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 憶 西 湖
作者介紹 遙 憶 西 湖 文∣習(xí)習(xí)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小時候,提起人世間至美的地方,父親總會這樣說。那時候的蘇杭,于我而言只是薄薄的名字。 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如何與它生發(fā)實實在在的情意呢? 那時,蘇杭在地圖上,我用手指摩挲它,在紙上探究與它的距離和行進的方向。從家鄉(xiāng),到南京,然后,往南、往南。地圖上排列著一顆顆玉珠子一樣的名字:無錫、蘇州、上海、杭州——父親說的天堂。 第一次到江南,是個深冬,大西北已然荒蕪干坼,但江南,濕漉漉、綠茵茵的,儼然春天。 父親幾乎一生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我常想起他每每說起“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時,伸得遠遠的目光。目光何依?如果不親自去江南,誰能想到它與黃土疙瘩上的家鄉(xiāng)有著多么大的分別。 白居易在洛陽,這樣回憶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何等明艷!是我們語文課堂上諳熟的句子。即便古人評價這樣的文句,亦說“非生長江南,此景未許夢見?!?/span> ——大約這就是天堂的意思吧,有著外人所不能想象的美好。 第一次去蘇州,留在記憶里的是精巧的園林、一個個拱著身子跨在水上的小橋、青色的竹林,是在一個素靜的橋上第一次吃脆甜的甘蔗。蘇州女人說話是咿咿呀呀的“嗲”,何止女人呢?即便男人,再虎虎生氣的樣子,一張口,軟調(diào)子就出來了。 都是叫江南的水浸的。 再說杭州吧,也走馬觀花了不少地方,但回想一下,想得最多的是西湖, 再想想,還是西湖。 誰人又不是這樣的呢? 一個地方,美得盛大,這個地方就好像盛不下它了,好比敦煌,它不再單是甘肅的敦煌了。再好比西湖,它不再單是浙江的西湖、杭州的西湖了。 想起西湖,不由會想到毗鄰家鄉(xiāng)的青海湖。高高的青海湖,大到天邊,是湖,被人叫成了海。一樣是湖,青海湖高冷,接近天空和神。但憶起西湖,撲面而來的先是熱騰騰喧嚷嚷的塵世氣息。大約這和讀過的一些古人的江南筆記有關(guān),比如宋朝周密的《西湖游幸》,單只放眼一節(jié),就已叫人目不暇給:
畫楫輕舫,旁午如織。至于果蔬、羹酒、關(guān)撲、宜男、戲曲、鬧桿、花籃、畫扇、彩旗、糖魚、粉餌、時花、泥嬰等,謂之“湖中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銷金彩段、犀鈿、 髹漆、織藤、窯器、玩具等物,無不羅列。
古人寫江南的筆記,《武林舊事》《揚州畫舫錄》《西湖夢尋》《陶庵夢憶》,都有繁華的俗世場景,這與江南的富足有關(guān)。 而西湖呢,就像掛在江南胸口、凝照著江南的一面鏡子。 第一次游覽西湖時,還不懂得如何看。徜徉于湖的這邊、那邊,又泛舟水上,但總歸是對一個湖的淺淺的印象——對所有湖都有的印象。那時,不懂得在時空中遠觀。對一個地方能真正地相知相憶,原是是需要內(nèi)力的。但那次,一直記得這樣一個情景,傍晚,將走離西湖時,有人叫我回頭,說,看那邊,三潭印月,這驀地讓我心動。 在甘肅河西長廊,某個深夜,我們出了嘉峪關(guān),在關(guān)外看關(guān)內(nèi)星星點點的燈火,月光朗照,有人指著遠近關(guān)樓說,那就是陽關(guān)三疊。后來,但凡看著蒼涼的陽關(guān)三疊,便不由想起暖軟的三潭印月來。相隔著千里,一個雄奇一個嫵媚,一個塞北一個江南。我也因而時常想起古琴曲《陽關(guān)三疊》和《梅花三弄》來,《陽關(guān)三疊》,弦聲瑟瑟,弦上有大漠的寒意,有曠遠的回音?!