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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詩選注》__蕭滌非 述
 去年潼關(guān)破，妻子隔絕久； 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 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 朝廷愍生還，親故傷老丑。 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 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 寄書問三川，不知家在否。 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 山中漏茅屋，誰復(fù)依戶牖？ 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 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 嵚岑猛虎場，郁結(jié)回我首。 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 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漢運初中興，生平老耽酒。 沉思歡會處，恐作窮獨叟。 * 去年潼關(guān)破，妻子隔絕久[1]；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2]。 [1] 至德元載（七五六）六月祿山破潼關(guān)，杜甫不久被俘，至是將一年，故有隔絕久的話。此 句是一篇之主。 [2] 由長安往鳳翔得向西走。陶潛詩“孟夏草木長”，杜甫脫離長安時當在四月。草木長，則比較容易逃脫，故下句用一“得”字。不要作泛泛寫景語看。 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3]；朝廷愍生還，親故傷老丑[4]。 [3] 這兩句是記事實，也透露了一路上奔走流離的苦況。 [4] 這兩句顯出杜甫的謙遜，毫不以功臣、節(jié)上自居。親故，即親舊或親友。 涕淚受拾遺，流離主恩厚[5]；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6]。 [5] 至德二載五月十六日唐肅宗任杜甫為左拾遺。唐制有左右拾遺各二人，雖只是一個從八品的官兒，但因系諫官，能常在皇帝左右，并向皇帝提出不同意見。因在流離之中，益覺主恩之厚，所以涕淚而受官。 [6] “柴門”應(yīng)前妻子。前陷安史叛軍中，今逃歸，所以說“得去”，即“能去”的意思。吳祥農(nóng)云：“公不顧家而西走，及得去而不敢言歸，大忠直節(jié)，豈后世所及？”以上十二句為一段，詳敘來歷，及得去而又未忍去之故。 寄書問三川[7]，不知家在否。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8]。山中漏茅屋，誰復(fù)依戶牖[9]？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10]。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11]？嵚岑猛虎場，郁結(jié)回我首[12]。 [7] 以下十二句為第二段，自己既不能分身，那就只有寄書了。寄書又得不到回信，故多想象 揣測之詞。三川，縣名，在鄜州。 [8] 比聞，即近聞?？谡Z則為“比來聞道”。罹禍，即遭難。 [9] 殺得這樣慘，不知破茅屋里還有沒有一個人剩下。 [10] 這兩句想得更深刻，是希望能夠收到妻子的骨頭。摧頹，是形容渭頭的撐柱狼藉。 [11] 怎能叫人不作此想：這年頭有幾個人能活著？希望全家團聚豈非作夢？ [12] 嵚岑，山高峻貌。猛虎，喻賊寇的殘暴。郁結(jié)，心上的疙瘩?；匚沂祝瑩u頭嘆氣。 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13]。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14]？ [13] 以下八句為末段。由目前的寄書，更想到去年的寄書。恐妻子盡亡，將成一個孤獨的人。