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雷,1976年生,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現(xiàn)任職于《文藝報》。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青年委員會副主任。著有評論集《如何講述新的中國故事》《重申“新文學”的理想》《當代中國文學的前沿問題》等,小說集《父親與果園》《再見,牛魔王》等。曾獲2008年“年度青年批評家獎”、十月文學獎、《南方文壇》優(yōu)秀論文獎、《當代作家評論》優(yōu)秀論文獎等。
那年暑假,我從北京回家,在聊城轉車。家里人告訴我,我父親正在聊城的醫(yī)院里住院,我便從車站直接去了醫(yī)院,在醫(yī)院里見到了父親。父親患病已有兩年多,在醫(yī)院里剛做了放療,氣色很不好,半躺在病床上。那有氣無力的樣子,讓我看了很心酸。父親跟我寒暄了幾句,就對我說,你伯父也病了,也住在這家醫(yī)院里,你去看看他吧。
醫(yī)院的走廊很窄,散發(fā)著來蘇水的氣味。我跟著姐姐走出病房,姐姐跟我說,本來伯父生病的事情,家里人不想讓我父親知道,怕他擔心,可是家里人談論時不小心讓他聽到了,他就記在了心里,不時讓家里人過去看望,有一次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好了點,竟然從病床上爬下來向外走,家里人問他去哪里,他說要去看看他哥哥,“看看他的病好點了沒有?”家里人好不容易勸住他,說我伯父那邊有人照顧,他的身體現(xiàn)在不能多走動,再說伯父一見到他,情緒激動,反而不利于病情恢復,我父親被勸住了,但是很不情愿,坐在病床上嘆了很久的氣。
醫(yī)院里的燈光很昏暗,我緊緊跟在姐姐后面,她邊走邊告訴我,她伯父得的是一種罕見病,渾身腫脹,傷害了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現(xiàn)在做了手術,但還需要定期到醫(yī)院來做血液透析,每周一次。我聽了心里很沉重,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我跟姐姐走進伯父的病房,見到大娘和幾個哥哥正圍在他身邊,伯父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管子,正輸著液。我見到的伯父跟我印象中的伯父完全不一樣了,他好像比平常大了一號,有一種膨脹感,臉色也有些發(fā)青。伯父見到我,掙扎著想要從病床上坐起來,大娘連忙勸住了他,“你別動,孩子又不是外人。”伯父流露出很羞愧的表情,似乎為自己變得這么虛弱很不好意思,他問我什么時候來的,坐什么車來的。我一一回答了,又問候他的病情,平常里伯父不太愛說話,現(xiàn)在他突然想說話了,但是似乎一下子又說不清楚,嗚哩嗚嚕的,大娘插嘴說了幾句,他似乎有點不耐煩了,提高了聲音說,“就是這個病,你看”,說著他伸出手來,我看到那只手腫脹得像一只熊掌,上面布滿了針孔和瘡疤,看著已不像是人的手,看得我很是揪心。伯父說,“我這病沒事,輸輸液就好了,你爹的病好點了嗎?我說要去看看他,可這腿,走不動了!”他說著用手拍了拍他的腿,神情看上去很難受。
從醫(yī)院里出來,陪父親坐車回我們縣里的時候,看著車窗外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野,和天空中漂浮的大朵大朵的白云,我一時對這個世界產生了質疑,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最沉默的兩個人,為什么要承受病痛的折磨?如果這么好的人都沒有好報,那這個世界又有什么公平可言?
