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麥大人 都說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有時比人與狗之間都大,我信了。 有的人,4天片酬6000萬元,簽陰陽合同;有的人,捐出畢生收入1857萬,引發(fā)國民熱議。 她和他們都不一樣,一輩子顛沛流離,以詩詞為心,以傳播中華文化為己任,數(shù)十年甘當(dāng)人梯和燈塔,做后來者的引路人。 她歷經(jīng)磨難,卻笑傲人生;她著作等身,卻優(yōu)雅恬靜。 她是中國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也是繼楊絳之后稱先生的人,她就是古典詩詞大師葉嘉瑩先生。 她說,人生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真心性,而詩詞,讓我們的心靈不死。 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 01 她出生優(yōu)渥,卻遭逢亂世提起葉嘉瑩,很多人可能覺得這名字有些陌生,只是因為我們離大師太遠(yuǎn)。 1924年,葉嘉瑩出生在北京一個書香世家,她是滿族葉赫那拉氏后裔。這個家族在清代出了兩大名人,一個是清代大詞人納蘭性德,另一個就是那個清末慈禧太后葉赫那拉。 葉嘉瑩父母都是知識分子,父親供職于航空公司,母親是一名老師。從小她就接受到良好教育,3歲時開始識字背詩,6歲就會被《論語》,成為她的啟蒙書籍。 父親教她英文,伯父教她詩詞,葉家藏書豐富,葉嘉瑩整日泡在書堆里,除了詩書,她的世界沒有其他樂趣。 在葉家,最重要的是學(xué)習(xí)做人,那是比讀書更加重要的。 去年四月葉先生上了《朗讀者》,她講述了像那時女孩子會的游戲,蕩秋千、跳繩子,她都不會。她還說到早期詩作,有一首叫《秋蝶》: 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fēng)翻怯舞衣單,三秋一覺莊生夢,滿地新霜月乍寒。 還有一首叫《詠荷》: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 葉先生后來說:
1937年,北平淪陷,戰(zhàn)亂四起。 父親跟隨國民政府向南撤退,時隔多年才有了音訊,她百感交集地寫下“昨日雁南飛,老父天涯隔”。 人生更大的變故,接踵而至。 母親帶著兩個弟弟在淪陷區(qū)生活,有一日腹痛難忍,原來是腹中長了一個瘤。她獨自輾轉(zhuǎn)到天津租界區(qū)做手術(shù),不料血液感染,在回京的火車上不幸逝世。 噩耗傳來,葉嘉瑩慟哭萬分,這一年她17歲,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無常。 她人生最痛苦的一段回憶,是聽到釘子一下下敲進(jìn)母親棺木的聲音。但作為家中長女,她必須強(qiáng)忍淚水,料理母親后事。 面對國破家亡,葉嘉瑩悲從中來,含淚寫下了八首《哭母詩》,讀來字字泣血,里面都是痛徹心扉的人生味道。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世界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02 遇到恩師,點亮靈魂若在和平年代,葉嘉瑩本可以過幸福的人生,但亂世卻給她帶來了前半生的顛沛流離。 從小學(xué)習(xí)優(yōu)異,從中學(xué)到大學(xué),葉嘉瑩都是第一名,絕對是名副其實的學(xué)霸。 1941年,她以高分考入北平輔仁大學(xué),在這里她遇到了點亮她靈魂的人,顧隨老師。 顧先生學(xué)貫中西,是詩詞方面的專家,也是現(xiàn)代著名詩人和書法家。一生桃李滿天下,除了葉嘉瑩之外,紅雪泰斗周汝昌等都是他的學(xué)生。 顧老每每講到古典詩詞,總是旁征博引,葉嘉瑩聽得如癡如醉。遇到老師后,她才真正懂得詩詞所蘊藏的力量。 看到初秋的迷人景色,葉嘉瑩有感而發(fā),作了好幾首律詩,有一首叫《搖落》: 高柳鳴蟬怨未休,倏驚搖落動新愁。 云凝墨色仍將雨,樹有商聲已是秋。 三徑草荒元亮宅,十年身寄仲宣樓。 征鴻歲歲無消息,腸斷江河日夜流。 她將這幾首詩交給老師,顧老竟一字未改,還另外作了和詩,想幫她發(fā)表,葉嘉瑩于是有了迦陵這個筆名。 顧隨老師和弟子 隨著對詩詞的深入理解,葉嘉瑩發(fā)現(xiàn)千百年前的哀怨哲思,依然能夠激蕩人的心靈,便問顧先生:“這是為何?” 顧老答道:
