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甲申(1644)三月,立國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王朝崩潰,順治三年乙酉(1645)五月南京弘光小朝廷亦隨之覆亡,緊接著,嘉定、昆山、蘇州、太倉、江陰等地百姓慘遭屠殺,而后又有順治十四年(1657)南北兩闈的“科場案”,順治十八年(1661)的“奏銷案”等等接二連三的大案,可以說從順治元年到康熙初年,江南風波洶涌,殺氣彌漫,江浙一帶尤其首當其沖。康熙十八年(1679)開博學鴻儒科籠絡人心,不少士人欲展才華而投入網(wǎng)中,卻又始終坎坷于仕途。當時的漢族士子抱以國破家亡的哀痛,腥風血雨的憤激,顛沛流離的艱苦,進退之際的彷徨悔恨,交織而成一篇篇歌哭無端的文學作品,成就了清代散曲史上最有生氣的一頁①;其中的詠物散曲無論質與量均頗有可觀之處,同時可以一窺曲家個人以至于群體的主體精神與生命價值。
“清初”的斷限,學界一般指“順康”,謝伯陽、翁曉芹二位先生則指出:“清順治元年(1644)至康熙十八年(1679)為初期”、“康熙二十年(1681)三藩之亂蕩平之后一百多年間,基本平息了戰(zhàn)火,社會生活相對安定②”。私意十分贊同。本文即以《全清散曲》③為范圍,分析探討由明入清以及康熙十八年已屆弱冠的詠物散曲作家與作品,惟疏漏之處,尚祈海內外方家學者指正。
一云間倡和
有明一代詞學衰靡,陳子龍(1608—1647)④起而領袖詞壇,開展清詞中興的史頁。陳子龍、李雯(1608—1647)⑤、宋征輿(1618—1667)⑥并稱為“云間三子”。云間,今上海松江縣的古稱,清代置華亭、婁縣,屬松江府。云間詞人推尊南唐北宋,摒棄南宋,偏愛小令,王漁洋(1634—1711)曰:“其于詞,亦不欲涉南宋一筆,佳處在此,短處亦坐此。”⑦但是入清以后,他們填詞之余,常以南曲散套相倡和,如宋存標⑧、宋征璧⑨、宋子璧⑩、宋征輿、宋轅生(11)、宋燕舒(12)、宋思玉(13)等宋氏詞人,除宋征璧僅有四首小令之外,其余諸人均無小令存世。何以云間宋氏詞人偏愛南曲散套?宋征璧明確指出(14):
曲者,騷之苗裔也。騷不有九歌九辨乎?以唐人竹枝、柳枝,音調最為短促,樂府且登之,又何疑于南曲?
戲曲宜于通俗,散套貴乎大雅,譬之戾家把戲,與梨園子弟難可同年而語。魚龍角抵,戾家可造精能;淡月輕云,梨園方入神妙。散套佳趣,譬之乳冰初渙,而萬象俱涵;鳳簫獨舉,而眾籟皆寂。此則巧笑倩盼,不同市門,而玉潤珠圓,可縈夢想者矣。如此高舉“散套貴乎大雅”的旗幟,大不同于元代燕南芝庵《唱論》以有文采章法的小令稱作“樂府”,以套數(shù)為俚俗的曲觀,倒是與晚明南散曲“不僅在語言上,同時也在文學建構方式上返歸詞文學的跡象”(15)一脈相承。