十月后，是說已經(jīng)過十個月之久，不是指這年的十月，因為這年閏八月杜甫已回家了。 [14] 這兩句寫心理矛盾，極深刻，也極真實。消息不來，還有個萬一的想頭，消息來了，希望很可能就變成絕望，所以反怕消息來。左不是，右不是，心中是一片空虛。李因篤云：“久客遭亂，莫知存亡，反畏書來。與 ‘近家心轉(zhuǎn)切，不敢問來人’同意，然語更悲矣?！?br> 漢運初中興[15]，生平老耽酒[16]。沉思歡會處，恐作窮獨叟[17]。 [15] 唐人多用漢比擬唐。這時長安、洛陽都還未收復(fù)，但已有轉(zhuǎn)機，所以說“初中興”。 [16] 耽酒，即嗜酒。 [17] 國家已有起色，自己又愛喝點兒酒，假如妻子無恙，該多么好。但仔細思索起來，我這種幻想全家歡會的美景，恐怕要變成孤老兒一個的慘局呢。叟，是年老的稱呼，社甫這時四十六歲。 羌村三首
 崢嶸赤云西， 柴門鳥雀噪， 妻孥怪我在[3]，驚定還拭淚。 [4] 世亂遭飄蕩， 鄰人滿墻頭， 夜闌更秉燭， * [1] 崢嶸，山高峻貌；這里形容云峰。赤云西，即赤云之西，因為太陽在云的西邊。古人不知地轉(zhuǎn)，以為太陽在走，故有“日腳”的說法。這兩句是未到時的遠望。 [2] 因有人來，故宿鳥驚喧。杜甫是走回來的，所謂“白頭抬遺徒步歸”，他曾向一個官員借馬，沒借到，“千里至”三字，辛酸中包含著喜悅。 [3] 妻孥，即妻子。社甫的妻這時以前雖已接到杜甫的信，明知未死，但對于他的突然出現(xiàn)，仍不免驚疑，只是發(fā)楞，所以說“怪我在”。 [4] 驚魂既定，心情復(fù)常，方信是真，一時悲喜交集，不覺流下淚來。這兩句寫得極深刻、生 動，是一個絕妙的鏡頭。 [5] 遂，是如愿以償。這兩句是上兩句的說明，下四句的引子。偶然二字含有極豐富的內(nèi)容，和無限的感慨。杜甫陷叛軍數(shù)月，可以死，脫離叛軍亡歸，可以死，疏救房琯，觸怒肅宗，可以死，即如此次回鄜，一路之上，風霜疾病、盜賊虎豹，也充不可以死，現(xiàn)在竟得主還，豈不是太偶然了嗎？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 [6] 歔音虛、欷音戲，悲泣之聲。在這些感嘆悲泣聲中，我們仿佛聽到父老們 （鄰人）對于這 位民族詩人的贊嘆。 [7] 夜闌，深夜。更讀去聲，夜深當去睡，今反高燒蠟燭，所以說“更”。這是因為萬死一生，久別初逢，過于興奮，不忍去睡，也不能入睡。因事太偶然，故雖在燈前，面面相對，仍疑心是在夢中。 ——這第一首寫初到家驚喜的情況。 晚歲迫偷生[8]，還家少歡趣。[9] 嬌兒不離膝： 蕭蕭北風勁[12]，撫事煎百慮。[13] 賴知禾黍收[14]，已覺糟床注。[15] 如今足斟酌， [8] 晚歲，即老年。迫偷生，指這次奉詔回家。杜甫心在國家，故直以詔許回家為偷生茍活。 [9] 正因為社甫認為當此萬方多難的時候卻呆在家里是一種可恥的偷生，所以感到“少歡趣”。 少字有分寸，不是沒有。 [10] 這句當在“畏”字讀斷，是上一下四的句法。這里的“卻”字，作“即”字講。卻去猶即去或便去。是說孩子們怕爸爸回家不幾天就又要走了，因為他們已發(fā)覺爸爸的“少歡趣”。金圣嘆云：“嬌兒心孔千靈，眼光百利，早見此歸，不是本意，于是繞膝慰留，畏爺復(fù)去?！?br> [11] 憶昔，指去年六七月間。追涼，追逐涼爽的地方，即指下句。 [12] 杜甫回來在閏八月，西北早寒，故有此景象。蕭蕭，兼寫落葉。 [13] 撫是撫念。撫念家事則滿目凄涼，撫念國事則胡騎猖獗，因而憂心如焚。 [14] 賴字有全虧它的意思，要是再沒酒，簡直就得愁死。 [15] 糟床，即酒醡。注，流也，指酒。 [16] 這兩句預(yù)計的話，因為酒還沒釀出。足斟酌是說有夠喝的酒?！扒矣梦窟t暮”，姑且用它（酒）來麻醉自己一下吧。這只是一句話，并不是真心話。 ——第二首寫得還家以后的矛盾心情。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 驅(qū)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fù)清。 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 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qū)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17]。 [17] 柴荊，猶柴門，也有用荊柴、荊扉的。最初的叩門聲為雞聲所掩，這時才聽見，所以說 “始聞”?！答B(yǎng)雞之法，今古不同，南北亦異。