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評論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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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竊謂蘭陵笑笑生作《金瓶梅傳》，寄意于時俗，蓋有謂也。人有七情，憂郁為甚。上智之士，與化俱生，霧散而冰裂，是故不必言矣。次焉者，亦知以理自排，不使為累。惟下焉者既不出了于心胸，又無詩書道腆可以撥遣。然則不致于坐病者幾希。吾友笑笑生為此，愛罄平日所蘊(yùn)者，著斯傳，凡一百回。其中語句新奇，膾炙人口，無非明人倫，戒淫奔，分淑惹，化善惡，知盛衰消長之機(jī)，取報應(yīng)輪回之事，如在目前，始終如脈絡(luò)貫通，如萬系迎風(fēng)而不亂也，使觀者庶幾可以一曬而忘憂也。其中未免語涉理俗，氣含脂粉。余則曰：不然?！蛾P(guān)雌》之作，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富與貴，人之所慕也，鮮有不至于淫者。哀與怨，人之所惡也，鮮有不至于傷者。吾嘗觀前代騷人，如盧景暉之《剪燈新話》，元（徽）〔微〕之之《鶯鶯傳》，趙君弼之《效肇集》，羅貫中之《水滸傳》，丘瓊山之《鐘情麗集》，盧梅湖之《懷春雅集》，周靜軒之《秉燭清談》，其后《如意傳》、《于湖記》，其間語句文確，讀者往往不能暢懷，不至終篇而掩棄之矣。此一傳者，雖市井之常談，閨房之碎語，使三尺童子，聞之如襖天漿而拔鯨牙，洞洞然易曉。雖不比古之集，理趣文墨，綽有可觀。其他關(guān)系世道風(fēng)化，懲戒善惡，滌慮洗心，無不小補(bǔ)。譬如房中之事，人皆好之，人皆惡之。人非堯、舜圣賢，鮮不為所耽。富貴善良，是以搖動人心，蕩其素志。

　　觀其高堂大廈，云窗霧閣，何深沉也；金屏繡褥，何美麗也；鬢云斜彈，春酥滿胸，何蟬娟也；雄鳳雌凰迭舞，何殷勤也；錦衣玉食，何侈費(fèi)也；佳人才子，嘲風(fēng)詠月，何綢繆也；雞舌含香，唾圓流玉，何溢度也；一雙玉腕給復(fù)給，兩只金蓮顛倒顛，何猛浪也！既其樂矣，然樂極必悲生。如離別之機(jī)將興，憔悴之容必見者，所不能免也。折梅逢驟使，尺素寄魚書，所不能無也?；茧y迫切之中，顛沛流離之頃，所不能脫也。陷命于刀劍，所不能逃也。陽有王法，幽有鬼神，所不能追也。至于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禍因惡積，福緣善慶，種種皆不出循環(huán)之機(jī)。故天有春夏秋冬，人有悲歡離合，莫怪其然也。合天時者，遠(yuǎn)則子孫悠久，近則安享終身；逆天時者，身名催喪，禍不旋踵。人之處世，雖不出乎世運(yùn)代謝，然不經(jīng)兇禍，不蒙恥辱者，亦幸矣。吾故曰：笑笑生作此傳者，蓋有所謂也。

　　欣欣子書于明賢里之軒。（《眾金瓶梅詞話》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