云間諸子南曲散套的詠物倡和活動,是由陳子龍開風氣之先?!度迳⑶肥掌洌勰仙陶{集賢賓·詠柳]一首(16),以[集賢賓]、[黃鶯兒]、[簇御林]、[貓兒墜]、[尾聲]五支曲子所組成宋征璧跋子璧所和的[新柳]套云:“此題大樽唱之,子建與子璧及予輩皆和之?!?17)于是征璧、子璧、存標、征輿、思玉等五位均存同調、同套以及同韻(按,僅宋思玉套用韻不同)的詠柳之作(18)。至于子龍[詠柳]套的創(chuàng)作年月,已難考查,不過,就其所詠“香絲亂飛,好將移植靈和內”([黃鶯兒])、“一江搖曳化萍飛,相疑,尚是春深,暗驚秋意”([貓兒墜])諸句看來,很有可能作于明亡之際?!耙唤瓝u曳化萍飛”之句,出自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本歉袀碎g美好事物已遭摧殘,一如楊花柳絮在風雨中漂泊。子龍[詠柳]書寫如此深情,不免令人聯(lián)想到曾與云間三子素有情誼的風塵才女柳如是(1618—1664)。宋征輿[詠柳]亦云:“趁著春光恐后期,芳魂無處不徘徊。東西,夢里相思,影里相依?!保ǎ圬垉簤嫞荩└歉袀麌@惋。私意以為不妨引用葉嘉瑩先生對子龍詞的評語以涵蓋子龍、征輿詠柳散套的審美本質:“在其寫愛情的詞中,既往往隱含有一種憂患之底色,而在其寫憂患之詞中,也往往隱含有一種愛情的底色?!?19)而這也正是云間宋氏諸子詠物倡和散套的底色。
云間宋氏諸子除詠柳五套外,尚有詠絮與詠燕各六套,詠落花、芳草、鶯、畫橋各四套,詠鷗、雁、舟各三套,以及詠蒙莊蝴蝶二套,共計四十四套(20)。宋存標跋征璧[詠物]:“詠絮、詠燕二詞,倡自去年,和者紛紛?!?21)可以想見當時云間曲壇詠物倡和之盛況,遺憾的是《棣萼香詞》只收錄宋氏兄弟倡和之作(22),無法見到云間其他士子的作品。
以“詠燕”為題的《南黃鐘畫眉序》諸套,備受存標贊賞的便是征璧與征輿兄弟之作,如征璧[琥珀貓兒墜]:“渭城妍唱,芳草散斜陽。紫陌紅樓安步幛,彩云無數(shù)意茫茫。凄涼,萬里飄流,千載興亡?!?23)存標贊語:“茲曲神理高秀,風骨欲飛,恨不令大樽見?!笨芍^推崇備至。征輿[黃鶯兒]:“綺翼上朱門,似難忘故國恩。昭陽宮殿蕭條盡。雕梁半損,紗窗半存,空勞細語傳芳信?!?24)這般直書故宮殘破景象,能不令亡明遺老飲泣吞聲?存標則予以精簡沉重的評語:“凄凄惻惻,殊不勝情?!痹崎g諸子亦與鷗鳥結盟,留予后人三首[詠鷗]散套,但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鷗鳥,都飛入一股蕭森的秋氣中,如存標之句:“看飛來霜羽滿寒塘,冷映瑤溪白雪光。”(25)([南南呂梁州序])思玉之句:“蒹葭繞渡頭,寒煙未收。輕翻素羽波面浮,只見雙棲荷葉影移花帚。敗荷依敗柳,點丹楓浪溜。我與你既盟之后永去猜疑,同心皓首?!?26)皆足以映照心境的悲苦與時局的不安。宋轅生評存標之套:“借禽鳥之忘機,寫幽人之至性?!彼加裉子小笆宀裱保ò?,不知何許人)之評:“真似銀葩星暈,點破琉璃碧矣。”幾近溢美的贊賞評跋,在《棣萼香詞》中比比皆是。私意以為諸子相互之間鼓勵標榜,乃困境中筆墨鍛煉以及精神慰藉不可或缺的一股力量,對于后學如宋思玉之輩更是重要的獎賞。