《詩經(jīng)》說“雞棲于塒”，漢樂府卻說“雞鳴高樹顛”，又似棲于樹。石聲漢《齊民要術(shù)今釋》謂“黃河流域養(yǎng)雞，到唐代還一直有讓它們棲息在樹上的，所以杜甫詩中還有 ‘驅(qū)雞上樹木’的句子?！卑炊鸥Α逗菛|遇孟云卿復(fù)歸劉顥宅宿宴飲散因為醉歌》末云“庭樹雞鳴淚如線”。湖城在潼關(guān)附近，屬黃河流域，詩作于將曉時，而云“庭樹雞鳴”，尤足為證。驅(qū)雞上樹，等于趕雞回窩，自然就安靜下來。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18]：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fù)清[19]。 [18] 問是問遺，即帶著禮物去慰問人，以物遙贈也叫做“問”。父老們帶著酒來看杜甫，所以說“問我”。 [19] 榼，酒器，濁清，指酒的顏色。 苦辭“酒味薄[20] ，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font> [20] “苦辭酒味薄”是說苦苦的以酒味劣薄為辭?？噢o，就是再三的說，覺得很抱歉似的，寫出父老們的淳厚。下面并說出酒味薄的緣故。苦辭、苦憶、苦愛等也都是唐人習慣語，劉叉《答孟東野》詩：“酸寒盂夫子，苦愛老叉詩。”都不含痛苦或傷心的意思。 “請為父老歌[21] ：艱難愧深情[22]！”歌罷仰天嘆[23]，四座淚縱橫。 [21] 請為父老歌，一來表示感謝，二來寬解父老。但因為是強為歡笑，所以“歌”也就變成 了“哭”。 [22] 這句就是歌詞。艱難二字緊對父老所說的苦況。來處不易，故曰艱難。惟其出于艱難，故見得情深，不獨令人感，而且令人愧。從這里可以看到人民的品質(zhì)對詩人的感化力量。 [23] 杜甫是一個“自比稷與契”、“窮年憂黎元”的詩人，這時又正作左拾遺，面對著這災(zāi)難深重的“黎元”，而且自己還喝著他們的酒，那得不嘆？那得不仰天而嘆以至淚流滿面呢？ ——第三首寫鄰人的攜酒慰問。通過父老們的話，反映出廣大人民的生活。  北 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 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顧慚恩私被，詔許歸蓬蓽。 拜辭詣闕下，怵惕久未出。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 君誠中興主，經(jīng)緯固密勿。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 揮涕戀行在，道途猶恍惚。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 靡靡踰阡陌，人煙眇蕭瑟。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 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 邠郊入地底，涇水中蕩潏。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車轍。青云動高興，幽事亦可悅。 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蚣t如丹砂，或黑如點漆。 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緬思桃源內(nèi)，益嘆身世拙。 坡陀望鄜畤，巖谷互出沒。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 鴟鸮鳴黃桑，野鼠拱亂穴。夜深經(jīng)戰(zhàn)場，寒月照白骨。 潼關(guān)百萬師，往者散何卒？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 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發(fā)。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jié)。 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 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 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 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shù)日。