但在混雜了英語,拉丁語與沙地上畫出的希伯來文字后,畫家大概弄明白了此人是個魔法師。他給畫家看他胸前掛著的七個符石,每一個都用希伯來文刻著不同的“神之名”。畫家靈光一閃,他激動地從衣中掏出地圖指給魔法師看旅途的目的地,那破舊羊皮紙里的沙漠上覆著一小塊綠洲,旁邊用希伯來語寫到“Netzach”。 魔法師見了文字,起先眼中流露出敬畏,其后變成不解與擔憂。他從懷里掏出一只煙斗,顫巍巍地點燃在樹皮般的嘴邊,良久,他問畫家從何處得來這張地圖。 畫家坦然答道是于夢中出現(xiàn)的神跡。他不能肯定魔法師是否能完全聽懂他的敘述,但又按捺不住內心的狂喜認為這是神明又一次的指引,于是將事情和盤托出。 一年前畫家在巴黎與一幅畫不期而遇。起初他并不以為意,但在信步畫廊一圈出了大門直至走到塞納河邊后,他又鬼使神差地折了回去。畫家困惑地察覺,在數(shù)張色彩明麗的畫像如同潮水從腦海褪去后,最初的那一張卻像海水留在沙上的印記一般鮮明。 他花了大半個下午立在那副畫前想挖掘出它的秘密。他留意到它被題名《繪畫藝術的起源》,內容誠如其名,講的正是希臘陶藝師的女兒將即將離去的戀人身影畫在墻上,由此繪畫初誕的故事。 然而正如他最初忽略它的原因,若論色彩,構圖與線條,它都稱不上杰作,但他竟說不出是什么抓住了他,讓他難以移開念頭。畫家向收藏者打聽它的作者,卻得知此人已于上個月在羅馬離世。 畫家嘆惋離開,那晚他思索著那幅畫的秘密睡去,夢里他見到深海里有一條首尾相接的大蛇,它在扭曲的空間里幻化成一個鸚鵡螺,又在進入那個鸚鵡螺的瞬間變成一個總從終點回到起點的迷宮。畫家驚醒,他想起那幅畫的情景,迷迷蒙蒙中覺得自己解開了謎團。若將這幅畫的完成視為一個終點,卡拉(畫中少女)為戀人描摹影子是繪畫的開端,那將此開端畫入畫中就形成了一個閉鎖的循環(huán),他從終點一眼看見了開始,又穿過畫中墻壁的陰影歷經(jīng)龐大的時間循環(huán)回到了這一幅畫。這是克里特島的迷宮,小亞細亞人的戈爾迪烏姆結。 畫家認為自己洞察了藝術的玄機而頗有些志得意滿,他以此為靈感用兩天畫了幅類似題材的作品拿給朋友看。收藏家朋友捧著他的畫作瞇眼看了半天,最后點點頭對畫家說這是幅很不錯的作品。朋友為了維護畫家的自尊而特意加上的“很”字反倒讓他有些受傷,他回到家中將自己鎖在畫室嘗試修改自己的畫。他往畫上添了些顏色讓對比更加明顯,又往合適的地方勾勒了些景物豐富畫面。待到無從下筆,他停下打量這畫,自認為構思和繪畫技巧都比他腦海中那副更加出色,然而當他擱下筆時心中就已懊喪地知曉他仍舊畫不出那隱秘的神韻。畫家明白還有些什么被自己遺漏了,只是他的智慧一時之間還無法參透。他想起朋友叼著雪茄看他畫時不咸不淡的反應,一時間為自己感到羞恥,惱羞成怒之下,他抱起以前的畫作(包括剛完成的那一幅)一股腦丟進院子里命仆人燒掉。 在他目睹了自己的畫變?yōu)榛覡a的半年里,他開始不斷地夢見畫廊里的那幅畫。夢境里,畫中的景象呈現(xiàn)出既合邏輯又矛盾的流動,少女完成了繪畫,其后房內的燭臺傾倒燃起了火。那幅畫在烈火中自墻上剝離,它從影子變?yōu)閷嶓w不緊不慢地走出火?!?/p> 某天,畫家讀到阿爾伯蒂《繪畫論》中的一句話時突然福至心靈。這位文藝復興時期的天才透過印刷的字體嘲笑畫家的愚鈍:“繪畫中潛藏著神的力量(forza divina),它不僅能讓異地的友人出現(xiàn),更能讓亡者在死后的世紀中存在。因此,卓越的畫家被奉為第二個神(un altro iddio)?!?/p> 他頓悟原來自己在那幅畫中感受到的是神性,它自火中走出卻不會被灼傷。唯一不變的真理即神,創(chuàng)造了藝術,那幅畫和那畫中之畫又在藝術中創(chuàng)造了藝術。