抒發(fā)亡國悲痛的長篇大套,則有存標[南仙呂人雙調步步嬌]“詠雁”(27),由十四支曲子所組成。首曲開宗明義:“只為迢遞關山,閱盡滄桑。寫字半成行,把墨濤嚦嚦沖云響?!敝懈逛侁慀櫻泔w過寒霜滿塘的梁州、衡陽的回雁峰,至絕塞遇見放牧荒原的孤節(jié)之士吞氈嚙雪,托雁將帛書飛送上苑,真乃曲曲血淚。其中[嘉慶子]云:“蚤知是長道風霜,悔把貞心自逞強。待弛韁,孰解韁。待同群,誰雁行?!彼未鏄耸恰懊鞒绲澵暽蜓a翰林院孔目,以明經高隱著書”(28)。既高隱不仕清,卻又疑慮“長道風霜”、“待弛韁,孰解韁”,誠如趙園先生所論:“正是‘時間’剝奪著遺民的生存意義,不止于使其‘待’落空,而且使其生存依據(jù)虛偽化,這不能不是一種殘酷的道德處境。”(29)細讀存標[詠雁]長套,可以一葉知秋。
云間詠物倡和較少諷刺性筆調,僅宋存標[南中呂好事近·詠鶯]套其二與征璧[南羽調勝如花·蒙莊蝴蝶]二套諷意頗深,如存標詠鶯:
意重重,盡寄著綿蠻話中。愁煞也,喚歌童學新腔,沒情沒緒卻怪春深。到忙時喚蜂呼蜂,雁行遙期送孤鴻。催鼓又催鐘,千門碧樹,春殘恁處逢。怕繞鸚歌架,恐他花下罵春風。([錦纏道])(30)又如征璧詠蒙莊蝴蝶:
人間世迅馬蹄,絕壁懸?guī)r寸累。路迢迢千里赍糧,意懸懸三生隱幾。頓忘卻波傾灰沸。愁只愁文犧廟犧,敢相蒙羊皮虎皮。淡飯黃齏,勝調羹滋味。([前腔])(31)存標筆下的“鶯”,是“縷金衣,采斗紅妝,偏似愛香閨俏。囀柔枝,罵雨吟晴,好勸游人早”(32)的熱衷功名利祿之輩,他們忙于“喚歌童學新腔”、“喚蜂呼蜂”、“催鼓又催鐘”,汲汲營營,唯恐落于人后的丑態(tài),洋溢紙上。征璧詠“蒙莊蝴蝶”,不去展現(xiàn)如存標所詠那般的嫵媚風流而又不被情困的瀟灑高士(33);而是以四支[南羽調勝如花]的短套,每支曲文內均有萬斛之“愁”:“愁只愁棋危卵?!?、“愁只愁天機禍機”、“愁只愁文犧廟犧”、“愁只愁綃衣粉衣”,仿佛波濤陣陣,拍擊巖岸,激憤不已,尤其是“文犧廟犧”,競蒙上“羊皮虎皮”,像這樣怒潮澎湃,諷刺強烈的散套是云間詠物倡和的鳳毛麟角。
宋征璧憶起云間社集盛況云:“侵晨珥筆而往,午夜載酒而歸,連鑣接席,家握隋珠。”但是,入清以后,“曾幾何時,風流云散,諸子相繼淪喪,存者十不二三。又各處窮僻,罕睹玉面。惟予兄弟卜筑浦濱,憂患余生,嘯歌間作。近者,子建遁跡東郊,轅文宦游京洛,倡和漸稀矣?!?34)由明入清的云間諸士,在艱困環(huán)境下,詠物倡和的散曲嘉會曾是他們香草美人與落魄苦悶之所寄。方其笛管悠悠,長歌當哭之際,真是情何以堪!