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 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瘦妻面復(fù)光，癡女頭自櫛。 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 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新婦且慰意，生理焉得說？ 至尊尚蒙塵，幾日休練卒？仰觀天色改，坐覺妖氛豁。 陰風西北來，慘澹隨回紇。其王愿助順，其俗善馳突。 送兵五千人，驅(qū)馬一萬匹。此輩少為貴，四方服勇決。 所用皆鷹騰，破敵過箭疾。圣心頗虛佇，時議氣欲奪。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官軍請深入，蓄銳可俱發(fā)。 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恒碣。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 禍轉(zhuǎn)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 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奸臣竟菹醢，同惡隨蕩析。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 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微爾人盡非，于今國猶活。 凄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 園陵固有神，灑掃數(shù)不缺。煌煌太宗業(yè)，樹立甚宏達！ * 皇帝二載秋[1]，閏八月初吉[2]。杜子將北征，蒼茫問家室[3]。 [1]皇帝二載，即唐肅宗至德二年 （七五七）。這時尚沿舊習改年為載。 [2]初吉，朔日，即初一。頭兩句一上來就抬出皇帝并寫明年月日，這是為了表示鄭重和嚴肅。因為這詩主要是與國家大事。白居易《游悟真寺詩》：“元和九年秋，八月月上弦。我游悟真寺，寺在王順山。”顯然是模仿《北征》的。但只寫個人的游覽，似乎不必戴這種大帽子。 [3]蒼茫，猶渺茫。時當亂世，死活難料，故有此感覺。金圣嘆《杜詩解》：“起四句，竟如古文辭。只插蒼茫二字，便將一時胸中為在為亡，無數(shù)狐疑，一并寫出?！边@以上四句是全詩的總綱，下面說的便全是問家室或與問家室有關(guān)的事情。 維時遭艱虞[4]，朝野少暇日。顧慚恩私被[5]，詔許歸蓬蓽[6]。 [4] 維時，猶是時。 [5] 恩私披，恩獨加于個人，所以自顧懷慚，這是門面話。 [6] 肅宗因救房琯事很討厭杜甫，便命他去探視家小，所以說“詔許”。蓬革，即蓬門革戶， 窮人所居。 拜辭詣闕下[7]，怵惕久未出[8]。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9]。 [7] 詣音意，到也。闕，宮闕，指朝廷。 [8] 怵惕，恐懼不安。 [9] 兩句說明怵惕之故。杜甫作拾遺。諫凈是他的職守。在封建時代，皇帝的一舉一動，關(guān)系很大，故恐有不夠周密之處。 君誠中興主，經(jīng)緯固密勿[10]。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11]。 [10] 密勿猶勤謹。經(jīng)緯是對軍國大事的計劃措施。 [11] 這年正月，安慶緒殺安祿山，仍盤踞洛陽稱帝，故曰東胡反未己。臣甫，是用的一般章奏上的字面。由此可見，杜甫與此詩的目的，確是準備給肅宗看的。 揮涕戀行在[12]，道途猶恍惚[13]。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14]！ [12] 行在，見前。 [13] 身在途中，心懸闕下，所以心神恍惚。 [14]這兩句說出自己的心事。正因“乾坤含瘡痍”所以至于“揮涕戀行在”。瘡與創(chuàng)同，痰， 傷也。到處在流血，所以說“含”。 ——這是第一大段，寫將歸時自己對于國事的關(guān)切心情?！暗劳尽?句起下一段。 靡靡踰阡陌[15]，人煙眇蕭瑟[16]。所遇多被傷，呻吟更流血。