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儼少 繪畫杜甫詩意冊 陸儼少藝術院藏 陸儼少(1909—1993),名砥,字宛若,上海嘉定人。自幼即拜前清翰林王同愈為師學習詩文書畫,后拜在海派名家馮超然之嵩山草堂門下,專習山水。無論是在戰(zhàn)火紛飛、顛沛流離、體弱多病、攜眷流亡的年代,還是在“四害”橫行、政治上受到委屈的歲月,他都未曾放棄過對藝術的追求,為藝術“殉道”的精神始終貫穿他的人生旅途。他平生好愛山川,足履遍及大江南北,以自然為師,印證諸法。入蜀八年,后又赴新安、井岡山、雁蕩山、黃山……以求心物同化,從而形成了自己既有傳統功力、又有鮮明個性和時代氣息的藝術面貌。20世紀80年代初,陸儼少在全國高等美術院校率先招收山水畫研究生,培養(yǎng)了一批高水平的專業(yè)人才,并建立了一整套科學的山水畫教育體系。他具有深厚的傳統文人的修養(yǎng),寓詩、書、畫于一爐,其藝術成就斐然。 陸儼少書法論 陳振濂 作者按:這篇寫于1988年的舊稿,時隔28年,大有恍若隔世之感。由于原文曾經陸儼少翁審定,本想改寫充實,但斟酌再三,一則也改不好,寫文章講究文脈文氣。當時一氣呵成如行云流水,現在再去改造它,也許會畫蛇添足,佛頭著糞,反而阻斷了原有的流暢與綿密,變得不倫不類。二則當時陸儼少翁曾經提到,寫他是名家、大師、泰斗的文章如汗牛充棟,不計其數。但連他自己都沒有什么印象,形容詞堆砌,雷同之處甚多,希望我能寫出有印象的、獨特的,他自己也無法忘懷的好文章。為此,我們爺兒倆好幾天聚在一起,看他家藏的歷年積累的得意銘心之作。比如他畫的十余卷長江三峽手卷、眾多20世紀60年代完成的冊頁,還有他那雅致的小行楷手卷,從畫談到書法,談到杜詩,談到文人畫。有一段話我今天依舊印象極深:陸儼少翁的尊師馮超然有一次慎重對他說,文人畫從蘇東坡、趙松雪、董其昌一條線一直傳下來,到我這一代,你們有希望作為傳人傳下去。這種對文化承傳的責任感與使命感,是今天許多唯利是圖的所謂“名家”所不能望其項背的。記得說這些話時,陸先生目光炯炯,有一種慷慨赴義的英雄氣概——文人士大夫引天下興亡為匹夫之責的恢弘氣概。在一個中國畫家群體中,很少有人有這種胸襟與氣概。以我的印象,我所熟悉的前輩大師如沙孟海、陸維釗、陸儼少,都有這種強烈的“士”氣,不隨波逐流,不俯仰塵世,獨立不遷,堪稱精神貴族,而藝術之高邁,反而是第二印象了。 于是我向陸翁匯報我的想法:我希望站在歷史與當下兩個方位去審視、觀察、判斷與定位他老人家的藝術功績。不單單談陸翁山水畫的偉大和人的偉大,而是把他放在歷史平臺上與宋元、與董其昌、四王與師門馮超然等比,當下的并世山水畫名家大師如黃賓虹、李可染、博抱石比,顯出他的必要性與存在的獨特性乃至風格技法形式建樹的唯一性。在書法上,則他從作為偏師的五代楊凝式出發(fā),既不是“二王”唐楷式正宗路線,又不是民間書法毫無章法可循,而是以繪畫練就的爐火純青的線條功力,發(fā)而為書,遂造就一種新的樣式與路徑,從而為當代書法史的成才模式與風格樣式,提供了一個極有價值的參考與成功樣板。 文章成形后呈陸儼少翁批評,他大為滿意,我正等著他退回來再作修改,殊不料他已經轉給《新美術》編輯部,一個月后,編輯已經把打樣送來校對了。對于我的粗淺幼稚的評論,能獲得老前輩如此高的認可,實在是喜出望外,信心油然而生。以后一直在研究生涯中關注評論的學術性,試圖與一般的評論方式拉開距離,提升品質,應該說與這次人物評論的際遇分不開的。