這句話就像一束光,驅(qū)散了因喪母之痛留下的陰霾。原來詩詞,也是可以治病的。 大學(xué)畢業(yè)后,葉嘉瑩在北平一所中學(xué)教書。忽一日,顧老寫信給她,希望她成為南岳之馬祖,而不是孔門之曾參。 什么意思? 意思是讓她自立門戶,而不是追隨老師的腳步。他覺得葉嘉瑩有一天,可以將詩詞之美發(fā)揚光大,成就遠(yuǎn)遠(yuǎn)在自己之上。 03 一世多艱,寸心如水葉嘉瑩在上學(xué)期間從沒談過戀愛,畢業(yè)后更是一心撲在工作上。人生唯一的婚姻,卻和愛情無關(guān),后來還帶給她滿身痛苦。 1948年,一個不期而遇的人走進(jìn)了葉嘉瑩的生命里,這個人就是趙東蓀。 他姐姐是葉嘉瑩的中學(xué)老師,這么以撮合,葉嘉瑩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下來。在她看來,反正也沒有男朋友,那就試試吧。 一年多時間里,趙東蓀數(shù)次求婚,她都沒有答應(yīng)。后來趙東蓀使出無賴手段:
葉嘉瑩真是一個狗單純的人,她不愿他失去工作,覺得他人也還不錯,一個“好心”便應(yīng)承了下來。 葉嘉瑩婚紗照 1948年3月,兩人在南京結(jié)婚,11月隨丈夫去了臺灣,這時一個巨浪向他們襲來。入臺后,葉嘉瑩生了女兒,原以為他們的日子會好一點,沒想到“白色恐怖”突然降臨。 趙鐘蓀因政治原因入獄,葉嘉瑩和女兒也被牽連帶去審查。出了警察局,她卻丟了工作,收入沒了,連住處也沒了,成了無家可歸的人。 無奈之下,只好投奔丈夫的姐姐家,但寄人籬下的苦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為了不妨礙姐姐家的正常起居生活,葉嘉瑩帶著女兒在走廊打地鋪;中午時,怕打擾人家休息,她獨自一人抱著女兒在樹蔭下走來走去。 葉嘉瑩沒有被生活打敗,倍感飄零的她寫下《轉(zhuǎn)蓬》聊以自慰: 轉(zhuǎn)蓬辭故土,離亂斷鄉(xiāng)根。 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 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 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很快,她就在臺南光華女中謀得一職位,一邊教學(xué),一邊照顧女兒。 三年后,丈夫終于歸來,只是多年的牢獄生活,讓他性情大變,性格暴躁乖張。經(jīng)常無緣無故大發(fā)脾氣,有時甚至對她拳打腳踢。 這是葉嘉瑩一生中最昏暗的時刻,一家人老小需要她養(yǎng)活,白天為了多掙錢,她同時在幾所大學(xué)任教。回到家,繼續(xù)洗衣做飯,照顧孩子,整理家務(wù),丈夫一言不合就摔東西。 身體上的勞累她還能忍,精神上的暴力,與她而言則是萬箭穿心。 有那么一刻,她想到了死。 幸而她熱愛的詩詞,又一次拯救了她。忽一日,讀到王安石的詩: 風(fēng)吹瓦墮屋,正打破我頭。 瓦亦自破碎,豈但我血流。 我終不嗔渠,此瓦不自由。 眾生造眾惡,亦有一機(jī)抽。 她不禁想到:不要怨天尤人,其實丈夫又何嘗不是一個受害者呢?淹沒于時代洪流里,他也是可憐、可悲。 葉嘉瑩有種悲天憫人的慈悲情懷,具有佛教普渡眾人的胸懷氣概,這或許就是詩詞心吧。 