回首鳳翔縣，旌旗晚明滅[17]。前登寒山重，屢得飲馬窟[18]。 [15] 靡靡，猶遲遲。踰，越過。阡陌，田間道路。 [16] 蕭瑟，猶蕭條。吵，少也。 [17] 心在朝廷，因而回望。日光反照，旌旗飄動，故或明或滅。 [18] 寒山，猶秋山。重，重疊也。屢得，多次碰到。一路是飲馬窟，正戰(zhàn)時現(xiàn)象。 邠郊入地底，涇水中蕩潏 [19]。猛虎立我前，蒼崖吼時裂。 [19] 邠，邠州，今陜西邠縣。郊，郊原，即盆地。杜甫時在山上，故見邠郊如入地底。潏音聿。蕩潏，水涌貌。中，邠郊之中。吳瞻泰《杜詩提要》：“邠郊四句寫秦中險阻，真是天險。猛虎，狀蒼崖之蹲踞。”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車轍。青云動高興，幽事亦可悅[20]。 [20] 身在山頭故曰青云。幽事，即下所見山中景物。幽事本來可悅，因心有憂慮，故曰“亦可悅”。二句結(jié)上轉(zhuǎn)下。 山果多瑣細，羅生雜橡栗 [21]。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22]。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23]。緬思桃源內(nèi)，益嘆身世拙[24]。 [21] 橡，櫟實，似栗而小。 [22] 點漆，黑而小的山果。 [23] 濡，沾濡。這兩句是總寫。言外有草木尚各得其所，而人反不能及的感慨。 [24] 緬思，猶遙想。桃源，是古人虛構(gòu)的理想社會，晉陶潛有《桃花源記》。因見山中景物，故想起桃源生活。但杜甫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從這里他立即回到現(xiàn)實世界，而所謂“可悅”也就變成嘆息了。 坡陀望鄜畤[25]，巖谷互出沒。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26]。 [25] 鄜畤本是秦文公所筑祭天的壇場，這里邵指鄜州。杜甫家在鄜，望鄜畤實即望家。坡陀 是岡陵起伏之貌。 [26] 猶，尚也。木末，猶樹梢，字面是用 《楚辭》的“搴芙蓉兮木末”。此泛指山上。杜甫 歸心急，故不覺走得快，反把仆人拉下了。 鴟鸮鳴黃桑，野鼠拱亂穴 [27]。夜深經(jīng)戰(zhàn)場，寒月照白骨。潼關(guān)百萬師，往者散何卒[28]？遂令半秦民，殘害為異物[29]。 [27] 拱是拱立。拱亂穴，如人拱著手似的立在亂穴中間。古有所謂“拱鼠”，能交其前足而 立。 [28] 據(jù)《唐書》，哥舒翰以兵二十方守潼關(guān)，因楊國忠督促出戰(zhàn)，為安祿山所敗，墜黃河死者數(shù)萬人，十不存一二，這里說“百萬”是一種夸大。卒，倉猝。杜甫就所見戰(zhàn)場的白骨，追究這些白骨的成因，因而提出潼關(guān)之敗。這在當時是極有現(xiàn)實意義的。 [29] 半秦民，一半的秦地人民。為異物，即化為異物，謂死亡。 ——這是第二大段，寫一路之上所見景物和社會狀況。重點則左后者，景物不過是陪襯點綴?！氨粋薄胍鳌薄傲餮薄鞍坠恰保@些才是所關(guān)心的，所要寫出的。在結(jié)構(gòu)上，這一段便是前段“乾坤含瘡痍”的注腳。杜甫的流亡也和潼關(guān)的失守有關(guān)，故下一段便說到自己身上。 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發(fā)[30]。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jié)[31]。 [30] 墮胡塵，指陷叛軍中。及歸，指由長安逃歸鳳翔，因悲憤，所以頭發(fā)全部花白了。 [31] 杜甫至德元載七月離開鄜州，二載閏八月才回來，所以說“經(jīng)年”。百結(jié)，打滿補釘。 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32]。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33]。見耶背面啼[34]，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35]。 [32] 這兩句借景物極寫慟哭之悲哀。無情的松泉，仿佛也在為人嗚咽。 [33] 白勝雪，指過去養(yǎng)得很白凈，與下垢膩對照，有人以為是說“饑色”的蒼白，不對。古典文學中一般都是用雪來形容顏色的美麗，如江淹《美人春游》詩“白雪凝瓊貌”，張籍《寄菖蒲》詩“仙人勸我食，令我頭青面如雪”。