陸先生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贊語,曰“一字不改”。 后來,陸儼少先生因哮喘嚴重移居深圳,托人帶口信來,還念念不忘這篇評論文章。數次托人提及。長者慈祥,專門記住后輩為他老人家做過的好事,至今想來,心里還是覺得暖暖的。人生有幸,少時得遇這么多名家大師,親接音容笑貌,言行舉止,學習之,模仿之,真今日青年人不可有再的難有機遇也。 陸儼少舊照 陸儼少與林散之 陸儼少與李可染 陸儼少與沙孟海 陸儼少與啟功 陸儼少和學生 陸儼少在當代書法領域中無疑是個突出的人物。 似乎,在這一方面很少有人去發(fā)掘他的價值——當我們把目標對準當代書法家以求得出書法的大致格局之時,卻忘了去注目一下這位書名為畫名所掩的奇特人物。也許,說陸儼少同時又是書法大師,就像同時說黃賓虹、張大千、潘天壽是書法大師一樣,未免有故意吹捧之嫌。他們的成就在總體上當然也還不如吳昌碩、沈寐叟及當代的陸維釗、林散之、沙孟海等人。術業(yè)有專攻,也不必如此牽強地去作比。但是,陸儼少的書法卻具有一種十足的歷史價值:他不是以個人成就的絕頂高超去上攀大師的寶座,但他卻以獨特的審美追求成為書法史上一個有趣的類型。換言之,他的價值并不在于為后人楷范,卻在于起到一個轉換審美定勢的歷史作用——我真不知道這兩種作用哪一種更重要些。我以為它們都不可或缺。 學畫者必學書,陸儼少又是地道的文人畫家,那么他對線條的精神所在——書法藝術的一見傾心顯然是不言而喻的。我們在《陸儼少自敘》中發(fā)現了他兒時的學書刻印,初學龍門二十品,后學《張猛龍碑》,再學漢碑,后到《蘭亭序》……完全是一個流傳有序的學習過程。如果再考慮到他遇到的第一位老師是王同愈(曾為前清翰林,學富五車,曾教陸儼少作詩論文,攻讀古籍),而王本人能寫一手非常純正的大王行草書,其水平遠出當時號稱書家的諸公之上;是則陸儼少的書法自時興的魏碑再入正統的“二王”,應該是與事實不侔的判斷。 陸儼少 行草古詩鏡心 (選自《陸儼少全集5·書法卷》) 不過,僅僅這樣是成就不了陸儼少的。無論醉心于北碑還是崇尚“二王”,充其量也不過能到清道人或沈尹默的境界。單線繼承的弊病正在于它缺乏比較對象,于是它所能汲取的是一種沒有經過整理加工的原始營養(yǎng),它構不成一個大師所需要的起跳板。吳昌碩、沈寐叟絕不僅以此自囿;我們知道沙孟海、林散之、陸維釗也絕不僅以此自囿;我們知道沙孟海學北碑,但無法判斷他的風格有多少來自《張猛龍》,有多少來自龍門造像;同樣地,對于林散之與懷素之間,也絕難作此按圖索驥式的對照與尋源。陸儼少的努力與上述幾位大師稍有不同,他撇開在二十年代成為風尚的北碑和四五十年代成為風尚的“二王”,從一個畫家的形式敏感出發(fā),尋找到一個獨特的風格啟示:楊凝式。 很難說楊凝式應當屬于碑學還是帖學。按阮元的標準:秦漢碑版六朝墓志他自當例外;魏晉風度“二王”正統他也未必能顧問。或者更確切地說,從王羲之到米芾再到趙孟頫、董其昌,楊凝式的《韭花帖》也許可位列前班,但《盧鴻草堂十志跋》卻實在不能與之同列。但陸儼少醉心的,正是這篇寥寥數十字的《盧鴻草堂十志跋》。因此,他是既非碑學又非帖學的。這固然可窺他對書法不那么專業(yè)的探求態(tài)度,但卻明晰可見他的獨特出發(fā)點:在正規(guī)的書家看來是奇詭欹斜、難以成法繩的《盧鴻草堂十志跋》,在書法史上絕難有顏柳蘇米的地位,而對于陸儼少這個有著先天的形式敏感的藝術天才而言,卻顯示出一種難得的潛力——它應該預示著一種新的格局的崛起。 說這是一種崛起,未免有危言聳聽之感,故爾還是要回到比較的立場上來進行深入的探研。