04 殺不死你的,讓你更加強(qiáng)大葉嘉瑩說,當(dāng)你把你的悲哀、痛苦用詩寫下來,可以消解你的悲痛,也可以保存你的紀(jì)念,這是非常有價值、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不論現(xiàn)實的生活多么無奈,她總能在精神的世界里找到慰藉,只要一站在講臺上,立刻就神采奕奕起來。 在臺灣,很多知名人物都聽過葉嘉瑩講的課,比如小說家陳映真,作家白先勇,大學(xué)者吳宏一,作家陳若曦,學(xué)者林玫儀等。 大作家白先勇后來說,“葉先生是老師中的老師,我是小了葉老師13歲的學(xué)生?!?/p> 葉嘉瑩和白先勇 詩人席慕蓉也曾不止一次聽過葉先生的課,老師在哪講,她就追到哪。席慕蓉說:“我坐在下面聽老師講課,覺得老師是一個發(fā)光體?!?/p> 1966年,美國漢學(xué)界想研究中國詩詞,42歲的葉嘉瑩受邀到美國講學(xué),后來又接受了加拿大哥倫比亞大學(xué)的聘請,在溫哥華定居下來。 葉嘉瑩帶著全家去了美國,只是校方規(guī)定:必須用英文授課。用英語講中國古典詩詞,這難度系數(shù)不是一般的大。 為了生計,她沒有別的選擇,晚上兩點還在查字典備課,再用蹩腳的英語把詩歌的感動講出來。 憑借深厚的文化底蘊,詩詞歌賦信手拈來,葉嘉瑩的授課,震驚了整個學(xué)界。 研究著喜愛的詩詞,有一群喜歡她的學(xué)生,這十年是她人生里難得的靜謐時光。一首《鵬飛》,記錄了她那時的心境: 鵬飛誰與話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 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余生。 后來,中國和加拿大建交。1974年,葉嘉瑩申請回國探親,興奮的她一氣呵成寫下了1870個字的《祖國行》,讀來讓人淚眼滂沱: 卅年離家?guī)兹f里,思鄉(xiāng)情在無時已。 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 …… 1976年,她的人生再次遭遇重創(chuàng),結(jié)婚不足三年的女兒言言與女婿永廷發(fā)生車禍,雙雙殞命。 這猶如晴天霹靂,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從此死生不能相見。葉嘉瑩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整整十天,真是欲哭無淚,欲說無言,淚水早已流盡。 她把對女兒的思念化作一行行詩句,傷心欲絕地寫下十首《哭女詩》: 其一 結(jié)褵猶未經(jīng)三載,忍見雙飛比翼亡。 檢點嫁衣隨火葬,阿娘空有淚千行。 其二 痛哭吾兒躬自悼,一生勞瘁竟何為。 誰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萬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撫養(yǎng)付飄風(fēng)。 回首襁褓懷中日,二十七年一夢中。 葉嘉瑩這一生,歷經(jīng)世事無常,各種生離死別好像都嘗了一遍。即便如此,她仍將痛苦深藏心中,倔強(qiáng)地面對一切: 惆悵當(dāng)年風(fēng)雨,花時橫被摧殘。 平生幽怨幾多般,從來天壤恨,不肯對人言。 歲月不曾繞過她,其實她有何曾繞過歲月。 05 薪火相傳,甘為人梯董卿說過,人生的別離,除了死生不能相見,還有故土不能相還。 在電影《一代宗師》里,宮二說過武學(xué)的三重境界,見天地、見自己、見眾生。對葉嘉瑩而言,已經(jīng)見過天地和審視自己,接下來將是見眾生了。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場命運的修行。而修行的終點,就是如何安放自己的靈魂。落葉歸根,葉嘉瑩像重新回到了生命的起點。 卻話當(dāng)年感不禁,曾悲萬馬一時喑。 如今齊向春郊騁,我亦深懷并轡心。 海外空能懷故國,人間何處有知音。 他年若遂還鄉(xiāng)愿,驥老猶存萬里心。 