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桓大司馬

本文是應(yīng)用戶胡圖圖的提問而撰寫。姜維、鐘會、鄧艾是三國后期非常重要的人物，這不僅表現(xiàn)在《三國演義》的小說情節(jié)中，通過這三人兩兩之間的對比，我們還能發(fā)現(xiàn)魏晉社會演進的諸般伏線，因此很值得撰寫一文詳談。希望胡圖圖用戶滿意。

姜維與鄧艾從社會地位和思想觀念上來說沒多少共同點。

姜維是隴西豪族，鄧艾就算是鄧禹后人，到父輩已經(jīng)沒落，自己更是一般的農(nóng)民；姜維對融通今古文經(jīng)學(xué)的鄭玄的學(xué)問有所研究，在士大夫中有一定聲譽，鄧艾雖然很景仰名儒陳寔（陳群的祖父），曾經(jīng)根據(jù)陳寔碑文上的語句“文為世范，行為世則”，改名鄧范，改字士則（后來因為族里有人同名又改鄧艾），但儒學(xué)上沒什么建樹。

他們的淵源主要發(fā)生在軍事方面。

姜維的家族雖然已經(jīng)處于武轉(zhuǎn)文的提升階段，但是涼州人尚武的風(fēng)氣和世道并不太平的現(xiàn)實，令姜維依然重視武事，在曹魏時就蓄養(yǎng)死士加以訓(xùn)練，具有豐富的軍事實踐經(jīng)驗，因此入蜀之后被諸葛亮評為“敏于軍事”，很快得到重用，成為蜀漢棟梁。

姜維也是個二代

鄧艾身處南陽內(nèi)郡，并無涼州那樣的尚武風(fēng)氣，但卻自學(xué)成才，對于軍政都極有見地。姜維在諸葛亮的栽培下大放異彩，鄧艾則得到諸葛亮老對手司馬懿的提拔，成為曹魏西線的定海神針。

就姜維與鄧艾的對陣來看，鄧艾略勝一籌，但大體上可以說是棋逢對手。

255年，姜維在洮西之戰(zhàn)中大破魏雍州刺史王經(jīng)，準備進一步擴大戰(zhàn)果，但動向被鄧艾料中，無功而返；256年，姜維出隴西，因統(tǒng)帥另一路大軍的胡濟失約，被鄧艾打得大敗虧輸，死傷數(shù)萬；257年，姜維乘諸葛誕起事反抗司馬昭，出駱谷伐魏，鄧艾、司馬望以少量兵力固守，姜維無機可乘，只得退去；262年，姜維出侯和向河西，被鄧艾擊??；263年，曹魏發(fā)動滅蜀之戰(zhàn)，姜維因蜀漢軍事安排失當，幾乎被鄧艾等軍圍殲于沓中，用計脫出包圍后，鄧艾又偷渡陰平，消滅蜀漢。

姜維北伐過程中，曹魏西線人才濟濟，郭淮、陳泰等水平都跟姜維差距不遠，但姜維以一敵眾，仍能稍占上風(fēng)，碰到鄧艾以后才是真的“棋高一著，縛手縛腳”，但仍是蜀漢唯一能匹敵鄧艾的將領(lǐng)。

鄧艾是平民中不世出的天才

鄧艾在軍事業(yè)績之外，還有主持淮南芍陂屯田，令曹魏不愁軍糧的卓越政績，在軍政兩方面都有不俗表現(xiàn)，而姜維在政治方面沒什么建樹。故而鄧艾在滅蜀之后自夸“姜維自一時雄兒也，與某相值，故窮耳”，雖然略顯膚淺，但也可說是實情。

鐘會是瞧不起鄧艾的，鄧艾才能再高他也瞧不起鄧艾，反過來鄧艾也瞧不起鐘會，因為兩人在出身上有巨大的鴻溝。

鐘會是曹魏名臣鐘繇的幼子，鐘繇出自潁川鐘氏，是潁川四姓荀、陳、鐘、韓之一。潁川鐘氏本來是長于法律的文法吏家族，但在東漢儒生與文法吏的合流中，鐘氏也開始涉獵儒學(xué)，在東漢末年，因為鐘繇的出現(xiàn)，躍升為頂級士族。

曹魏名臣、大書法家鐘繇

曹魏建國后，九品中正制的推行確實是在幫助世家大族壟斷高位，但世家大族俱樂部的準入門檻比較復(fù)雜，是官職、學(xué)問、名聲、家族勢力的綜合考量，這四個方面，鐘繇官至三公，家學(xué)出眾，被曹丕視為“偉人”，家族勢力龐大，自然而然的成為第一等的高門。

但九品中正制下的高門并不能合法的壟斷官職，而是通過讓門中子弟被中正官評為英才（鄉(xiāng)品二、三品）的方式，來擔任那些需要高鄉(xiāng)品才能擔任的官職（于是這些官職不論原來是高是低，比如原來祿秩不高的秘書郎慢慢的也就成了高官）。

雖然中正官肯定存在舞弊的情況，但選出來的子弟也不能太爛，以免引起沒選中的家族的公憤，所以各世族之間存在一定的競爭關(guān)系，還是需要培養(yǎng)優(yōu)秀的后輩子弟來支撐家門，鐘會就是世家大族中相當杰出的子弟。