從陸儼少的立場看當代書壇,我們會發(fā)現如下幾個可供比較的層面,它們各可以提取出不同的風格結論: 陸儼少 隸書臨武梁祠堂畫像題字橫幅 20世紀60年代 (選自《陸儼少全集5·書法卷》) (一)書法發(fā)展到近代,清代碑學在經過了鄧石如、伊秉綬、趙之謙、何紹基之后,已如江河日下,再也無力振作。吳昌碩與沈寐叟、康有為雖然力圖復興,但或是如吳昌碩廓而大之,或是如康有為松而散之,作為魏碑一系自身的成果都已有日暮西山之感。李瑞清居然能以其鋸齒型的線條自稱傳人,陶濬宣則還以平板整飭的結構使海內翕然相從,至少證明了靠內部自身的動力已難再重鼓雄風。而帖學雖有沈尹默在一力提倡,初期也有白蕉、潘伯鷹等人的燦爛奪目,但很快也陷入平庸的泥淖中不能自拔。沈尹默作書竟至如此疲軟,鄧散木在赴京后格調卑羸,這些都不能看作是個人原因而是帖學本身的先天營養(yǎng)不足的緣故?;蛘吒_切地說,是對帖學傳統的詮釋角度一成不變出了問題。王羲之并非如此疲弱,他的那些尺牘書札,還有王珣的《伯遠帖》等等,其精髓所在有目共睹,但沈尹默們卻都未進行準確地捕捉與把握,書法也就在如此氛圍下走向了它的衰落。依清道人對北碑的承傳與沈尹默對法帖的承傳,說到底,都是一種人為的“歪曲”,離他們應有的本意大相徑庭的。 如果說,由于沈尹默的文化地位——由于他的后起、還由于他事實上成為恢復建國后書法活動正?;囊淮Τ迹臍v史貢獻使他所努力的一切都被無止限地放大。為了普及書法所提倡的對書法技巧的整理與研究(它本來是十分必要的),在他的追隨者身上卻變成了技巧至上,于是什么腕平掌豎,筆筆中鋒……在一時之間甚囂塵上,技巧成了書法唯一的內容,成了束縛書家五體心態(tài)情感的緊箍咒。陸儼少當時身居滬上,我想他面對的應該正是這樣一種局面。這是一種與書法藝術真正目標相去甚遠的不正常局面。 陸儼少 行書明人隨筆扇面 1955年 (選自《陸儼少全集5·書法卷》) 《盧鴻草堂十志跋》在技法至上的書家們看來顯然亂頭粗服,不登大雅之堂。他們寧愿看《蘭亭序》《圣教序》,至少也只能看到楊凝式的《韭花帖》為止。并且從技巧上說,他們也不會去學習它,時風所強調的如中鋒、頓挫、節(jié)奏優(yōu)美……在此帖中都有乖戾悖謬,捍格難合的表現。因此,他顯然不合“二王”審美規(guī)范。而陸儼少鐘情于它,我想也正是看中了它的這些特點:針對時風的靡熟,此帖“生”;針對時風的輕巧,此帖“拙”;針對時風的故為老到,此帖“稚”。當然還有,針對時風的刻意技巧不敢越雷池一步,此帖天真爛漫,絕不以某家某法自囿。此帖是有著充沛情趣,而不僅僅苛求技巧過程的。 學《盧鴻草堂十志跋》固然十分困難。還是那句老話,非超凡入圣者不能。初學者對它可能絲毫不摸門徑,寫來村氣滿紙,但一旦有睿賞者得其奇氣,卻可以在風格上石破天驚。陸儼少是后者。如果我們在他的山水畫中提取出一個“骨”字,那么在他的書法中卻提取出一個“趣”字,它們似乎略有牴牾,但卻都見出陸儼少本人的大才氣:“骨”相對于山水畫同行而言,是一種異軍突起;而“趣”相對于書法同行的注重技巧而言,則是一種獨標新幟。 陸儼少 隸書八言聯 1977年 韓天衡美術館藏 陸儼少書法的趣是歷歷在目的。即如他的署名,能在“儼少”兩字中搞出如此變形,欹側顛倒而不失正,實在令人嘆為觀止。就他的存世書法而言,我以為小行書勝于大字中堂對聯,特別是他的幾卷手卷,早期的有散僧入圣之態(tài)、晚期的則有跌宕磊落之概。