這份巧業(yè)屬于神,神不過是將窺見真理的眼睛賦予了偉人,又將窺見偉人之偉業(yè)的眼睛賦予了畫家自己。畫家感到嫉妒又悲憤,他若只是平庸之輩,從不曾觸及真理的邊緣那也就能無知而安然地了此一生,然而他有理解真實之為真實,虛幻之為虛幻的頭腦卻沒有將真實抓在手中的才能。他不甘心一生只能做幻影的父親,他想起被愛神眷顧的皮格馬利翁,于是效仿這個幸運兒向神明禱告:若有一天能夠親眼一見藝術女神的真容,那么, 他愿以凡人之身可付出的最寶貴的代價來交換。 有福的征兆并未出現(xiàn),但畫家的祈愿在冥冥之中得到了恩準。 那是初夏的午后,他在客廳的落地鐘旁打起了瞌睡。沒人知道夢境是怎樣降臨的,但他意識開始時已置身于沙漠中的神殿。關于夢具體的內容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已無從得知,夢僅在雙眼緊閉時降臨,醒來后它便迅速抽離成一種模糊的概念,一種思緒和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畫家僅知道他在風蝕的柱子上刻著Netzach的神殿里看見了藝術的真實,他并非遠觀或近聞而是切身在“藝術”之中創(chuàng)作出了不可以言語敘說的杰作。而他僅僅只是知道他完成了這些,因為直至醒來他仍在為神業(yè)的宏偉而戰(zhàn)栗,卻對他具體看見了什么或做了什么毫無頭緒。他記得在那夢境的最后他終于知曉了一份極其重要的真相,而那真相的內容卻被花瓶破碎的聲響擾亂。畫家睜開眼時,看見他的貓不知叼著什么飛快地逃走,只剩下他從東方買回的青花瓷的碎片散落一地。 此時他已無心找那該死的貓算賬,只是匆忙找出紙筆,趁記憶還沒完全消散前將所記得的內容寫下。它們零零散散串聯(lián)成一個線索,北非,沙漠,神殿,Netzach。他拿著線索找有識之士詢問,有人告訴他那里是伊甸園之東,也有人說那里是惡魔的居所??偟膩碚f他明白了一點,沙漠確實是神跡顯現(xiàn)的地方。曾有朋友調侃畫家的性格像只鼴鼠,意指他對感興趣的東西總會不停地進行挖掘。他用行動證明了他沒有辜負這個外號,畫家變賣家具湊足了錢,一部分給了仆人讓他們幫忙處理繁瑣的手續(xù),同時自己收拾好行囊就踏上了旅途,出門前他還不忘囑咐他們把自己剩下的畫都燒了。他認定當他再次回到巴黎時會功成名就,必然不能留下過去恥辱的把柄。 之后的事情就到了故事開始的地方,他輾轉來到這里和一組商隊談妥了帶路的價錢,然而那些卑鄙的當?shù)厝司咕湍菢觼G下他趁著風暴跑了。 魔法師在煙霧中抽著煙斗,一言不發(fā)地聽完畫家的故事。魔法師一部分的沉默來自語言的不通,畫家也吃不準他對自己的故事究竟理解了多少。另一部分的沉默則通過他眼角微妙的神情顯示了他在醞釀怎么委婉地向畫家提出他的建議。 等到魔法師真的開口時,他先是嘆了口氣指指天說,真神,指指地說,假神。他顯然放棄了游說,只是表示Netzach是世間一切真相與假象的所在,世人是無從分辨的。然而顯然畫家決心已定,他無力改變他的念頭只能祝他好運,說著他從項上摘下一塊護身符掛在了畫家的胸口。 他們之后或許還談了些什么,但很快天就亮了。魔法師為畫家指明綠洲的方向,又分了一部分食物和水給他便牽著駱駝往東方去了。 他們分道揚鑣的幾天后,畫家在體力瀕臨極限前看見了流淌的水。那片綠洲正如他夢中昭示的那樣佇立著斷壁殘垣。極度的喜悅使得畫家忘卻了身體的疲乏,他在廢墟里轉了一圈找到了通往地下宮殿的入口。入口兩旁的柱子正是他所記得那兩根,風化嚴重的柱石上依稀可辨認出那引他前來的希伯來字母。 畫家摸著墻壁進入了黑暗。他順著樓梯向下走,起初是直線,過了一會兒樓梯開始呈螺旋式下降。