睹坊ㄈ罚蚕衣暽?,但一下又一下會跳出明媚來,像江南冬日的粉墻上,探出的一枝又一枝寒梅。 至此,西湖就近切起來了,不像父親說的天堂那般渺不可及了。 若單看湖,無非水、水上的物、水邊的景。但事物的美,往往長有根須,并會從這根須中生長出更蓬勃的東西來,就像湖,因湖而生的根須蓬勃起來,再看湖時,湖反而只成了一個大底子,生發(fā)其上的種種的歷史,種種歷史的人、事、物,遠遠大于湖了。湖已不單是一面湖。 蘇軾的“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后,再無文人有超越西湖的“濃妝淡抹總相宜”這種奇美意思的文句了。再往后,這樣的詩句、寫詩的人和他成就的歷史,已然構(gòu)成了西湖的另一種美。 一個遠方的人,不能日日觀湖,但可日日品賞與湖相關(guān)的千古詩文和故事。 周密寫西湖,有一種近切的繁復(fù)和逼真,像工筆。到了張岱,再寫西湖,讀到的是獨屬于他的西湖,是有大片留白的寫意。讀他的《西湖七月半》,總想笑。他寫西湖上種種的世相,有些詼諧和荒誕,筆調(diào)子那般放松,處處流散著非一般文人雅士所有底氣。
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七月半的種種,張岱叫大家看盡后,人流也散盡了。這時候,他筆鋒一轉(zhuǎn),你才知道,他真正想說的,都留在了后面。
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 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吾輩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拘人,清夢甚愜。
平生看不夠西湖的張岱,我老覺得,他的這番性情,都是西湖頤養(yǎng)的。我年少時,讀他的《湖心亭看雪》,讀的是他文字的妙絕,再年長時,透過文字,看到的是他湖上所見與他胸內(nèi)鏡像的融合。 再一次去西湖時,是一個酷熱的暑天,下午,太陽當(dāng)頭,反而好,和友人泛舟湖上,湖上人影舟影寥落,就覺得偌大的西湖就是我們倆的。湖邊的塔、寺、濃蔭都格外寧靜,水中欄桿上獨立著一個個沉默的魚鷹。這一次,我已不是湖水里的浮萍,即便我在舟上閉目沉想,心里的西湖也已繁花似錦。 湖邊孤山,這“孤”字我喜歡,最配孤山上的林逋。而我想,大凡梅妻鶴子這樣的清逸高邈之人,往往誕生于繁華喧嚷之上。孤山上的梅與鶴,即便不能親見,但它們分明就一直明媚在孤山上。 在追求完滿的中國古文化的背景里,大約只西湖的“斷橋”獨獨擁有這樣貌似破敝卻又風(fēng)情萬種的橋名。在斷橋畔,目光連點成線。那時候,看《白蛇傳》,厭煩極陰魂纏身一樣的法海。斷橋像鵲橋,讓情人相會。法海呢,鎮(zhèn)白娘子在雷峰塔下面,恨他的人太多了,疼惜白娘子的人也太多了,所以雷峰塔后來就倒掉了。法海呢,只好鉆進螃蟹里去,就像那個只好坐進雞腦殼里的秦檜,雖然他的銅像還在孤山上的岳飛墓前長跪不起。 傍晚,去曲院風(fēng)荷品茗觀荷,不由就念誦起楊萬里的“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來,又是明艷的“紅”和“碧”,正像白居易記憶里江南的顏色。 又無端想起那首漢朝的樂府來:“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古人的民歌,賦比興,天真通透還藏著羞澀。想這首古樂府,仿佛能看到采蓮人家的女兒,她的眼睛,穿過荷葉,魚兒一樣?xùn)|西南北地游動著,尋找她的情郎。 為什么會在西湖的荷塘邊想起這個古樂府呢?用我一個遠方人的眼睛看西湖,大約覺得,這西湖是可雅到極致的,也是能容得采蓮人家的女兒的,這算不算我對“濃妝淡抹總相宜”的另一種理解呢?
本期責(zé)編:野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