而在種種字形結構中我們也還是發(fā)現了一種信手拈出的構成意識:他特別注重線條的平行效果,但又特別忌諱字形的四角方正位置;結構的多變?yōu)槠浔恚€條的并列為其里;前者表明他希望變幻,希望在視覺上展現其稚態(tài)生趣的魅力;后者表明他注重秩序,注重內在的書理(畫理)的不遭損害;當然,前者使他在風格上一新耳目,后者則使他仍不失為一個貨真價實的書家。記得有一次我與他閑談,陸老曾提到,有人稱他的書法為“畫家書”,他表示大謬不然:“我的書法如果用書法標準衡量,該是什么就是什么,未必畫家書的評價標準可以與書家書有所不同?”這自然是陸儼少對書法的一種評價意見——有如我們不能在中國畫中另列出一類“書家畫”來一樣,只要是畫,就只有一種標準,符合的都是佳作, 不符合的都是劣品,不存在另一個標準。 但這種討論卻使我更留意于他的書法的技巧。如前所述,《盧鴻草堂十志跋》本身在技巧上并非是面面俱到的。陸儼少要以書法自立,技巧對他就是一個無法輕視的領域。那么他的線條功底如何?我以為,陸老的書法(特別是一寸見方的小行書),筆鋒甚健、骨氣洞達、線條圓潤而有立體感,雖偏側時出,卻無絲毫扁薄軟靡之態(tài)。以他的線條控制能力上攀沈尹默毫不遜色,因此,即使是以沈尹默的筆筆中鋒去衡量陸儼少,他也是當之無愧的。區(qū)別僅僅在于他既掌握了這一技巧之后,不以之為唯一的內容而轉向結構、情趣等新的內容罷了。 以陸儼少的山水畫線條與書法線條作比,他的繪畫線條比較理性,比較收斂,這可能是山水畫必須以線現形,不能太自由的緣故。而他的書法線條則比較放任,輕松自如,瀟脫雅健。這也許還因為在山水畫中他追求“尚骨”,因此線條著力求緊密無懈;而在書法中他追求“尚趣”,因此線條有意追求無所拘羈;當然也還可以引進不同的背景:山水畫中時人對線的注意力稍有轉移,故他著力拈出,意在存一絲脈息;而書法中時人刻意中鋒,為線條設置了種種枷鎖,故他有意狂放,旨在沖破藩籬、提示新境界。兩種不同的線條語匯中,不但可窺出書畫不同的橫向對比與區(qū)別,亦可悟出書畫各自的縱向系統的發(fā)展需要。我并不認為陸儼少在最初的嘗試中已有如此成熟的思考,是時勢使然,造就了他的煌煌業(yè)績,但不知我的歸納與總結,會被指為牽強附會否? 陸儼少 繪畫洛神圖并書法題跋軸 1944年 陸儼少藝術院藏 (二)陸儼少的“尚趣”,并不是孤軍奮戰(zhàn),而是在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代表了一種時代潮流的走向。在繪畫上,我著意將他與當代山水畫家的主流加以區(qū)別相反,在書法中,我打算把他的努力作為一種共性現象來對待。他的努力與當代一大批書家的努力一起,構成了當代書法走向新體格的十分重要的一翼。 陸儼少也許不是正統營壘里的人物。他的畫家身份使他即使想在書法上有所作為也很難為人承認——因為這意味著他的山水畫的黯然無光,當然沒有人會去這樣做。不過,正統的觀念在現代藝術歷史上已缺乏意義,崇尚“二王”或崇尚北碑在清末民初的反響就很說明問題。只要陸儼少用獨特的眼光去詮釋他心目中的書法史,只要他的融合與生發(fā)具有創(chuàng)造價值,他就可以成為正統,成為書法界的代表人物。那么不言而喻,既然他的努力沈尹默不能替代,他就能與沈尹默并駕齊驅。站在他的角度看沈尹默如是,看康有為、沈寐叟如是,看陸維釗、沙孟海也復如是。反過來,以陸維釗、沙孟海為出發(fā)點去看他,也同樣能證明陸、沙二老的價值。 陸儼少 楷書柳宗元小石城山記并跋鏡心 1973年 (選自《陸儼少全集5·書法卷》) 陸儼少 楷書柳宗元小石城山記并跋鏡心(局部) 從廣義上說,陸儼少與當代書壇的領袖如沙孟海、林散之等人是站在同一層面上的,他們都不是囿于古法者,他們都有自己的詮釋歷史的方法。