小時候我們對伯父的印象,就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樣子。他幾乎很少說話,似乎一直在溫和地笑著,對誰都一團和氣,但我們小孩都很怕他,一見到他就不知怎么是好,在他身邊待著感覺很不自在,接過他遞來的糖果或吃食,就飛一般地逃走了。伯父的另一個特點是胖,他的胖給人一種很敦實的感覺,那時候鄉(xiāng)村里很少見到胖人。伯父嚴格說來也不算是村里人了,他是退休后回到我們村的,在那之前,他在我們鄰縣的交通系統(tǒng)工作了幾十年,而更早之前,據說組織上將他分配在了鄰省的省城當工人,但是他嫌離家太遠,申請離家近一點,先是調到了市里,他覺得還是遠,后來才調到了我們鄰縣,在那里直到退休才回到我們村。他在鄰縣工作的時候,大娘就一個人在家拉扯孩子,把四個孩子都拉扯大了,伯父只有放假時才能回來看一看,好在他所在的交通系統(tǒng)有一輛發(fā)往我們縣里的車,來回都不需要買票,只需要出示證件就可以。
伯父雖然不太愛說話,但是他發(fā)起脾氣來也很嚇人。我四哥小時候特別調皮,翻墻上房,跟人打架,他個子又高,大人管不住,經常把大娘氣哭。有一次,他又跟后街的孩子打架,把人家的頭都打破了,流了不少血,那家的大人領著孩子找上門來,大娘趕緊跟人家道歉,又把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雞蛋裝了一籃子,讓人家拎走。她大聲喊我四哥,讓他給人家賠不是,可是四哥梗著脖子站在那里,就是不說話,大娘氣急了,上去打了他兩巴掌,他只是躲了躲,仍然不吭聲。那家大人氣哼哼地說,“我看你家老四也該管管了,再不管,長大說不定就成土匪了!”
“你說啥,再說一遍試試!”四哥突然沖他嚷道。那家大人嚇了一跳,看看四哥,十二三歲,但已長了一副成人的身板,真要打架,他未必能打得過,于是悻悻地說,“你能,你能,你就等著吧!”說著扯著孩子,拎著一籃子雞蛋,氣呼呼地走了。大娘也氣得不行,說,“小四兒你就等著吧,看你爹回來怎么收拾你?!钡搅诵瞧谔?,伯父回來了,一聽說這事就氣得發(fā)抖,正好四哥在外面又惹了事回來,一進門看見伯父沉著一張臉,打了聲招呼,“爹,你回來了!”伯父說,“小四兒,你過來!”四哥一看大事不好,磨磨蹭蹭地往前走,我伯父說,“你咋跟人家打架打出血了?人家找上門來,你還敢頂撞?”四哥說,“是他先罵的我!”伯父說,“我看你這孩子,不打真不行了!”說著從邊上抽了一根椽子,就朝四哥撲過來。四哥一看大事不好,拼命朝門外跑,他前腳剛跨過門檻,后腳就挨了一椽子,一下摔倒在門口,把臉也磕破了,流了血,啊啊地哭叫著。大娘趕緊從屋里跑出來,扶起四哥說,“咋啦小四兒,你沒事吧?”又氣憤地對伯父喊,“叫你管管他,管管他,不是叫你下狠手打死他!”伯父愣了一下,把椽子一扔,一個人回屋去了。四哥的右腳被打瘸了,過了很久,他走路還一拐一拐的。
還有一次,是四哥上學的事。四哥上著上著初中,突然不想上了,大娘怎么說,他也不聽,問他為什么不想上了,就說上學沒意思,不想去了。大娘實在管不住,就說,“你先上著,等你爹回來再說吧。”四哥說,“不管我爹咋說,反正我不去學校了?!彼母绫任掖笫鄽q,他上學的時候是文革后期,那時候不是學工就是學農,學校里也不正經教課。四哥不想上學了,伯父真的動了怒,他將四哥綁起來吊在梁上,用沾了水的鞭子打,問,“你去不去上學?去不去?”四哥咬緊牙關,一直不吭氣。最后伯父也沒辦法了,將鞭子一扔,說,“你不說,就一直吊著吧。”大娘和幾個鄰居怕他將我四哥打壞了,等他一出去,連忙將我四哥放下來,那時他喘氣都不勻了。
四哥挨了一頓打,終于不用上學了,他很高興,整天歡天喜地地在生產隊里干活,后來伯父覺得這樣也不是辦法,就跟我父親商量讓他到果園里去上班,我父親跟果園里的人說了一下,就將我四哥帶走了。他們走的那天是一個雨天,我父親趕著一輛大馬車,四哥坐在高高的麥秸上,神氣活現(xiàn)地揮著鞭子,漸漸消失在遠方的路上。伯父和大娘一直站在路邊看著,馬車消失很久了,他們才慢慢地向家走。