二吳江沈門
吳江派,是“中國戲曲史上第一個成熟的戲曲流派”(35)。明亡后,吳江派成員能夠有詠物散曲傳世的僅有沈自晉(1583—1665)(36)、沈永?。?606—1667)(37)、沈蕙端(1612—?)(38)、沈非?。ㄉ淠瓴辉敚?39)、顧來屏(生卒年不詳)(40)五人,其中尤以沈自晉為重鎮(zhèn),其《南詞新譜》為制曲家的尺蠖,足以繼承沈璟(1553—1610)衣缽(41)。《全清散曲》錄沈自晉小令七十五首,套數(shù)三十二首,創(chuàng)作量十分豐富;其詠物之作有小令十四首,套數(shù)三首,也是清初吳江沈門之冠。
沈自晉在不同的創(chuàng)作階段,所呈現(xiàn)的詠物散曲風貌亦有不同,其散曲集今存《鞠通樂府》,內含甲申(1644)以后所作之《黍離續(xù)奏》,丁亥(1647)以后所作之《越溪新詠》,以及壬辰(1652)以后所作之《不殊堂近草》(42)。《黍離續(xù)作》多為蕭瑟凄苦之音,其中詠物之作可以[南仙呂皂羅袍]“小瓶梅竹詠”與[南仙呂解三酲]“見黃蝶”二首小令為代表(43),前者題序:“避亂荒村中,折得蠟梅幾朵,殊不成供,聊以竹葉一枝伴之?!焙笳哳}序:“時已深秋,感懷賦此?!眮y世荒村的蠟梅與翠竹,是遭逢喪亂士人高潔的象征,此支小令讓梅與竹對話,且添加一位高傲的花神,如云:“花神欺竹太凄涼,自將蜜艷多夸獎。予香噴鼻,爾無片長,竹云詩有,風吹細香,淡香兒倒比濃為上?!睘樾⌒∑鎏砘顫娕c興味。至于深秋肅殺之氣中的黃蝶,“卻紛飛在戰(zhàn)地塵?!?,“他倒不辭素秋將姿態(tài)改,兀自松粉沾衣展翅采”,給予“歌似無從,哭似無蹤”(44)的沈自晉在荒村菊籬下莫大的精神慰藉。
順治四年丁亥以后,仍然有“好會多磨,被寇警遙相鬧”(45)的情況,那時沈自晉隱于吳山而作《越溪新詠》諸曲,每在心境苦悶中借小令調笑以排遣,如[南雙調鎖南枝]“戲詠野薔薇”(46):
只道香難賽,誰知色竟佳,雪肌淺籠如縷霞。野性不爭發(fā),臨風自瀟灑。休浪謔,莫共嘩,他的護身符,自有刺盈把。薔薇即使身處荒村野地卻不改本色,且有刺護身,豈可輕率待之?是一首短小精悍,借花自況,兼含諷意的小令。另一首[南商調金衣公子]“詠顧長樂齋前橙樹”云:“花飄雪自香,子留枝候霜,耐秋林一種酸寒況。滿浮觴,雙螯正美,染指破新黃?!?47)以霜寒秋氣中的橙樹自比高潔,同時流露出對生命的信念。
沈自晉七十歲(順治九年壬辰)以后的散曲題材多自壽性質,如“七十自慰”、“八十自慰”、“誕日復自省”、“感懷偶詠,時丁酉仲冬予年七十有五”等等,詠物則有小令五首與散套一首(48)。小令所詠之物,皆能展現(xiàn)作家主體精神的厚實,如“烽莫擾,塵不驚”、“灑落受余生,菊與人同靜”(“冬至后詠瓶菊”);又如“他一封丹詔從天降,頃刻里群葩爭放。把嬌滴滴一支海棠,貽留下小寒窗”(“十月既望詠瓶中西府海棠”其一),風格較為疏放。其詠物散套“題柳煙”,乃借柳煙抒發(fā)離愁別怨,華美的文采里溶入憂郁感傷。至于沈自晉早期艷麗的詠物散曲有“詠鉤臂”小令及“和詞隱詠美人紅棍”(49),特寫男女歡愛,淫麗不亞于沈璟原作(50)。沈自晉《南詞新譜》亦收有其[南南呂鎖窗花]“詠園梅”與[南正宮三仙序]“詠柳憶別”(51),還有自晉長子沈永隆的[南仙呂妝臺解羅袍]“詠新枕”一首詠物小令(52),也都是早期色澤香艷之作。沈永隆甲申以后的散曲,風格已轉為蕭瑟凄苦(53)。