不過,陸儼少的努力還是更具有個性色彩,亦即是說,他是與沙老、林老等人取不同的途徑走向一個相近的目標。陸儼少的“趣”,在專事書法不涉繪畫的純粹的書家來看,有耳目一新之效。他對形式的縱擒自如太令人著迷了。也許,我們很難叫他像一般書家那樣去寫碑版、墓銘,動輒千言,恭楷端書;或者,也很難叫他下筆家法明晰,今天“二王”、明天東坡,朝習顏柳、暮取篆隸,而路數絲毫不亂。但他的尚趣卻使人爛然心目,心駭神移。在日就窠臼、審美感受日趨狹窄的書壇來說,所缺少的正是這樣一種立場:從更廣泛的書畫一體的視覺藝術立場上對書法進行重新觀照。沙孟海對古法的破舊立新是立足于書法傳統的內部,具體表現為對傳統的重新認識,而陸儼少對古法的破舊立新卻是立足于書法傳統的外部,具體表現為對傳統的重新觀照。前者重在詮釋對象的涵義,后者重在詮釋立場的移位。一般而言,前者的努力較易受到重視,能收速效;后者的努力易被淹沒,難以獲得確認。當然更進一步的分析則是,前者一般不出外行之論,后者卻魚龍混雜、非有火眼金睛者難以在其中披沙揀金。 陸儼少 行書魯迅詩軸 20世紀70年代 (選自《陸儼少全集5·書法卷》) 陸儼少的“尚趣”正是一項待揀的“金”。作為尚趣的共同特征,我們還看到了有這樣一支藝術大軍:如李叔同的尚古淡、潘天壽的尚險悍、陸維釗的尚老辣、齊白石的尚尖利、乃至徐悲鴻與魯迅輩的尚平腴。嚴格來說,他們大都不屬于正統的書法中人,但他們作為書法在當代不可忽視的一翼,又是戛戛獨造,成績斐然。其實,即使是地道的以書聞名的陸維釗,與所謂的以唐楷晉行為奉的書家們相去又何啻霄壤?陸儼少的尚稚趣,不正是這股潮流中的一個重要構成么?嚴格來說,他們都很難說是上承古代某家路數,但他們匠心獨運,對于能以技巧法則規(guī)范學書者的諸公而言,其意義豈在于一個簡單的風格提示而已! 注重趣味、崇尚自然而不故為做作高深,這是陸儼少在書法上的過人之處。他在一個最易被譏為非正統的立場上,以自己超人的才情,為書法開拓提供了一個成功的經驗模式。針對近代被奉為正宗的書法技巧論者提出了反叛的契機,而他的“尚趣”努力也早在上一輩或同一輩人中得到反響——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是以藝術家的形式敏感,又以他在山水畫方面的構成意識積累,接過了前輩們篳路藍縷的嘗試,把它變成一個有一定格局的審美新思潮。他與陸維釗、潘天壽都是書壇的驍將,而他們的努力又豐富了書壇的多元格局,尚趣與尚功力、尚學識者攜手并肩,構劃出當代書法的基本風貌。只不過他以繪畫大師的身份,很少有余力去參與書壇活動,因此其影響不如陸維釗先生而已。對他,對潘天壽還有齊白石等人的書法,皆可作如是觀。 我們在此中看到的還是文人意識。細筆皴點的宋人山水無以為此,斤斤點畫的唐人楷法也無以為此。書畫雖然不處在同一發(fā)展方向之上,但要有所突破,也還是有賴于共同的文化模式的提攜與積累。陸儼少的山水畫尚“骨”、他的書法尚“趣”,看起來是兩個不同的追求,但統一在他這個人身上卻無絲毫牴牾,因為它們都需要一個文人式的主體。陸儼少是個文人畫家,又善嗜文,有極好的舊學功底,那么他在書法上的努力必然符合“文人”的基本格局,而他一旦才華過人,對古典洞察至悉,那么他的突破與對書法界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本來也是意料之中的。 陸儼少 行書廬山攬勝圖題跋 1980年 (選自《陸儼少全集5·書法卷》) 后記:關于《陸儼少藝術論》這篇評論文章,其實可引為話題的還有很多。