那時候每年大年三十晚上,父親都會帶著我到伯父家去。我們在家吃了熱騰騰的餃子,天色慢慢黑下來,父親帶一瓶酒,領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伯父家走去。伯父家住在我們學校北面,從東邊第二條胡同進去不多久就到了。到了門口,父親喊一聲,“哥!”大娘趕忙過來掀開門簾,“二兄弟來啦!”又朝屋里大聲喊,“你兄弟來啦!”伯父從屋里走出來,對父親說,“來啦!”說著他們兩個人便走進屋,在八仙桌前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我三叔領著三見哥也來了,他和伯父、父親坐在一起,我就和三見哥跑出去玩了。等我們回來,看到他們三個仍然坐在桌前,桌上擺放著一瓶酒和六個菜,他們喝著酒,靜靜地坐著,也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父親酒量大,不停地舉杯勸酒,伯父和三叔的酒量小,也跟著他舉杯,但他們只喝半杯,或輕輕抿一下。三叔在抽煙,青色的煙霧在屋子里縈繞著,將屋頂昏黃的燈光繞住,燈光下他們三個人的身影很大,很黑,很安靜。
我們那里有守歲的傳統(tǒng),伯父、父親和三叔就這樣一直守到凌晨子時,有時甚至守到黎明。等天亮了,再到村里各處去拜年。那時候讓我印象深刻的并不是守歲,而是他們三個人那么沉默的守歲方式,伯父不說話,父親也不怎么說話,三叔呢,那時在村里大隊當會計,談起工作來話很多,但是在這個場合,也不怎么開口說話,三個人像猜謎似的,靜默著。有時大娘來添茶倒水,見他們的氣氛那么靜穆,就說,“你們都愣著做什么?該吃吃,該喝喝,該說話就說話呀?!闭f完她就走了,這三個人仍然是靜靜地不說什么話。有時候過了年之后,大娘談起來還很感慨,“三個大男人,就那么坐著,啥也不說,也不知道他們是咋想的,在想啥?!钡莻€時候我并不覺得奇怪,他們沉默著,我和三見哥就跑出去玩了,并沒有太注意他們。只是在長大之后,我參加我們這一輩人的守歲時,才想起他們的沉默有多奇怪。我們這一輩人守歲,每年都是在伯父家的大兒子家里,我們兄弟九個,個個都是青壯年,喝起酒來不要命,這個勸,那個讓,熱熱鬧鬧的,邊喝酒邊看春晚,歌舞聲和歡笑聲不斷,還有人出去放炮,砰砰砰砰的,旁邊還有小孩在哭,在笑,在叫。喝酒喝到高潮的時候,又有其他院的兄弟來敬酒,拼酒,鬧酒,到最后每個人都喝得差不多醉了,可以說是家家扶得醉人歸,這才是過年,這才是普天同慶!
現(xiàn)在想想,父親他們守歲時為什么沉默呢?他們三個人都是熟到不能再熟的親兄弟,又沒有什么矛盾,沒有什么話不能說,那他們?yōu)槭裁床徽f呢?我想,正是因為他們熟到不能再熟了,一切盡在不言中,他們三個人靜靜地坐在一起就好,不說話也可以交流,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就什么都明白了,這應該是一個更高的境界吧。尤其是伯父和父親,這兩個沉默的人,交流不是靠語言,而是靠彼此的感覺和信任。伯父比我父親大4歲,他們很小的時候祖母就去世了,自幼相依為命,伯父十幾歲的時候就到外地去闖蕩,那時候日本還占領著中國的大片國土,他在闖蕩中遭遇過怎樣的曲折、痛苦與磨難,現(xiàn)在我們已經很難知道了,但是我們也可以想象,那么小的一個鄉(xiāng)下孩子,要在城市里糊口,要給家里打錢,這一路走來,他經歷了多少折磨?而這一切,最后都歸于沉默。
沉默似乎是我們這個家族的氣質,我們家的人很奇怪,小孩子都很活潑,話也很多,總是說個不停,跳個不停,很難安靜下來,見到生人也不膽怯。我剛上大學的時候,每年放了寒假,都到二哥家里寫春聯(lián),他家的兒子那時還小,總是幫著鋪紙,研墨,嘴里嘮叨個不停,一會兒問這,一會兒問那,活蹦亂跳的,像一只小老虎。但是沒過幾年,我再回家,這個孩子已上初中了,戴著眼鏡坐在那里,問一句答一句,不問他,他就靜靜地在那里坐著,跟小時候簡直判若兩人。我突然想起來,我似乎也是這樣,小時候我和三見哥、黑三,在村子里瘋馬野跑地玩,爬墻上樹,下河追魚,在田野里自由自在地玩耍,那是多么快樂的時光。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話就越來越少了呢?我也說不清楚,這似乎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如果沉默是一個必然,那么有一天我會不會像父親或伯父那樣,終日坐在圈椅上一言不發(fā),默默地看著這個世界?但是父親的沉默和伯父的沉默也有細微的差別,父親的沉默更家常,更溫和,平常里他也愛說些笑話,只不過更多時候是沉默的,而伯父的沉默更冷峻,更沉重,他簡直連寒暄也不會,看著他想說話而又無話可說的樣子,會給人一種窘迫感和緊張感。