小說如《水滸》第六十六回：“哥哥，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面來，亦不象忍饑受餓的人！”皆其例。金圣嘆云：“兒上寫平生所驕，正與今日見爺背面映出久別苦況也。平生驕兒，其顏勝雪，下若云，今日還看，其黑如鐵，便是張打油惡詩?？此挥帽趁娑州p避過今昔黑白不同丑語，卻別以腳上垢膩，似對不對，反形之?！眿桑嘧黩?。 [34] 耶，即爺字，俗稱父曰爺。社甫這里全用素描，故用口頭俗語。 [35] 補綻，補綴。 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短褐[36]。 [36] 這四句要連看。海圖是繡著海景的圖障，梁锽《觀王美人海圖障子》詩云：“自從圖渤海，誰為覓湘娥。白鷺棲脂粉，赪魴躍綺羅?！碧靺鞘撬瘢ɑ⑸砣嗣?，八手八足八尾），和紫鳳都是障上所繡。因為沒有布，用這種東西來縫補小兒的短衣，所以波紋訴裂，繡紋錯亂，天吳紫鳳，東歪西倒。這四句本寫貧困，卻帶幽默。李因篤說：“四句寫盡大家亂后，倉卒無衣之苦?！?br> 老夫情懷惡，嘔泄臥數(shù)日[37]。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38]？ [37] 情懷惡，心情不好。嘔泄，吐瀉。臥，臥病。 [38] 寒凜慄，冷得哆嗦。 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 [39]。瘦妻面復(fù)光，癡女頭自櫛[40]。 [39] 黛，古時婦女畫眉的黑粉。解包，解開包裹。衾，被也。衾，床帳。 [40] 面復(fù)光，為字可想。人情憂愁則面色暗淡。頭自櫛，自動梳起頭來。 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41]。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42]。 [41] 無不為，一一照著作。隨手抹，信手胡亂涂抹。 [42] 移時，費了很大的工夫。朱鉛，紅粉。漢和唐，女子畫眉都以闊為美，張諤《岐王美人詩》云：“半額畫雙蛾，盈盈燭下歌?！庇謴埣冻~》“輕鬢叢梳闊畫眉”。狼藉，不整潔。以上四句，本寫妻的加意梳掠，卻借癡女影襯。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43]。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 [43] 問事，問長問短，諸如陷叛軍中、亡命等等。競是爭著。嗔喝，生氣的喝止。嗔一作瞋。 寫嬌女幼兒的情狀，極逼真。 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44]。新婦且慰意，生理焉得說[45]？ [44] 雜亂，指上問事挽須。聒，吵鬧。 [45] 生理，即生計。叛軍未平，萬方多難，一家生計又哪談得到？ ——這是第三大段，寫到家以后的悲喜情形。這一段是《北征》應(yīng)有的正面文章，但并不是全詩的主體，杜甫寫他一家的窮困，也是作為“乾坤含瘡痍”的一部分來寫的。杜甫從不把悲哀局限在自己身上，因此，翻思四句，忽又撇開家庭細節(jié)，回到國家大事上來。這就過渡到下一段。 至尊尚蒙塵[46]，幾日休練卒[47]？仰觀天色改，坐覺妖氛豁[48]。 [46] 封建時代稱皇帝為“至尊”，此指肅宗。皇帝流落在外叫做“蒙塵”。 [47] 是說什么時候才能不練兵呢？ [48] 豁，猶開朗、澄清。 陰風西北來，慘澹隨回紇[49]。其王愿助順，其俗善馳突[50]。 [49] 回紇，即今維吾爾族。 [50] 助順，幫助朝廷。善馳突，善騎射?！锻ㄨb》卷二百二十：“至德二載九月，郭子儀以回紇兵精，勸上益征其兵以擊賊。懷仁可汗遣其于葉護及將軍帝德等將精兵四千來至鳳翔。元帥廣平王俶，見葉護，約為兄弟，葉護大喜，謂俶為兄。” 送兵五千人，驅(qū)馬一萬匹[51]。此輩少為貴，四方服勇決[52]。所用皆鷹騰，破敵過箭疾[53]。圣心頗虛佇，時議氣欲奪[54]。 [51] 一人兩馬故有一萬匹。 [52] 杜甫認為借用回紇的兵，越多越難應(yīng)付，故云“少為貴”。勇決，驍勇果決。 [53] 鷹，猛禽。鷹騰，言送來的皆勁兵。過箭疾，極言破敵之速。 [54] 圣心二句，是說肅宗想依靠回紇，虛心以待，“惟其所欲”，朝廷百官雖不同意，卻不敢堅持。氣奪，懾于皇帝的威嚴，氣為之奪。 伊洛指掌收，西京不足拔[55]。官軍請深入，蓄銳可俱發(fā)[56]。此舉開青徐，旋瞻略恒碣[57]。