沈非病不僅生卒年不詳,其散曲數(shù)量也不詳,《全清散曲》據(jù)其《流楚集》收有套數(shù)三十六首,卻無小令,謝伯陽先生按語:“《流楚集》一卷(54),系北京圖書館鄭振鐸先生舊藏,毛邊紙,殘卷,無序跋,始于第六頁,中缺二十二頁,迄于第九十七頁?!诰攀唔撘院缶咳倍嗌?,無從稽考。”(55)沈非病散套,處于“人情轉荊棘,世態(tài)風波有千尺,就一些無罪,也堪驚惑”(56)的氛圍,生活上“家徒四壁”、“送窮韓愈誰相惜”(57),故而其散套艷情少,悲苦多,詠物之作亦然,除詠團扇一套為相思別情之外,其余三套無不透出亡國之悲黍離之嘆(58),如詠楊花:“池塘暮雨飄,空流落人間無處招?!保ǎ郯拙毿颍荩皣@隋堤漢苑下下高高,沾絲帶網(wǎng),留不住昨夜今朝?!保ǎ圩硖剑荩┤缭佌屡_柳:“茂陵芳草傷春候,更懷人倚樓,把芳心暗兜,路旁嘶馬休馳驟。雨云收東風無力,疏影下簾鉤?!保ǎ埸S鶯兒])詠雁:“年年夢斷長安道,萬井秋風驚嘯,說不盡辛苦度金遼?!保ǎ畚猜暎荩┧鶑椬嗟纳畛帘{,實已跨越晚明散曲的格局甚遠。
吳江沈門閨秀作家能有詠物散曲傳世的只有沈蕙端一人而已,她乃沈璟從孫女,沈自晉侄女,顧來屏妻,二十歲時哀悼閨中摯友葉紈紈(1610—1633,字昭齊)與葉小鸞(1616—1632,字瓊章)而作[南仙呂醉扶歸]“挽昭齊瓊章”(59),為時人傳誦。在其僅存的五首小令之中,有一首[南商調金梧落妝臺]“詠佛手柑”(60):
兜羅一握香,分現(xiàn)金身樣。把玩秋風,豈承露仙人掌。來從祗樹園,指點成千相。不須拳作降魔,卻撮合慈悲向??梢材榛ㄒ簧砘h黃。此首小令充分扣緊佛手柑的形神發(fā)揮,小小篇幅,卻器宇不凡,深受時人王端淑贊賞:“詠物甚難,[佛手柑]巧亂天花,[紡織女]慧鏤冰蠶,變化解脫,精思入云。”(61)其夫婿顧來屏也存一首[南仙呂解封書]“詠宿蝶”:“怯春風舞衣堪惜,肯亂逐野蜂游戲。寧神且向花間息,板兒歇倦棲棲。敢是圖成滕閣今已非,一任妝罷唐官渾不知。斂香肌,莫紛飛,免得翠袖兜籠輕受欺。”(62)可謂寄托遙深。
三八家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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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北曲書寫散曲的清初首位多產作家,當推徐石麒(生卒年不詳,約1610—1663后)(63),其北曲小令多達五十二首,除兩首南曲散套外,其余八套皆為北套。他只有一首詠物小令[北正宮芙蓉花]“惜梅”(64):
