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解讀李白《行路難》
今天跟大家分享李白的《行路難》：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行路難》是樂府舊題，講道路阻塞，世事艱難，也講離愁別苦。在李白之前，寫《行路難》最有名氣的是南朝劉宋的鮑照，他寫過一組《擬行路難》，一共十八首，慷慨遒勁，對李白產(chǎn)生了莫大的影響。影響大到什么程度呢？只看他的第六首就知道了：“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die xie)垂羽翼？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cè)。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是不是能看出來對李白的強烈影響？所以杜甫評價李白說“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絕非虛言。問題是，李白不光有繼承，更有創(chuàng)造，不光有模仿，更有升華。那他的創(chuàng)造和升華在哪呢？先看前四句：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這不就是對鮑照“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的擴充嘛。那擴充在哪呢？首先就是在前兩句，“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這兩句一出來，馬上一個最強烈、最不可思議的對比也就出現(xiàn)了。誰都知道李白是喜歡享樂的人，他說“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他還說“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他愛美食，更愛美酒，所以我們一直覺得只要有酒有肉，李白就能快樂、就能豪放?？墒悄兀F(xiàn)在面對著“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李白居然沒有像往常那樣“一杯一杯復(fù)一杯”，沒有豪飲，沒有沉醉，反倒是“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這就是一個最大的不可思議，一下子就抓住了人的感情，也抓住了人的好奇心。這是一個擴充。還有一個擴充，因為有這兩句詩啊，整個場景都不一樣了，你看鮑照的“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是一個什么場景??？是一個人食不下咽，一個人感慨嘆息。但是李白的“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就不一樣了，他是在高朋滿座的狀態(tài)下，仍然食不下咽，茫然無措。就是說不僅美酒失效了，這么多良朋也無法排遣李白內(nèi)心的痛苦。這該是多大的痛苦??！這又是一個擴充。那還有第三個擴充，擴充在哪兒呢？在繽紛的色彩。鮑照的“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是一個非常樸素的句子，這里沒有顏色，沒有材質(zhì)，但李白不一樣，我們一直講李白是有貴族氣的，他喜歡華麗的東西，所以就算是一腔孤憤，也一定要寫出華麗麗的顏色、寫出夸張的數(shù)字。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你看“金樽”、“清酒”、“玉盤”、“珍饈”這四個連續(xù)的名詞，都是最炫目的。而接下來“停杯”、“投箸”、“拔劍”、“四顧”，這四個連續(xù)的動詞又都是最迷茫的，這樣的寫法，多美，又多有震撼力呀！問題是鮑照也罷、李白也罷，為什么食不下咽，為什么茫然失措呢？先看鮑照，“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所謂“蹀躞”，就是小步徘徊呀。所以說鮑照他是因為人生不能像大鵬那樣展翅高飛而苦惱。那李白呢，其實李白也是一樣的呀，這首詩正是寫在李白被唐玄宗“賜金還山”之后，所謂“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已經(jīng)成為笑話，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的政治理想更是成為泡影。英雄失路、報國無門，是鮑照和李白共同的悲憤，問題是李白怎么表達呢？他沒有直接說世路艱難，而是說：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這個表達太形象了，想要渡過黃河，冰卻把河給塞住了；想要越過太行，雪又把山封上了。黃河和太行是大山大河，也是康莊大道，是詩人的理想，而冰和雪呢，是強大的阻力，更是冷酷的現(xiàn)實?！氨ā薄ⅰ把M山”，這樣的意象一出來，連我們都覺得走投無路，連我們都覺得徹骨的寒冷。正是這種徹骨的寒冷、巨大的失望，才讓詩人“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哪。