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58]。 [55] 伊洛，二水名。此指東京 （洛陽）。指掌，是說容易。西京，長安。 [56] 但用官軍，即可消滅安吏，這就是當時的“時議”。 [57] 青徐，青州、徐州，今山東、蘇北一帶?！昂沩佟保闵胶晚偈?，指河北一帶。旋瞻， 眼看。略，略取。 [58] 這兩句是杜甫根據(jù)自然界的規(guī)律叫唐肅宗積極備戰(zhàn)。 禍轉(zhuǎn)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59]。 [59] “皇綱”指唐帝業(yè)傳統(tǒng)，也是國運的象征，相當于《述懷》詩的“漢運”。浦云：“禍轉(zhuǎn)數(shù)語，猶岳少保（飛）所謂‘與諸君痛飲’者也?！?br> ——這是第四大段，對借兵回紇，表示憂慮；對如何消滅安史叛軍，提供意見，正是“恐君有遺失”的具體表現(xiàn)。下段即由往事和人心說明“未宜絕”的理由，脈絡(luò)甚細。 憶昨狼狽初[60] ，事與古先別：奸臣竟葅醢[61] ，同惡隨蕩析[62] ；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63]。周漢獲再興，宣光果明哲[64]。 [60] 這是追溯去年六月唐玄宗逃往四川的事，當時走得非?；艔?，路上飯都找不到一口，走到馬嵬六軍又不進，所以用“狼狽”二字概括。 [61] 葅音居，醢音海。葅醢，肉醬。奸臣，指楊國忠?！短茣簵顕覀鳌罚骸吧稀缎凇?至馬嵬驛，軍士饑，憤怒。龍武將軍陳玄禮謂軍士曰： ‘今天下崩離，萬乘震蕩，豈不由國忠割剝氓 庶，朝野怨咨，以至此耶？若不誅之，何以塞四海之怨憤？’眾曰： ‘念之久矣，事行身死，固所愿也?！鞌厥滓葬撸n國、虢國二夫人亦為亂兵所殺?！?[62] 《新唐書：玄宗紀》：“次馬嵬，左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殺楊國忠及御史大夫魏方進、太 常卿楊暄（國忠之子）?！奔此^“同惡隨蕩析”。蕩析，猶消滅。 [63] 夏殷衰，指夏桀王和殷紂王。夏桀嬖妹喜，殷紂嬖妲己。褒是褒姒，周幽王的女寵。有人以為“夏殷”當作“殷周”，或?qū)ⅰ鞍А备臑椤懊面А保ǔ鹱⒓醋髅面В绶鲜穼崱Ｆ制瘕堅疲骸氨緫?yīng)作妹妲，痛快疾書，涉筆成誤。”李因篤云：“不言周，不言妹喜，此古人互文之妙，正不必作誤筆。自八股興，無人解此法矣?！卑蠢钫f是，不必改動。所謂“互文”，指上句舉夏、殷以包括周，下句舉褒、妲以包括妹喜?！爸凶浴奔粗鲃?。唐玄宗賜楊貴妃死，突出于被動，但不好正面揭穿，只好從側(cè)面點破，觀下文明言陳玄禮“仗鉞奮忠烈”可見，在當時危急存亡的情況下，把皇帝說成一個昏君，便要影響舉國上下“同仇敖愾”的情緒，這可能是杜甫為什么要把官軍的逼迫說成天子的“圣斷”的用心。 [64] 直光，周宣王和漢光武，比唐肅宗。 桓桓陳將軍。仗鉞奮忠烈[65] 。微爾人盡非[66] ，于今國猶活。 [65] 桓桓，武勇貌。陳將軍即陳玄禮，稱其官號，表示敬意。 “仗鉞奮忠烈”事，見上[61][62]注。 [66] 這句用《論語》孔丘贊美管仲的活：“微管仲，吾其波發(fā)左衽矣！”微，沒有。爾，你，指陳玄禮。人盡非，人民將受到安史的野蠻統(tǒng)治。黃生云：“誅楊氏所以泄天下之憤，憤泄，然后足以鼓忠義之氣，而恢復(fù)可望，故歸功于陳如此。” 凄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67] 。都人望翠華，佳氣向金闕[68] 。 [67] 大同殿在南內(nèi)興慶宮中勤政樓之北，玄宗所游之地。白獸闥，即白獸門，這兩句意在激勵肅宗的故國之思。 [68] 翠華，天子之旗。望翠華，盼望肅宗克服京師。部人，指長安人民。杜甫曾陷身長安數(shù) 月，所以知道這種情況。金闕，是用金飾的閥門。 園陵固有神，灑掃數(shù)不缺[69] 。煌煌太宗業(yè)，樹立甚宏達[70]。 [69] 園陵，皇帝的墳?zāi)埂?shù)，禮數(shù)。 [70] 提出太宗來，一則為了激勵肅宗，再則也為了提高大家的自信心。唐太宗接受隋末農(nóng)民起義的教訓(xùn)，取得“貞觀之洽”的業(yè)績，貞觀四年，并被“四夷君長”推尊為“天可汗”，故有“煌煌”句。 ——這是第五大段，是全詩的總結(jié)，也是安史之亂的初步總結(jié)，有歌頌表揚，也有口誅筆伐。目的總不外希望肅宗能成為一個好皇帝，早日結(jié)束乾坤含瘡痍”的局面。 彭衙行 憶昔避賊初，北走經(jīng)險艱。 