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寶釵的那些影子,可能人們第一個就會想到襲人,脂批中明明白白地說了“襲為釵副、晴為黛影”,常被當(dāng)做是一條明證。事實上,襲人并不是寶釵的影子。俞平伯撰文專論襲人和晴雯時就指出:晴為黛影,卻非黛副;襲為釵副,卻非釵影。 影和副是不同的。所謂“晴為黛影”,是指晴雯有著和黛玉類似的性情命運,但她們并無私交?!耙u為釵副”,則是指襲、釵二人是同一派系的,換言之,兩人相互欣賞提攜。
書中對這一點說得很明白,寶釵在丫頭里面獨重襲人,在二十一回中,寶釵聽了襲人的話,認為她有些識見,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她年紀家鄉(xiāng)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后來湘云給了她一個絳石戒指,她轉(zhuǎn)手就送給了襲人。
而襲人呢,心中也是偏向?qū)氣O的,一來是認為寶釵教人敬重、心地寬大;二來是試探黛玉時聞聽“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之論,對黛玉有了戒心。
寶釵結(jié)交襲人,我認為只是出于欣賞愛惜,并無刻意拉攏之意??烧驹谝u人的角度,卻自然而然盤算著要投桃報李,她在促成金玉良姻上是出過力的。不知讀者可有印象,抄檢大觀園前她曾向王夫人說過一番話,大意是寶玉年紀大了,還在園子里和姑娘們一處不方便。這話就明顯有影射黛玉之嫌,側(cè)面加重了王夫人對黛玉的不喜。
從表面上看來,襲人的溫柔和順、含蓄低調(diào)頗有寶釵之風(fēng),實際上這是曹公所慣用的“特犯不犯”的筆法,這兩人的品格性情實在是相差得太遠。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寶釵抽中的花簽是牡丹,襲人則為桃花,牡丹之雍容豈能與桃花之輕薄相提并論? 前八十回中,襲人是唯一一個和寶玉有私情的女子。我們可以想象,倘若這個丫頭像寶釵那樣的自矜,她怎會如此輕易順從?拿什么早知道已許了給寶玉之類的話做借口是行不通的,怡紅院中這些個丫頭,誰都有成為準(zhǔn)姨娘的可能,卻獨獨襲人和寶玉確有云雨之事。
再者,姑且不論晴雯被逐是不是襲人告的密,襲人為謀得姨娘之位,步步為營,用盡心機,并不惜刻意討好王夫人。這種種行為,在寶釵,定是不屑為之的。
襲人對待晴雯的態(tài)度,和寶釵對待黛玉的態(tài)度也大不相同。晴雯死后,寶玉為之做誄,還將她比做海棠花神,襲人公然說:“真真的這話越發(fā)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jīng)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 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嫉妒之情溢于言表。換了是寶釵,黛玉死后,她斷不會說這些無情的話,反而會和寶玉一起懷念林妹妹。
以品格論,襲人不如寶釵高潔;以性情論,襲人不如寶釵渾厚;以胸襟論,襲人不如寶釵大氣。所謂的“襲為釵影”,我實在不敢茍同。
要說到寶釵的影子,怡紅院眾丫頭中確實隱藏著一個,我認為不是襲人,而是麝月。
麝月是怡紅院中并不起眼的一個丫頭,第二十回中,寶玉問麝月:“你怎么不去玩?”麝月說:“都玩去了,這屋里交給誰呢?”寶玉便感嘆“公然又是一個襲人”。
可見麝月平時也是個穩(wěn)重和平的。書中涉及她的筆墨并不多,但是細細看來,她的為人作派,并不是襲人的翻版,而是活脫脫一個丫環(huán)中的小寶釵。
麝月和襲人的最大區(qū)別在于,襲人是自覺自主地追求姨娘這一位置的,外表溫和而內(nèi)心好強,而麝月所作所為只是出于一個丫頭的本份,無意在眾丫頭中脫穎而出。所以襲人在前八十回中風(fēng)頭出盡,后來卻棄寶玉而去。最后留在賈府陪寶玉做完紅樓一夢的丫頭,是一直默默無聞的麝月。二者高下自見。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節(jié)里,麝月所掣花簽為“荼縻”花,荼縻花是最晚才開的花,蘇軾詩云:“荼靡不爭春,寂寞開最晚”。此花既印證了麝月是陪伴在寶玉身邊最后的丫環(huán),又代表了她“俏也不爭春”的淡泊性格。 麝月出場不多,少言寡語,可并不代表她沒能耐。相反,論口齒論才干,她實是眾丫頭中拔尖的那個。一次,晴雯攆墜兒,墜兒的母親來和晴雯吵架,責(zé)備晴雯背地里叫喚“寶玉”這個名字,晴雯急得直嚷嚷,是麝月出馬,一番話彈壓得墜兒娘悻悻而去。后來芳官和干娘起了沖突,襲人收拾不了爛攤子,只得向麝月求助:“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biāo)麅删??!摈暝逻^來三言兩語,又說得那婆子羞愧難當(dāng)、一言不發(fā)。
可見,麝月的低調(diào),只是為了藏鋒,有類于寶釵“罕言寡語,人謂裝愚; 安分從時,自云守拙”的做派。麝月的厚道也似寶釵,她和襲人走得很近,但同時也很照顧晴雯。晴雯生病她照顧,晴雯吵架她幫忙,對小丫頭如墜兒之類的也不無體恤。寶玉最后有這樣一個忠心耿耿的丫環(huán)陪著他送走春光,也不啻為一種福氣。
除了麝月外,我們從大觀園中的另一個姑娘身上也隱隱可見寶釵的影子,那就是邢岫煙。二者在大觀園中,其實都是作為寄居者的身份出現(xiàn)的,只是寶釵有母親和兄長可以依傍,岫煙卻并不得姑姑邢夫人疼愛。
邢岫煙是賈府眾多寄居者中的一個另類,她雖家道寒素,卻一向端雅穩(wěn)重,溫厚平和,并不自輕自賤,賈府上下都很看重她,寶玉還稱贊她“超然如閑云野鶴”。
由于邢夫人的慢待,岫煙月錢不夠,窮得只能拿冬衣去抵押,但即便如此,她從來不抱怨什么,仍舊恬然自得。結(jié)詩社時,岫煙在一首詠紅梅詩中抒情言志:'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這種超然的態(tài)度,和寶釵詠柳絮詞中所言的“任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有異曲同工之妙。
也許正是由于性情上的相近,寶釵對岫煙青眼相加,知道她典了冬衣后,忙悄悄地叫人贖了回來。薛姨媽代薛蝌向邢夫人提親,這里面未必沒有寶釵的影響。
評點家青山山農(nóng)說:“邢岫煙之依姑母,猶寶釵之依姨母也。乃寶釵如此赫赫,岫煙如此寂寂,俗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直有與人難堪之勢?!?/span>
如果寶釵家境貧寒,她在賈府中的處境也許和岫煙一樣“寂寂”吧。依寶釵對世情的通達,未必不會想到這一層。只不知,他朝寶釵淪落時,岫煙是否會一酬知己?
▽ 本文選自慕容素衣 《愿有人待你如初——細品紅樓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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