舉目皆無形的黑暗模糊了時間,時,分,秒的概念都不復存在,他渾然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對盡頭在哪里一無所知。在漫長的盤旋下落之后,畫家感覺自己在往上走,他的身體雖然確認仍在邁著向下的步伐,知覺卻從肉體分離告訴他靈魂正在上升。在這種靈與肉分隔的奇妙幻覺帶領下,很快畫家看見了光。他無法描述自己是懷著如何虔誠而敬畏的心站在了藝術的大門前,那門樸實無華沒有浮雕沒有把手,上及光明下企幽冥,畫家?guī)缀跏枪蛑崎_了那扇門。 若有人詢問他看見了什么,他想到的唯有神那不可說出口的名字。在第一眼,他看見了幽暗山洞中的篝火,石壁上大片大片的壁畫。他不光看到,他更像是附身在了時光中的人類身上,他拿著碳化的木棍,鹿血做的顏料任憑體內的本能細致又狂暴地往巖石上涂抹靈與生命。他成了任意時光中的任意超群的天才,他是他們,卻又在他們之上。畫家成了柯拉,那描繪了戀人的少女,他聽見了筆下影子的熱烈心跳,它的血液流淌發(fā)出海浪的聲響。他還成了那位他嫉妒的畫家,他謹慎而果斷地揮動畫刷,將少女和她的戀人從虛空的想象里抽離,吹入生命的氣息。而那無數(shù)時空壓縮成的一瞬里他并未成為自己。 接著他看了第二眼。第二眼中,他見到了奔跑的獸群,畫家看見它們的生命是怎樣從無到有被創(chuàng)造出來。他看見血管舒展在生命的每個角落,它們不是一團而是一條一條清晰可見的紋路,他看見了而不是聽見血的流淌。同理,他看見樹木連接在泥土之下的根脈,它們尋找并吮吸水源的瞬間。他看見那些水源通向的大海,大海連成的大洋,大洋深處暗紅發(fā)亮的巖漿。同時他又看見了日月星辰,那無形的手是如何撥弄它們的軌跡,以致古代的先知們對著星空昂起頭,無比敬畏地計算神的旨意。這些都在一息之間,他的眼簾第二次落下前被他所感知。 最后一眼他看見了神。它沒有性別,沒有實體。它在萬物的軀體之中又在它們之外,它是唯一的定理,人類的生息對它來說只是彈指一揮的瞬間。可這個形容也不準確,因著它在時間之外,時間只是它馴養(yǎng)生命的刻度。 關于神,畫家看見卻不敢再看,它比深淵中的巨蛇要可怕,又比母親的面容還要和藹。此時他一心只想將他即將爆炸的思維化作藝術的生命。于是他環(huán)顧四周,從地上捧起一把灰燼,將自己的血與它混合。畫家在墻壁上作畫,他畫出遠古盜火的神祇,從混沌中分出清濁的天地,他讓人看守流淌智慧的河流,又讓眾人向月亮討教學問,他不知足,他還安排洪水懲罰罪人,卻捉弄似的讓祭司做出預言,救世主會乘著船從海上歸來。 畫家筆下源源不斷地流淌出生命,歷史因此變幻出悲傷和喜悅,月亮圓缺,太陽明暗。他體驗到無上的榮光,甚至不能用人類的語言對他的行為加以褻瀆。他感到自己成了神,不是第二個,而是唯一的那一個。他的豐功偉業(yè)不必對世人訴說,因為世人已用生命在歌頌他的奇跡。 畫家揮毫所至書寫了一切存在與不存在的事物,他本該無止境地創(chuàng)作下去,但胸前符石的掉落帶來了一記清脆的聲響。事情是怎么發(fā)生的他并未察覺,只是他猛然醒悟時身體已開始燃燒。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但又近在耳邊,畫家聽見石英鐘擺動時的嗒嗒聲,他的貓輕輕地撥弄花瓶的碎片。他聽見宮殿里回響著急促的呼吸聲,布料在皮沙發(fā)上摩擦發(fā)出糟心的噪音。 畫家忽然清醒而驚恐地意識到夏天的午后他就要醒來。 而灼燒他的火焰未給他帶來傷痕與痛楚,他只是目睹自己如同帆布一樣逐漸燃燒成灰燼。 在最后一刻畫家明白了自己不知何時成了自己夢中的幻影,可他卻感到了滿足。 |
|
來自: 昵稱29564200 > 《待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