我離開家鄉(xiāng)后,每次回家,都會到伯父家去看望他。如果大娘在家的話還好,她總是會問這問那的,一會兒搬來一個西瓜,一會兒端來一碟瓜子,勸我吃點,再吃點,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我只要回答她的話就好了。但是如果只有伯父一個人在家,說不了幾句話,我們倆很快就陷入一種尷尬的沉默中,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伯父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這個時候我只好匆匆說兩句話,就起身告辭了。每次我走的時候,伯父都起身將我送到院門口,站在那里看我向遠處走。我在胡同里向南走,走了幾步回頭看看,他還站在那里,我向他揮揮手,讓他回去,他仍然站在那里不動。我走到胡同的一半,回頭看看,他仍站在那里,我揮揮手,繼續(xù)向前走。直到走到胡同的盡頭,我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伯父仍然站在那里,我又朝他揮揮手,他也朝我揮揮手,我這才拐個彎,跟他分別了。但是伯父久久佇立在門前向我揮手的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揮之不去。
我也見過伯父高興的時候,那是在他們家新房上梁那一天。伯父家住得本來離我家不遠,就在我家后面,只隔著一座宅院和一條小路。后來村里在學校北面劃宅基,伯父就在那里要了一塊地。新房上梁的那天,我們全家都去幫忙,到了那里,我看到那塊宅基地上已是熱火朝天了,四面墻已壘得很高,地上擺放著一根粗壯的房梁,還有橫七豎八的檁條、椽子,還有紅磚、白灰和拌水泥的池子。蓋房的工人請的是鄰村的建筑班,他們也是土生土長的村民,跟我們也都認識,一見面就開玩笑,說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事。說說笑笑著,他們就開始干活,有的在池子邊上拌水泥,有的搬磚,有的鏟泥,有的爬到墻上清理,為上梁做準備。
那時候在我們那里,上梁是一件大事。上梁要選個好日子,要在梁上貼一張寫有福字的紅紙,還要殺一只大紅公雞,將雞血涂在梁上,說是可以辟邪,我們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但這是老輩子傳下來的規(guī)矩,一輩輩都是這么做。那天我和三見哥的任務就是抓住那只大公雞。我大娘家養(yǎng)了十幾只雞,其中有一只大紅公雞又肥又壯,走起路來趾高氣昂,很驕傲的樣子。那時候每到大娘家去,我都很害怕這只大公雞,這只雞見了人不但不害怕,甚至還敢從小孩手里搶吃食。那次大娘給了我一把瓜子,我抓著在院子里向外走,這只大公雞看到了,慢慢地踱過來,我也沒有注意它,不料它突然跳起來,朝我手中一啄,我一驚,瓜子撒了一地,它還搶著在地上不停地啄,怎么攆也不走,還是大娘趕過來,才將它轟走了。聽說要宰這只大公雞,我覺得終于可以報仇了,我和三見哥到雞窩里去抓,不料大公雞一見到我們猛然一竄,從旁邊逃了出去,我趕緊去追,大公雞張著翅膀咯咯叫著跑出了院門,順著胡同向南飛奔,我在后面緊追不舍,咚咚咚咚,我都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眼看就要抓住那只大公雞了,可我腳底忽然一滑,跌倒在地上,摔了個狗啃屎,劇烈的疼痛讓我哭起來,這時有人將我抱了起來,拍拍我身上的土,說,“沒摔疼吧,慢點跑。”我抬眼一看,伯父正笑瞇瞇地站在我面前。我收住哭聲,跟伯父一起向家走,他拉著我的小手,進了門。