1979年,葉嘉瑩回到北京,這年她55歲。先去了北大,后來南開校長盛情邀請她來到天津。 至今,還有人記得她在南開將課的盛況:300人的教室座無虛席,樓梯上也坐滿了學(xué)生,甚至連窗戶上都趴著人,可謂盛況空前。 葉嘉瑩穿著藍(lán)色中式上衣,站在講臺上,詩詞歌賦信手拈來,儀態(tài)高雅激情四溢,學(xué)生們頓時驚為天人。 有人說,她站在那里,就是對中國古典詩詞最好的注解。 學(xué)生對她也非常喜歡,感動之余葉先生賦詩一首: 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癡。 臨岐一課渾難罷,直到深宵夜角吹。 此后的30多年間,葉嘉瑩在加拿大和中國兩地奔波,除了南開之外,她還在北師大、復(fù)旦、南大、川大、云大、武大等地講學(xué)。 每年她就像“候鳥”一樣遷徙,一半時間在中國講學(xué),另一半時間在加拿大做研究。她的足跡不僅遍布大江南北,還跨越亞歐美三大洲,把中華文化的美學(xué)種子,傳播到世界各地。 而她做這一切,全是自費,在國內(nèi)講課不收任何報酬。葉老只有一個心愿,要讓更多中國人讀詩、懂詩:
1993年,葉老在南開成立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并任所長,不少海外華人企業(yè)家捐資蓋樓。 自1945年起,葉先生在講臺上站了70多年,即便90歲出去演講,遇到學(xué)生搬凳子上來也堅決不坐。她這樣說:“我坐了,對不起中國古典詩詞?!?/p> 又到長空過雁時,云天字字寫相思。 荷花凋盡我來遲。 蓮實有心應(yīng)不死,人生易老夢偏癡。 千春猶待發(fā)華滋。 2015年,91歲的葉嘉瑩先生終于飛不動了,最終落腳南開大學(xué),南開也專門為葉先生建了迦陵學(xué)舍。 世紀(jì)老人,半生漂泊,用母語自由地教授傳承中國古典詩詞,葉先生說這是她最好的歸宿。 若有詩書藏于心,歲月從不敗美人。 06 我有詩詞心,足以慰平生有人曾問過葉嘉瑩:“您講的詩詞很好聽,我也很愛聽,可這對我們實際生活有什么幫助呢?” 葉先生語重心長的說道:
多年以前,顧老對葉嘉瑩說:“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yè),以悲觀之心態(tài)過樂觀之生活?!?/strong> 多年以后,葉先生歷盡坎坷,輾轉(zhuǎn)海內(nèi)外,參悟道之所在,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有學(xué)生如葉嘉瑩,顧先生應(yīng)也該笑慰九泉了。 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 柔蠶老去應(yīng)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 生命不息,教學(xué)不止。 葉先生把余生的生命都用在教書育人上,也許有一天會如她所說,人的生命會像火柴一樣化為灰燼,她愿意生命之光結(jié)束在講臺上。
葉先生是一位不同凡響的女性,經(jīng)歷了生命無常,世間百態(tài)之后,看透了小我的狹隘,把自己的人生投向了更加廣闊的視野。 葉先生所展現(xiàn)的,是文人真正的風(fēng)骨,是學(xué)者超然的氣度。 羅曼·羅蘭曾說過:世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看透生活的本質(zhì)之后,依然熱愛生活。 今年6月,葉先生拿出一生積蓄1857萬元,在南開設(shè)立獎學(xué)金。她希望今后即使自己不在了,中國詩詞文化也能一直傳承下去。 我有一支筆,足以慰平生;一點浩然意,萬言天下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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