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 盡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顏。 參差谷鳥鳴，不見游子還。 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 懷中掩其口，反側(cè)聲愈嗔。 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 一旬半雷雨，泥濘相牽攀。 既無御雨備，徑滑衣又寒。 有時經(jīng)契闊，竟日數(shù)里間。 野果充餱糧，卑枝成屋椽。 早行石上水，暮宿天邊煙。 小留同家洼，欲出蘆子關(guān)。 故人有孫宰，高義薄層云： 延客已曛黑，張燈啟重門。 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 從此出妻孥，相視涕闌干。 眾雛爛熳睡，喚起沾盤飧。 誓將與夫子，永結(jié)為弟昆！ 遂空所坐堂，安居奉我歡。 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 別來歲月周，胡羯仍構(gòu)患。 何當有翅翎，飛去墜爾前！ * 憶昔避賊初[1]，北走經(jīng)險艱。夜深彭衙道，月照白水山[2]。 [1] 通篇皆追敘往事，只末四句是作詩時的話，故用“億昔”二字領(lǐng)起。 [2] 白水山，白水縣的山。杜甫于至德元載六月自白水逃難鄜州。 盡室久徒步，逢人多厚顏[3]。參差谷鳥鳴，不見游子還[4]。 [3] 多厚顏，覺得很不好意思。盡室，猶全家。 [4] 這兩句寫一路很荒涼，所以找不到吃的，也找不到住處。 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cè)聲愈嗔[5]。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6]。 [5] 怕虎狼尋聲而來，故掩其口使不出聲。但小孩因感到不舒服，哭得更厲害了，真是令人急 煞。反側(cè)，掙扎。聲愈嗔，聲愈大。 [6] 強解事，即所謂“強作解事”。故，故意，猶“不是故離群”，“清秋燕子故飛飛”之“故”。索，索取。二句是悅小兒們自以為比小妹懂事些，只要求吃些道旁的苦李，他們哪知道苦李是吃不得的呢。瘐信《歸田詩》：“苦李無人摘?！币陨蠑?shù)語寫小兒女情態(tài)，真乃“畫不能到”。 一旬半雷雨，泥濘相牽攀。既無御雨備，徑滑衣又寒[7]。有時經(jīng)契闊[8]，竟日數(shù)里間[9]。 [7] 備，工具。衣又寒，因衣被雨打濕。 [8] 經(jīng)契闊，是說碰到特別難走處。 [9] 竟日是整天。 野果充餱糧[10]，卑枝成屋椽[11]。早行石上水，暮宿天邊煙[12]。 [10] 餱糧，干糧。 [11] 椽是墾頂上的圓木條，這里屋椽就是屋宇的意思。 [12] 因下了半句雷雨，故老在水里走：因露宿山中，所以說天邊煙。這個煙字不能作人煙解。 [13] 同家洼，即孫宰的家。小留是短期的逗留。杜甫初意擬挈家直達靈武行在，故欲北出蘆子關(guān)。[14] 宰，是唐人對縣令的一種尊稱，孫大概做過縣令。 [15] 剪紙作旐，以招人魂，是古時風俗習慣，這里不必死看，認為果有此事，只是寫孫宰的安慰無微不至而已。 從此出妻孥，相視涕闌干[16]。眾雛爛熳睡，喚起沾盤飧[17]?！笆膶⑴c夫子，永結(jié)為弟昆[18]！” [16] 闌干，橫斜貌，是形容涕淚之多。見得孫宰妻子也十分同情他們的遭遇。 [17] 眾雛，即上癡女小兒。爛熳睡，小兒睡得十分香甜的樣子。沾字含感激意。飧音孫，晚餐。 [18]這兩句是代述孫宰的話，亦即下文所謂“露心肝”。夫子，是孫宰謂杜甫。 誰肯艱難際，豁達露心肝[19]？ [19] 這兩句總結(jié)上文，艱難際指“避賊”以下，露心肝指“故人”以下。不寫艱難，便顯不出孫宰的高義。浦起龍說：“盡室以下，追敘一旬以內(nèi)所歷之苦，正以反蹴下文延客奉歡一段深情也。 別來歲月周[20]，胡羯仍構(gòu)患。何當有翅翎，飛去墜爾前[21]！ [20] 歲月周，滿一年。 [21] 何當，哪得。末即《詩經(jīng)》所謂“靜言思之，不能奮飛”意。 ——按唐人稱縣令為“明府”或“宰”，皆含敬意，李白有《獻從叔當涂宰陽冰》詩，陽冰時為當涂縣令而稱為“宰”，即其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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