那詩人對現(xiàn)實失望了，對未來迷茫了，怎么辦呢？先看鮑照：“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cè)。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滨U照是選擇回家了。“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這一聯(lián)古往今來都說寫得真好，寫出了濃濃的生活氣息?；氐郊抑邢硎芗彝サ钠届o與溫暖，這不是今天也經(jīng)常說到的治愈法寶嘛，鮑照就這么去做了。那李白呢？李白不一樣啊，李白是真正的雄鷹，他的心里只有遠方，所以之前那幾句，他還都是在鮑照的基礎(chǔ)上做功課，到了這個時候，他終于要和鮑照分道揚鑣了。李白說什么呀，他說呀：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
所謂“閑來垂釣”是誰的典故啊？姜太公啊。姜太公大半生都郁郁不得志，宰過牛，做過生意，干什么什么不成，直到七十二歲在渭水之濱垂釣，得遇求賢若渴的周文王，一舉成為太師，輔佐文王武王開創(chuàng)周朝八百年基業(yè)。那“乘舟夢日”又是誰的典故呢？是商朝的創(chuàng)業(yè)功臣伊尹。伊尹的出生更寒微，他的父母都是奴隸，伊尹本人種過田，下過廚房，還當(dāng)個貴族小孩的家庭教師，本來人生的希望都非常渺茫?？墒悄兀幸惶?，他忽然夢見自己乘了小船從太陽、月亮旁邊劃過，結(jié)果第二天就得遇商湯，從此輔佐商朝五代君主治國理政五十多年，死后更是以天子之禮下葬。李白不是一向不走尋常路，一直渴望得遇明君做帝王師嘛，姜太公和伊尹就是他的偶像?。‖F(xiàn)在雖然是“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但是呢，困頓之際，他一下子想到伊尹、太公當(dāng)年也曾經(jīng)半生蹭蹬啊，可最終還是一步登天、得君行道。想到這里，李白的心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安知自己不是唐朝的“伊尹”、“太公”啊！那到這兒不就跟鮑照大相徑庭了嘛。
同樣是英雄失路，鮑照把目光轉(zhuǎn)向家庭，希望在日常生活中找到安慰，而李白呢，則是把目光投向古人，在古人先難后獲、先苦后甜的人生中尋找勇氣，兩相比較還是李白更雄壯啊?！伴e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詩寫到這，精神仿佛開朗起來了。那接下來呢，接下來是不是就可以心無掛礙地喝酒吃肉了？如果真是那樣，那就是李逵，不是李白了。人的心情啊往往是回環(huán)、起落，一首詩也往往要回環(huán)往復(fù)才能顯出深邃之美。太公、伊尹的際遇固然讓詩人神往，讓他升起了希望，但是呢，從理想回到現(xiàn)實，前途的困惑一下子再上心頭：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這四句三言詩短促跳躍，就像詩人的內(nèi)心哪，是那樣地不安而又掙扎，詩人好像是進退失據(jù)，又好像是在左沖右闖。這幾句詩也正像鼓點兒一樣伴隨著詩人內(nèi)心的腳步，“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那么詩人到底最后找到出路沒有呢？看最后兩句：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所謂“長風(fēng)破浪”，用的是南朝劉宋將領(lǐng)宗愨（que）的典故啊。宗愨小的時候，叔叔就問他，長大后想干什么呀？其實我們小時候都回答過類似問題啊，有的小朋友會說當(dāng)警察，有的小朋友會說當(dāng)科學(xué)家，像我吧就說我要當(dāng)老師，但是呢，宗愨他沒有選擇任何一種具體的職業(yè)，他說呀：“愿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這句話說得太有少年氣象，也太有英雄氣象了。所以直接就被同樣有少年氣象也同樣有英雄氣象的李太白給借用了過來：“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那前一句不是還在問：“多歧路，今安在”？此刻詩人到底找到出路沒有，其實并沒有，但是比這更重要的是什么呀，詩人找回了信心。也許此時此刻并不知道道路在哪里，但是盡管如此，他相信必定會有長風(fēng)破浪的那一天，到那時候，他會高高地掛起云帆橫渡滄海，這是什么呀？這就是千載之后還讓人感嘆不已的太白本色呀！他可能失敗，但永不言?。凰赡鼙瘧?，但永不沉溺。那對比一下鮑照是如何結(jié)尾的呢？鮑照講?。骸白怨攀ベt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鮑照最終還是那么郁郁不平，他的氣勢是下沉的，而李白呢，李白靠自己強大的精神力量重拾信心，“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寫得虎虎有生氣，他的氣勢是上揚的。所以這兩句話呀，是自帶鼓舞人心的力量。今天我們還會在各種場合反復(fù)引用，就和“天生我材必有用”一樣，已經(jīng)成為金句，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奮斗之中的人。那再讀一遍：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
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
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
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
天是越來越熱了，窗外的知了整天叫個不停。蟬鳴本來就是唐詩中的一個重要意象，跟飲酒一樣，所以接下來要跟大家分享幾首跟蟬有關(guān)的詩，第一首講虞世南的《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