那天是三見哥抓住了那只大公雞,大娘殺了雞,有懂行的人將雞血涂抹在房梁上。蓋房的工人將房梁的兩頭拴上,“嘿呦嘿呦”喊著號子,先將房梁的一頭放到墻上,接下來更危險更重要的就是,將房梁的另一頭抬到墻上。那時候沒有機械,沒有起重機,抬梁上房全靠人力,七八個人在這頭,七八個人在那頭,嘿呦嘿呦喊著號子,相互協(xié)調著,建筑班的頭在邊上指揮著。我父親力氣大,爬上墻,用力拽著繩子向上扯。伯父和大娘把我們一幫小孩拉到一邊,拿來糖果和瓜子給我們吃,怕有人跑到房梁下面,萬一房梁溜下來砸著人,那就是不小的事故!我們只能遠遠地看著,那些人歇了一會兒,抽了兩根煙,開始爬上墻,墻上的人分兩撥,一撥在南邊,一撥在北邊,北邊的墻上已上好了梁,現(xiàn)在要將梁的這頭上到南邊的墻上,南邊的人嘿呦嘿呦喊著號子,用力扯繩子捆住的房梁,房梁一點點地向上升,北邊的人固定住房梁的那頭,防止房梁扭動或者滑落,他們嘿呦嘿呦喊叫著,終于將房梁升上來,靠在了墻頭上,建筑班的頭還在指揮著,“向東一點,再向東一點,過了,向西一點……”直到將房梁擺放在了預定的位置,才算告一個段落。墻上的人紛紛從墻上跳下來,伯父迎上去,笑瞇瞇地給每一個人遞煙,有的人接過來點上了,有的人擺擺手說不抽煙,也有的人接過來,順手夾在了耳朵上。我注意到,那一整天我伯父都笑瞇瞇的,隨時在給每一個人遞煙。
我們那里的規(guī)矩,上完房梁之后,要請建筑班的人吃一頓飯。大娘已經將那只大公雞宰好后燉上了,大哥已買來了酒肉和菜肴,大娘、我娘和幾個嫂子在廚房里忙活著。這邊建筑班的人洗了手,歪七扭八地坐在桌子前,抽著煙,喝著茶,紛紛談論著上梁的細節(jié),我父親和幾個哥哥在邊上陪著,說說笑笑的,伯父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仍然是笑瞇瞇的,一言不發(fā)。
我考上大學那一年,伯父和大娘說要請我吃一頓飯。這是娘跟我說的,那個炎熱的暑假,我總算擺脫了高考的壓力,整天在外面跑著玩,騎著自行車到一個同學家,再跟這個同學騎車去另一個同學家,四處游蕩,有時一連好幾天不著家,家里人知道我憋得難受,也不怎么管我。那一天大清早,我跟同學打了一宿牌,回到家里,躺到東屋我的小床上倒頭就睡,娘跟我說,“你大娘說要請你吃飯,來了好幾趟了,你今天不出門了吧?”我嘴里含混地答應著,一眨眼就睡著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是中午了,艷陽高照。我端著漱口杯,到門外去刷牙,一眼看到大娘正坐在堂屋里,跟我娘說著話,我連忙跟她打招呼,“大娘啥時候來的呀?”我娘說,“你大娘來了半天了,說要你去她家吃飯,我說叫醒你,她不讓,說叫你多睡一會兒,你快洗洗臉,跟你大娘走吧,你大娘是專門來叫你的。”我聽了,心里有點別扭,有點不情愿,就跟大娘說,“大娘你先走吧,一會兒我自己去?!贝竽镎f,“不急,等你洗完,咱倆一起走,你伯父和哥哥都在家等著你呢。”那時我剛考上大學,自我感覺有些膨脹,覺得周圍的人看自己的眼光也有點變了,以前是漠不關心,現(xiàn)在看到的都是一張張笑臉,很有點世態(tài)炎涼的感覺,讓我很不習慣。大娘家請我吃飯,最初也給我這樣的感覺,只是在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當初是多么不通人情。
那天中午,我跟著大娘向她家里走去。天上大太陽照著,四周沒有一絲風,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我們走出我家的胡同,走過學校大門,從學校北面的路向西,在第二個胡同再向北走,很快就到了她家。到了那里,我才發(fā)現(xiàn),不僅伯父在,我大娘家的幾個哥哥也在,四哥在果園里干了幾年活,在我伯父退休之后,他就到鄰縣去接了班,平常里很少回來,伯父說這次是專門打電話叫他回來的,好好聚一聚。伯父笑瞇瞇地把我叫到他身邊,讓我坐下,我感覺很惶愧,很不好意思,在這之前,家里人很少將我當大人看,伯父這么隆重地招待我,讓我感覺很不適應,似乎我在他們的眼中,一下子就長成大人了。伯父坐在那里,仍是笑瞇瞇的,不怎么說話,幾個哥哥跟我開著玩笑,說,“前幾年還是小不點兒呢,這才幾年,一晃就成大學生了!”又說,“人家都說大學生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你再回來,還認得我們嗎?哈哈……”
