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撮土理論”:在平地上撮起一堆土很難,可要是先在上面挖個坑,刨出一堆土放在旁邊,再用笤帚把地上的碎土不停地往坑里掃,則很快就可以填滿。 “虱多不癢,債多不愁”,這句老話用在老父親身上可是一點兒也沒有冤枉他。為了張羅我們兄妹幾個的學業(yè)及家里日常開銷,父親雖然勤謹能干,可終究還是入不敷出,基本上都是東挪西借“拆東墻補西墻”的。如果說他欠了人家一輩子的債,也不算夸張,因為直到他七十歲的那一年,才終于連本帶利把最后兩筆“私藏”起來沒告訴我們的欠款給人家徹底結(jié)清。 記憶里的父親,要么是埋頭在地里鋤草、拉糞、打藥、割麥、碾麥、揚場、砍苞谷桿子等,要么是從外邊風塵仆仆地趕回家,經(jīng)常是大半夜的還得蹲在那個破方凳上趴在桌前噼哩叭啦把算盤撥得山響,佝僂著身子清算村里甚至幫別的村里的新會計的各種各樣的“糊涂賬”,要么是天已經(jīng)很黑了還蹲在前屋東邊那塊用來蓋著紅薯窖口的破磨盤上想事兒時候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悶煙。 如此種種,便是我成年以前懂事以后籠罩在腦海里糾結(jié)在心尖頭常常覺得近乎殘酷的痛苦記憶。我知道所有這些皆起緣于家里那一大堆主要是為了應(yīng)付我們兄妹幾個在外地上學雜七雜八的開銷而欠下的種種外債。雖然大哥后來堅決輟學要在家里幫他,但并不能帶來很大的改觀。 為了還清那些不同遠近不同人群不同數(shù)額的債務(wù),父親可是絞盡腦汁想盡了各種各樣的辦法。夏天種過大片大片的西瓜再拉到漯河街上,賣不掉時老實巴腳的大哥急得蹲在路邊嗚嗚地直哭;秋里種過膠州大白菜,靠院墻的角落里堆得滿滿的,一分錢一斤也沒人要,爛了很多豬都吃得不肯再吃,不得不心疼著扔掉;冬天跟人去駐馬店販牲口時候還沒忘記從山溝里給我們采幾串“山里紅”(一種野果)捎回來給我們吃;從開封到家三四百里地的路硬是趕著羊一步一步走回來;還寫信跟四川的養(yǎng)豬大戶記得像是叫作劉顯合的聯(lián)系然后把西屋拆掉改成豬圈喂過成群成群的大肥豬……所以,城里生城里長的人,真的是永遠不可能體諒得出土里生土里長的農(nóng)民伯伯們在黃土地里刨食的苦楚的。 后來,鄉(xiāng)里縣里大力號召村干部“下?!苯?jīng)商,父親曾經(jīng)跟同村頗有頭腦的群叔到市里合伙開過農(nóng)機門市部,然而終究不是經(jīng)商的材料兒還老是掛念著家里,基本上算是無果而終。再后來到上世紀90年代初的時候,父親欠下的沉重外債已經(jīng)日積月累至近萬元。那時候報紙電臺經(jīng)常報道這里有個“萬斤糧”哪里出個“萬元戶”之類的新聞,父親則自嘲地說俺也算是名副其實的“萬元戶”了,只不過都是欠人家的。最后萬般無奈之際,在榮姐和花姐的熱心張羅和悉心幫助下去城關(guān)開了個小小的砂鍋店,雖然幾經(jīng)波折,倒也給償還那些巨額的債務(wù)起了很大的作用。 提起這些,母親總是半開玩笑地說,你大(指父親)可是正兒巴經(jīng)的“虱多不癢,債多不愁”,欠人家一輩子賬!你們知道的只是后來,前面還有呢,一說倒騰不開了或者人家急著用錢,就把你爺以前在前院、后院和西頭園子里種的樹都砍砍稀巴爛賤就賣了,恁些大樹可惜人!將來老了看給你爺咋交待。父親則嘿嘿一笑說,老話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咱不乘涼了賣掉也不能算全錯;況且就是再虧咱也得還人家,人家相信咱把錢借給咱了,到要急用的時候咱咋弄也不能賴著不還哪!再說了,欠錢歸欠錢,咱不是也辦正事了嘛! 對這一點,我可是深信不疑的。父親正是靠著他的以一貫之的以誠待人得到鄉(xiāng)鄰親友的支持和信賴的。父親有事用錢的時候,他們有的會把準備蓋房子的錢、有的把留著給兒子娶媳婦的錢等等借給他用。最令我欽佩的是不管經(jīng)濟上再困難,父母親都堅持要我們把至少把高中的學業(yè)全部念完,特別是在打工潮初起的那些年,盡管有些親朋好友街坊鄰居多次勸他讓我們放棄學業(yè)外出打工掙錢幫助家里還債,他們都沒有真正地動搖過。 前些年,各色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們在極力鼓動人們貸款購房時,有個說是來自美國的很動聽的口號,“用明天的錢辦今天的事”。其實要說是舶來的,不過是假洋鬼子們妄自菲薄的心理在作祟且過分低估了中國老百姓包括他自己的智商,比如我的農(nóng)民父親欠了人家一輩子的外債,支持我們兄妹幾個全身心地完成了學業(yè),何嘗不也是用明天的錢辦了今天的事?!只不過他靠的不是銀行,而是做人的一輩子的誠信! 關(guān)于“用明天的錢辦今天的事”的問題,鄧州移哥有個頗令人信服的“撮土理論”:在平地上撮起一堆土很難,可要是先在上面挖個坑,刨出一堆土放在旁邊,再用笤帚把地上的碎土不停地往坑里掃,則很快就可以填滿。移哥這個淺顯易懂的道理,可是對在人心叵測的“小時代”過活的我原先的決定向銀行借貸起了很大的推動力和盅惑力。 身為農(nóng)民子弟在外闖蕩無依無靠且深諳“一分錢難倒英雄漢”酸澀滋味的我,幾乎沒有選擇地繼承了父親“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的另類衣缽,也注定是要欠銀行一輩子的債了!因為若是單靠自己每個月死工資里那倆子兒去攢下多少錢,想辦成個什么事兒可真的是比登天都難還要等到猴年馬月了。于是乎,從房貸、車貸到消費貸等等諸多預(yù)支,靠著銀行越來越活泛的金融政策,也靠著在銀行不斷積累的信用記錄,漸漸地習慣了每天一睜開眼就欠銀行幾百塊,卻也樂此不疲地把“壓力”當“動力”賣力地在他鄉(xiāng)過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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