當時世家大族的愛好已經(jīng)從儒學(xué)逐漸轉(zhuǎn)向玄學(xué)，鐘會的玄學(xué)水平雖然達不到嵇康等巨擘的水準，但也相當不錯，有《四本論》等著作傳世，書法等才藝也卓然成家。在此基礎(chǔ)上，鐘會還精于謀略（主要是陰謀詭計），對軍事雖不如鄧艾等宿將精通，但也有一定理論和實踐經(jīng)驗，不是那些恥言兵事的士族可比。

像鐘會這樣的世家大族子弟，當時已經(jīng)結(jié)成了一個二代圈子，圈子里面的二代直接彼此熟悉，可以開各種出格的玩笑，比如司馬師問鐘毓“皋繇何如人“，故意犯鐘毓之父鐘繇的名諱，這在當時是十分失禮的行為，相當于今天對人說“我是你爸爸”，而鐘毓回答這個問題說“古之懿士”，則是有意犯司馬師的父親司馬懿的名諱，而雙方并不以此為忤，可見在二代圈內(nèi)人之間，關(guān)系是頗為親密的。

鐘會跟司馬昭是好基友

但是對圈子之外的人，他們就遠沒有這么友好了。司馬昭就曾經(jīng)公然嘲笑鄧艾口吃的生理缺陷，問“卿言艾艾，共是幾艾”，鄧艾則很隱晦的反擊說“鳳兮鳳兮，故是一鳳”，是暗用“鳳兮鳳兮，何德之衰”的原句，來諷刺司馬昭失德。司馬昭如此，同是二代圈的鐘會也是如此，屌絲出身的鄧艾再有通天的本事，也會被他們打入另冊。

事實也正是如此，鐘會誣陷鄧艾，一告一個準，在朝堂上那些二代圈朋友們的配合下，輕松的就扳倒了鄧艾；當鐘會造反失敗，大家明知鄧艾無罪受冤時，二代圈的衛(wèi)瓘還派人去殺掉鄧艾，洛陽的二代們則殺了鄧艾的兒子們，把鄧艾的老婆和孫子發(fā)配到西域，直到十幾年后，晉武帝才為鄧艾平反。

可以說，鄧艾這樣出自寒門的名將，在魏晉時代越往后處境越險惡，他卻渾然不覺，滅蜀之后處于十分敏感的地位，盡然表現(xiàn)出了驕矜之態(tài)，受到二代圈的一致憤恨，真可謂“工于謀國拙于謀身”了。

姜維跟鐘會的共同點比鄧艾要多，因為都是出自大家族。雖然鐘會的家族潁川鐘氏比天水姜氏要高端不少，但天水姜氏也已經(jīng)開始走上武轉(zhuǎn)文的爬升之路，雖然進不了最高端的玄學(xué)俱樂部，但總歸是跟頂級士族能有些共同語言，不像鄧艾那樣完全無法交流了。

有了這個基礎(chǔ)，姜維為了復(fù)國，在鐘會面前的曲意逢迎就大得鐘會的歡心了。鐘會對姜維也刻意籠絡(luò)，讓他暫復(fù)原職那都是其次，最厲害的籠絡(luò)手段則是提高姜維的風(fēng)評。

鐘會雖然品行卑污，但因為位高權(quán)重且具備較高的玄學(xué)水平，對人物的品鑒也算是比較有分量了，他對杜預(yù)等人夸獎姜維，說諸葛誕、夏侯玄也未必勝過姜維（公休、太初不能過也）。

諸葛誕、夏侯玄那都是中原的大名士，夏侯玄更是玄學(xué)領(lǐng)袖之一，其社會地位決非姜維可比，鐘會這么說大大的提升了姜維的社會地位，也使他將來做高官的機會大大的增加，他認為這樣足以讓姜維感恩戴德。但姜維對蜀漢心如鐵石不說，在蜀漢這種實行秦制的國家也沒有士族制的傳統(tǒng)，所以姜維雖然表面上跟鐘會談笑風(fēng)生，但實際上完全不領(lǐng)情。

鐘會的自我感覺相當良好

鐘會以為姜維以及被自己的高門身份折服了，于是對姜維言聽計從，甚至想在殺掉曹魏諸將后，讓姜維率蜀軍五萬為先鋒，突襲長安，干掉司馬昭，取而代之。

但是如果姜維真能重掌蜀軍，他一定會實行復(fù)國之計，把鐘會連同魏軍一起做掉，而根據(jù)歷史記載來看，鐘會對此一無所覺，就算成功的殺掉了魏軍將領(lǐng)，也只有死路一條。

為什么會這樣？因為鐘會有一種士族身份帶來的“貴族自信”，相信姜維這樣的人會被自己的貴族范折服。這種貴族自信后來在西晉劉琨、王浚身上重演，他們也認為自己身份高貴，實力強勁的石勒會真心投降自己，但羯族人石勒完全不感冒這套玩法，于是他們先后悲劇了，而習(xí)慣蜀漢那種秦制的姜維這方面也跟石勒一樣，不感冒這套玩法，所以鐘會對姜維使用的殺手锏、保命符實際上都是沒用的。

所以，當缺少歷練的二代鐘會萌生反心的時候，就已經(jīng)走向了死路，要不就死在魏將手里，要不就死在姜維手里。

姜維對蜀漢可說嘔心瀝血

所以姜維、鄧艾、鐘會三個人形成了一個閉環(huán)：姜維軍政能力不及鄧艾，鄧艾官場根基不及鐘會，鐘會心性志局不及姜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