說著話,菜一盤盤端了上來,有雞鴨魚肉,有各種菜肴,很快擺滿了一桌子,大哥說,“二小也不是小孩了,咱們喝點酒吧!”伯父拿出一瓶酒來,說,“你能喝嗎?少喝一點?!倍缧χf,“你不知道他,別看他不聲不響的,挺能喝的!”伯父說,“你們都少喝點,別把他灌醉了?!比绾退母缧ζ饋恚f,“我們不灌他,他想喝醉,今天也不讓他喝醉?!庇终f,“人家都說,大學生,大學生,干啥啥不中,喝點酒總可以吧,哈哈……”說笑著,他們就斟上了酒,伯父的是三錢的小酒杯,哥哥們和我的都是一兩的杯子。伯父端起小酒杯來,說,“二小考上了大學,這是咱家的一件喜事,今兒個咱們聚聚,你到了大學里,要好好學習,爭取能成為社會的棟梁之才,來!”說著伯父把酒杯舉起來,我們也都舉起酒杯,喝了一口,一股熱流從口中直達胃腸?!翱斐圆?,快吃菜!”幾個哥哥紛紛勸我,我也舉起筷子吃了起來。
那天中午,我在幾個哥哥的勸說下,喝了不少酒,到最后都有些眩暈了,伯父說,“你們別把二小灌醉了,他還小呢!”幾個哥哥這才放過我,相互之間敬起酒來,邊喝邊談論家里的事和村里的事,伯父一直在那里靜靜地端坐著,等喝完第三瓶酒的時候,四哥要去拿第四瓶,伯父說,“喝得不少了,別再開了。”四哥開玩笑說,“您還心疼您的酒啊!”伯父認真地說,“不是心疼酒,是怕你們喝多了,難受。”這時大娘聽見了,快步走過來說,“就是心疼了!小四兒你少喝點,小心再讓你爹把你打瘸了?!币环捳f得眾人都笑了起來,酒席也就散了。
等我走的時候,已是下午兩點多鐘了,伯父和大娘站在院門口送我,我走兩步回頭看看,他們還在門口佇立著朝我揮手,我揮手讓他們回去,他們仍站在那里不動,我轉過身去快步向前走,走到胡同盡頭了,再回頭看看,他們仍然站在那里,見我回頭就朝我揮手,我也向他們揮了揮手,就拐了個彎,向前走了。
十年之后的那個暑假,我從北京回來,在聊城見到了病中的父親和伯父,又跟父親一起回了家。這次回來,我在家里多住了幾天。我在家的時候,父親的病情比較穩(wěn)定,但還是疼痛,疼得他晚上睡不著覺,晚上他的身體像蝦一樣蜷縮著,只能倚著被子睡。也有緩解的時候,這時他就靜靜地在圈椅上坐著,聽我娘和姐姐在那里說些家常話,父親的真實病情我們沒有跟他說,他并不知道,但是他從疼痛的程度與家里的緊張氛圍中,或許已經猜出自己得了什么病,預感到自己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那天下午,父親坐在他常坐的八仙桌東邊的圈椅上,我娘、姐姐和我圍坐在小地桌旁邊說著話。突然我聽到胡同里有人喊我的名字,趕緊跑出去看,原來是大娘,她推著一個輪椅載著伯父來了!我一看,連忙跑過去,從大娘手里接過輪椅,推著進了我家的院門,我娘和姐姐看到了,趕緊從堂屋里出來迎接,一迭聲地說,“你們咋來了,是怎么來的?”大娘看樣子累壞了,她擦著汗說,“他在家里說了好幾天了,說要來看看他兄弟,我說你兄弟好好的呢,病也快好了,你自己都病成這樣了,要走也走不了,要動也動不了,非要去看他干啥?可他就是不聽,天天在家里說,天天在家里說,今天說得我不耐煩了,等孩子來也等不著,我說那我就推著你去吧。這一路走過來,可把我累壞了……”大娘說著,還不停地拿扇子扇著。
我娘拿個馬扎讓她坐下,我和姐姐將伯父從輪椅上攙下來,攙著他坐在八仙桌西側的圈椅上。他坐下來后定定地看著我父親。父親在看到他的時候已站了起來,隨著他坐下也坐下了,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說,“哥,你來啦?!?/p>
伯父輕輕點了點頭,費勁地說,“我來看看你,你的病好點了沒有?”
