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在我毫無心理準備時突然病故的。他最終沒能葉落歸根回到老家，而是終老并安葬在了遙遠的新疆。

父親臨終時，把他生前精心養(yǎng)育的幾箱蜜蜂留給了女婿，并再三叮嚀道，蜜蜂這東西，就跟娃娃一樣，說嬌貴也好飼養(yǎng)，說好飼養(yǎng)也挺嬌貴，一定要摸準它們的脾氣和秉性，用心對待。千萬別弄砸了……這幾乎是父親留給兒女的唯一遺產(chǎn)。   

去年，我在漂泊了二十三年后終于回到老家，回到小時侯住過的老宅。但見幾眼土窯早已塌坍，形成了一大片名副其實的土“窟窿”。偌大個院子死寂荒涼，野草瘋長。父親親手栽種的十幾棵蘋果樹，歷經(jīng)三十多年風霜雨雪的折磨，早已斷臂殘枝，垂垂老矣。唯有那兩株核桃樹高大豐茂，似乎以它頑強的生命力，不屈不撓地回味著往昔的美好歲月，紀念著主人曾經(jīng)對它的精心伺候。據(jù)叔父講，多年來它們一直結核桃，總是果實累累，從不懶惰。叔父還不無傷感地說，你爸如果不去新疆的話，光憑他行醫(yī)的手藝，那一大群蜜蜂，和這滿院的果木，早就發(fā)家了。

叔父的話提醒了我。我仿佛又看到父親頭戴潔白的紗罩，挪動臃腫肥胖的身體，在繁花如雪香氣襲人的蘋果樹下，擺弄他那十幾箱“意大利蜂”。群蜂嚶嚶嗡嗡，環(huán)繞在父親周圍，看上去吵雜紛亂，險象環(huán)生，隨時都有“咬人”的可能，但父親不怕。他一邊從打開的蜂箱里，拿出爬滿蜜蜂的“篦子”（蜂巢）左看右瞧，一邊不時地騰出一只手來，揮去那些過于“粘人”的蜜蜂，就像呵斥為了討塊糖而喜歡死纏爛打的我一樣。

    雖然，我并不喜歡蜜蜂，害怕蜜蜂，甚至討厭蜜蜂，但每當“搖糖”時節(jié)，我們?nèi)揖投汲两跓o以言表的喜悅與快樂之中。搖糖，必須選一個晴好的天氣。光陰荏苒，風和日麗，父親頭戴紗罩，將金黃色的蜂巢放進特制的洋鐵桶里，就那么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一任黃亮粘稠的蜂蜜在桶里越積越多……頓時，滿院彌漫起那種奇異芬芳的香甜味兒。我的心里，也像灌了蜜似的甜美。因為，我又可以用饅頭蘸蜂蜜吃了，可以喝蜂蜜水了，可以吃用蜂蜜做的油炸糕了。在那個積貧積弱的年代，別家的孩子連買顆黑糊糊的“甜菜糖”啖嘴都難，何況是蜂蜜這種昂貴的稀罕物呢！

    父親用那十幾箱蜜蜂，不但改善了全家清湯寡水的日子，也改變了過去始終缺吃少穿的窘迫。賣蜂蜜的錢，不但買回來了小麥、瓜果和肉菜，也換回來了我最心愛的書本、新衣新鞋和自行車……   

    那年深秋，我們舉家要遷往遙遠而陌生的新疆。除了割舍不下老家的土窯、滿院的果樹和濃濃親情，父親最舍不得的就是那十幾箱蜜蜂了。到新疆后，父親一直想著繼續(xù)養(yǎng)蜂。然而，由于自然環(huán)境和家庭經(jīng)濟等因素，直到他臨去世的前三年，才終于買回了幾箱蜂。那些年，我一直在烏魯木齊，為狗屁都不值的名利而奔波，自然不知道父親又“重操舊業(yè)”。春夏之交，待接到父親病故的噩耗半信半疑趕回家時，渴望父親依然健在，依然挪動著肥胖臃腫的身體，頭戴白紗制作的大帽子，正聚精會神地伺候他心愛的小蜜蜂……可最先映入眼簾的，是滿院的白幡在群蜂嗡嚶里凄慘的飄舞。

含辛茹苦了一生的父親啊，你真的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我而去了么？我?guī)缀鯚o法用語言，來描述我當時的心境；更難以用淚水，來洗刷自己對父親的愧疚。好在，他留下的蜂群依然生機勃勃，就像融進了他勤苦一生的魂魄。

雖然現(xiàn)在，我因為血糖偏高而拒食一切甜食，但每次妹妹送蜂蜜來，我都忍不住要偷偷地嘗上幾口。那種香甜的味道，與其說是自然的味道，蜂蜜的味道，人間的味道，不如說是父愛的味道，親情的味道，天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