弄簫疏半窗影,風雪考寒梅性。骨傲神清,嘆世上無人省。曲體幽情,索與你安排定。帶月連冰,好移向蓬萊境。據(jù)《光緒增修甘泉縣志》云:“漁洋司揚州,郡中名人無不入其門下,石麒獨不往見。李笠翁就訪,終日默不與語。”(65)入清后,坦庵不應有司之試,其“骨傲神清”,一如所詠之梅。
能接坦庵大量創(chuàng)作北曲小令之棒的,便是朱彝尊(1629—1709)(66)。竹坨除有一首(《南商調黃鶯兒》之外,其余五十八首都是北曲小令?!度~兒樂府》頗有元曲意味,其中閑雅瀟灑之作,近似張小山。竹坨今存詠物小令二首,也是詠梅,其[北雙調落梅風]調名亦與梅相關,題作“查山探梅”(67)。第一首云:“十里青苔路,三更翠羽啼,泛輕船太湖邊艤。”寫探梅不辭水陸辛勞;終于在“泠泠淺水流”處,發(fā)現(xiàn)了“細細香苞綻”,于是“趁快雪乍晴時候,把短簫橫笛催上樓,對七十二峰行酒”。那種輕松愉悅的滿足神情溢于紙上,呈現(xiàn)著《葉兒樂府》優(yōu)雅疏朗的藝術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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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綃(生卒年不詳)(68)是一位自幼精研聲律,才華橫溢的閨閣作家,十七八歲即能和前輩著名詞家曹爾堪(1617—1679)《滿江紅》韻(69)。錢謙益(1582—1664)曾為其詩集作序稱贊其文辭優(yōu)美宛轉(70)。她也曾與吳偉業(yè)(1609—1671)相倡他(71),其散曲現(xiàn)存[南商調黃鶯兒]十首小令,分別詠“畫蘋果花、櫻桃花、虞美人草、梅花、洛陽花、杏花、澹竹葉、蝴蝶花、夾竹桃、壽李花”等,均是曲辭秀美,風格清麗,應與她擅長的丹青花卉相映成趣。
二月正芳晨,賣花聲,滿路春,紅酥朵朵燕支印。海棠是后身,緗桃是緊鄰美人粉汗含潮暈。一枝新,曲江筵上,探使屬何人。上述詠杏花小令,任中敏先生評:“雖不超脫,卻能妥溜矣?!?72)較偏重于技巧風格。按,唐詩有“及第新春選勝游,杏園初宴曲江頭”之句(73),從小令的末三句看來,吳綃是以喜悅的心情對剛中進士的丈夫許瑤抱以幸福的期望。但是,吳綃榮登進士夫人之后,竟彈起孤獨遭棄的調子,她的一首《何滿子·自題彈琴小像》詞云:“彈到孤鸞別鶴,凄凄還自沾襟。指下宮商多激烈,平生一片冰心。若話無弦妙處,何須更問知音?!?74)其心境已轉為悲苦孤倔。在吳綃詠物花卉中,有一首“虞美人草”云:
纖影弄輕風,記聞歌,楚帳中,盈盈欲舞輕身動。英雄路窮,佳人淚紅,蓮花恨血燕支重。別重瞳,千年艷魄,爭忍過江東。能將“霸王別姬”括于小令中,且借以抒發(fā)鼎革易代的深幽慨嘆,其筆力矯健不讓須眉。
?。ㄈ┥蚯嚅T之跟隨者——沈謙、尤侗、張潮、石龐