父親說,“好多了,沒大事了?!庇终f,“你的病呢,現(xiàn)在咋樣了?”
伯父說,“我的病老是不好,怕是不中用了。”說著他拍了拍自己的手,又拍了拍自己的腿,說,“我都走不動了?!闭f著他的眼里淌下兩行淚來。
大娘走過去,擦了擦他眼角的淚水,說,“你看看,你看看,這還哭起來了,別哭了,你哭了讓咱兄弟也難受。”
伯父低下頭,沒有再說話,我父親一直看著他,這時也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虛虛地看著某個地方。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都不再說話。大娘、我娘和我姐姐的聲音也停了下來,屋子里一片寂靜,只聽得見鐘表喀喀喀喀的聲音。
這時陽光從西面的窗戶照進來,正好在兩人之間的桌面上留下了一塊亮影,這塊亮影緩慢地移動著,從伯父的手邊移到了父親的手邊,又移到了東邊的墻上,在那里慢慢消失了。那時我家有一只小花貓,才只有半歲左右,可能沒有見到過移動的亮影,感覺很奇怪,一直用它的小爪子去抓,去撲,在桌子上跳來跳去,跳上跳下的,伯父和父親都靜默地看著它,也不做聲。姐姐怕它將茶壺茶杯碰倒了,走過去將它抱開了,放在了門外,關上了紗窗門。但是過了一會兒,這只小花貓?zhí)筋^探腦的,擠開了紗窗門,靜悄悄地走到桌子底下,一跳跳到了桌子上面,它找到那塊亮影,這次沒有再去撲,去抓,而是靜靜地臥在那里,眼珠不停地轉著,一會兒看看伯父,一會兒看看父親。他們兩個人就只是沉默著,也不說話。
大約是覺得氛圍太安靜了,大娘說,“天天在家說要來看看咱兄弟,看看咱兄弟,見了咱兄弟,咋又不說話了?”說著大娘又轉過頭來對我娘說,“他天天在家念叨,說也不知道咱兄弟的病好了沒有?見了面,這又成了悶嘴的葫蘆了。”過了一會兒,又說,“既然不說話,咱往家走吧,行不行?坐了這半天,你也累了,咱兄弟也該歇著了?!辈缸炖飭鑶枇藘陕?,想要站起來,我和姐姐趕緊去攙他,我們扶著他站了起來,我娘和大娘將輪椅推過來,我們將他扶進去,抬出了門外。外面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我推著輪椅向外走,父親在旁邊走著,拉著伯父的一只手。大娘和我娘、我姐姐說著告別的話,出了我家院門,大娘說,“別送了,都別送了,回去吧?!蔽夷镎f,“讓二小推著送回去吧?!贝竽镎f,“不用,不用,我自己推著就行。”我說,“還是我送送吧?!闭f著推著輪椅慢慢向前走,父親說,“哥,我就不送你了?!闭f著用力握了握我伯父的手,伯父看著他,說,“等我好點了,再來看你。”說著眼里又要滴下淚來。大娘悄悄扯扯我的衣裳,示意我快走。我便推著伯父向前走去。
這是伯父和我父親最后一次見面,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伯父。那年秋天,父親就去世了,不到半年,伯父也去世了。父親去世的消息,家里人沒敢告訴我伯父,怕他傷感與難受,加重了病情。據說在伯父去世前幾天,他躺在床上還問我大娘,“咱兄弟的病好點了沒有,他怎么也不來看看我?”
從此之后,我再回到家鄉(xiāng)去伯父家,出門時就只有大娘在大門口久久佇立著,不停地向我揮著手,再也不見了伯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