比如我認為,在常態(tài)下的文藝評論,如果沒有方向性問題,那么不應該多作褒貶優(yōu)劣的判定,而應該是追溯來源、尋找理由,提示出之所以如此的學理來源、時代依據。尤其是針對具體人物具體作品進行評論時,既不流于泛泛的千篇一律的捧殺的贊美詞,也不是棒殺的嘩眾取寵式的罵大街。寓褒貶于有理有據的分析之中,甚至在大家習以為常的現成結論中找到新的解讀、理由與依據。此謂之相對于“感性批評”的“學理批評”也。我在1988年前后,寫過陸儼少、潘天壽、沙孟海、陸維釗等的人物評論,雖然都是師尊關系,但從不贊成以一大堆廉價的泛泛不著邊際的形容詞來歌頌“大師”“巨匠”的空疏派頭,而是把前輩們當作一個個對象來做客觀冷靜的學理分析,論長說短,皆從邏輯嚴密的合理性出發(fā)。 評論本來是月旦臧否,針對的不是純理論的史學與美學,而是具體的、有血有肉的作品與人物。因此文藝評論,就事論事易,宏觀觀照難。就事論事導致今天很多文藝評論變成技法分析,過于個體化又瑣碎繁雜且嚴重缺乏理論思維高度,而宏觀觀照又習慣于以一個抽象的理論思潮流派主義為先題,無視畫面(作品)形式的藝術語言的重要性與根基作用,盲目套用,空洞疏闊,不貼心不扎實,而為藝術家嗤之以鼻,不屑一顧。要解決這個難題,第一是要重視“歷時”,以歷史為坐標。不僅僅是五千年,也可以是一百年的座標;第二是要抓住“共時”,書畫家所處的同時代有什么特點:同輩書畫家、師長、同一流派與不同流派的其他表現,還有書畫家對象在其中的合理性、必要性與不可或缺、獨一無二性。《陸儼少藝術論》就是當時對這一文藝批評理想的努力實踐。在其中,沒有華而不實的藻飾和不知所云、人人皆可套用的頌揚語句,目前時隔二十八年回頭看來,它還是具有典型意義的。至少在我自己的幾十年晨昏寒暑的文藝評論生涯中是如此。 陸儼少 行書杜甫入蜀詩冊 20世紀50年代 (選自《陸儼少全集5·書法卷》) 任何優(yōu)秀的文藝評論,都會牽涉到對象人物作品的歷史定位問題。比如陸儼少的書畫,在當代處于一個什么樣的高度?為什么說他在山水畫中是正宗的代表而在書法上卻是“偏師”得正?說他“偏師”,是否有貶低之嫌?“偏師”可否被理解為出奇制勝?比正宗更見難度與高度?需要藝術家有超大的才情與襟抱?落腳到陸儼少先生,具體的表現又有哪一些?其背后的理由分析能不能成立?是想當然的、感情偏執(zhí)的溢美之辭?還是令人心悅誠服的客觀結論?它和就事論事的瑣碎技法形式分析也不可同日而語。因為它有宏觀大視野,心懷天下,上下五千年,縱橫一萬里,講究研究對象存在的歷史含義。只有敏感的批評觸角而沒有史學、美學理論的雄厚積累,非學術家難以勝任這樣的要求。1988年時的文藝評論缺少方法的窮窘狀況,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文藝評論界“紅包評論”唯錢是從,不負責任、感性批評信口褒貶者不少,而有學術背景的批評家卻如鳳毛麟角。反過來,高校科研院所的教授學者們又以文藝評論是快餐,不是“學術”而鄙視之、拒絕進入之。即使有進入者,也是空疏浮泛,充斥不少連自己也整不明白的空頭理論、概念解釋而極難銜接于血肉豐滿的作品本身。 以此看當時不無稚嫩但虎虎有生氣的《陸儼少藝術論》的重新刊載發(fā)表,對比二十八年之間文藝評論界的時空阻隔、前后反差,其實它不也正是一個完整的文藝評論的樣本,是對“文藝評論”進行“歷時”“共時”檢驗的一次獨特的實踐樣本? 陸儼少 行書學書所得貽學凱冊 1979年 (選自《陸儼少全集5·書法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