“西泠十子”之一的沈謙(1620—1670)(75),曾與陳子龍有較深的關系,是“登樓社”成員(76),明亡之際起義,事敗歸隱,入清不仕,絕口不談時事。其散曲有小令七十五首,套數(shù)二十首,創(chuàng)作量可觀,題材卻局限在情愛、贈妓及翻改詩余北曲上,任中敏先生曾予以總評:“東江小令,間有警句,而完璧絕少,有甚刻意之作,而仍欠融洽者?!?77)李昌集先生也指出云:“像這樣尚可尋幽探微地體味沈謙寄寓的曲句,實在太少?!词褂姓媲械纳罡惺?,寫來也不免帶上程序的烙印?!?78)沈謙現(xiàn)存詠物之作有六首小令,仍不免落人上述批語的缺失中。如詠海棠、燈、繡鞋、睡鞋四小令(79),雖偶有俊語像“想當初怎和伊在花徑里趕”(詠繡鞋)、“扶起把三郎厭”(詠海棠),但香艷氣味濃;另外悼亡性質的“吊落花”與“哭花”二首小令(80),或許是為悼念其妻所作,然而“吊落花”小令,無論用情與修辭均不夠力度,“哭花”題目下標出“新翻”,不知是翻改前代哪位名家之作,其曲詞如下:
紅雨紛紛,一點情消萬點春。只見沙中撲路,溪外隨流,馬上撩人。蝶兒懶飛燕子嗔,剩無多又冷風一陣。悵開時不早傳觴,哭殘花滿袖啼痕。若論悼亡的深情,或許只有此首差強人意。沈謙南曲小令三十四首,幾占其小令總量半數(shù),且集曲小令就有二十九首之多,詠物六小令中,“哭花”與“詠睡鞋”二首也是集曲,突顯了沈謙這方面的擅長與偏好。
被康熙皇帝稱為“老名士”的尤侗(1618—1704)(81),曾自跋其散曲:“予少而嬉戲,中年落魄無聊,好作詩余及南北院本雜曲,綺艷迭陳,詼諧間出;知我者以為空中語,罪我者以為有傷名教,不只白璧微瑕而已,聊存一二,以志過焉?!?82)其[南商調黃鶯兒]詠“美人乳”、“美人足”、“美人醋”三首小令,確實是“綺艷迭陳,詼諧間出”。其“美人醋”云:“新釀醋葫蘆,剪金屏,仕女圖,夢中不許高唐賦。嗔青溪小姑,罵黃須老奴,津頭波浪公無渡。笑兒夫,窮酸措大,風味略如吾。”任中敏先生勉強評為“思致較活”(83),其余二首便流于低級趣味了。
張潮(1650—1707后)(84)懷才不遇,流寓揚州十年之久,不免也染上沈仕(約1490—1565)的香奩曲風(85),如[南中呂駐云飛]“效沈青門唾窗絨十首”、[南仙呂桂枝香]“十香曲”十首之類,是其小令的主體風格,但在套數(shù)中竟出現(xiàn)隱括《出師表》、《陳情表》、《祭十二郎文》、《吊古戰(zhàn)場文》四套悲憤慷慨的曲風,想必是受到時局劇變的激發(fā)。在張潮小令一片南曲軟香氣息中,唯有[南商調黃鶯兒]“贈花間四友”(86)較為可觀,其“贈鶯”云:“愛煞小幽禽,著黃衣,恰似金。……喜愔愔,天生不妒,到處結同心?!彼圃谫澝捞煺鏌o邪的美少女(或美少年);其“贈蝶”云:“雙飛惹得我癡心艷。美修髯,便教夢化,栩栩又何嫌?!被腻谙耄挂怖寺?。四首詠物之中,私意以為“贈燕”與“贈蜂”是以重筆書寫言外心聲:
花落意難堪,向泥中,著意銜,攜歸畫棟修花□。珠簾半緘,烏衣半摻,最難消王謝堂前憾。語呢喃,千般訴說,只有老僧諳。(贈燕)
瘦小最無端,向花心,著意鉆,偷香手段生來貫。纖腰那酸,烘聲似歡,釀成芳醴供緡算。漫盤桓,兩衙朝罷,一樣散千官。(贈蜂)固然“贈燕”一首免不了“王謝堂前”、“烏衣巷口”的老套,但是前三句含意甚深,交織著時代的悲涼。次首特寫蜂兒巧小蜜甜,鉆營手段,是諷刺性強的佳作。
石龐(生卒年不詳)“嘗作《雪賦》、《恨賦》,皆回文,一時以為驚才絕艷”(87),其詠物僅有[南商調二郎神]“秋海棠”,曲風也很艷麗,如“看風姿越幽,看容顏越羞,怎得化蜜蜂鉆入花心宿。略經秋,恰是破瓜女子,另自出風流”([黃鶯兒])、“我明朝娶個俏丫頭,便將他喚做海棠把名字湊,也增得身價千金住鳳樓”([尾文]),俏皮但格調低俗。石龐尚有三套,如描寫熱鬧活潑的揚州端節(jié),忽地“路途差,步向南岡上,那埋葬的盡足煙花。隋帝堤邊,隋帝堤邊,一個美宮人都消化,尋思起堪哭煞,沒情沒緒隨緣罷”(88)。又如在丁卯(康熙二十六年,1687)除夕所寫的“饑風吹帽,詞人凍倒。折梅江上歸來。插上村婆歪俏”(89),或是純以頂針句法銜接十四支曲子首尾的[南北雙調合套]“決絕詞”(90),俱都展現(xiàn)作家明亡傷痛,坎坷不遇,流連青樓的生活一隅。
(四)古奧派——陸楙
陸楙(生卒年不詳)(91)是清初散曲壇的怪杰,竟以艱深古奧的古文字書寫正統(tǒng)文士所不太重視的散曲。若非具有深厚的小學修養(yǎng),或是逐字翻檢典籍,面對篇篇佶屈聱牙的散曲,真有天書之嘆!或許是中年棄官歸隱之后(92),陸夫子置于案頭之上,吟詠把玩,時歌時哭,借此排遣歲月。
陸楙散曲所詠之物五花八門,有歲寒三友、牡丹、斷雨傘、瓜子、琴棋書畫、七件生活必用品、七種花、蜂蝶鶯燕、雪、月、雨、雁、梅、荷、云、鞋,以及雜詠七物等。在諸多詠物之曲中,堪稱古字較少的是[北商調鳳鸞吟](93):
榾柮呀,貌堂堂穿綠沙,氣昂昂排絳衙。拍卓沿怒發(fā),靠椅圈笑榻,暗絲憑人提捺。掠攏他滿貫錢,諸色目都裝罷,急猴齊逞盡奢奓。此曲乃“雜詠”的第一詠,有小字標出“傀儡”二字,其余所詠之物依次為:假面、糠官人、草訪御、金鳳、泥牛、撥不倒、嘲風,實是一組諷刺性組曲?!翱堋弊I刺頤指氣使的官吏與世態(tài)炎涼的官場,足以反映其苦悶積郁的心境。
陸楙喜以數(shù)支北曲幺篇或數(shù)支南曲前腔來組曲,成為其曲牌結構上的一大特色,如上述“雜詠”,即由[北商調黃鶯兒]加上七支[幺篇]而成,每支小令詠一物,中間不換韻;又如題作“七事件”(94),即由[北越調天凈沙]加上七支[幺篇],分詠柴、米、油、鹽、醬、醋、茶七物。南曲小令加上數(shù)支幺篇可成一套,但同一主題下數(shù)支相同曲牌的北曲小令,應是“重頭小令”,任中敏先生指出:“重頭者,頭尾悉同之調,一再重復用之?!?95)汪師志勇先生在《全元散曲中的“重頭”研究》(96)亦分析甚詳,故而私意以為《全清散曲》將陸楙的“重頭小令”全數(shù)納入“套數(shù)”項下恐有可商榷之處。據(jù)統(tǒng)計,陸楙的北曲重頭小令,共有三十二組,總計北曲小令有二百一十一首。
四結論
鼎革之際,陳子龍詠柳散套帶動起云間諸子以南曲散套詠物倡和的風氣,并以其愛情與憂患這兩類底色相糅的曲風,影響了云間宋氏諸子的詠物散套風格。他們不僅繼承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而且特意提升散套至大雅的殿堂,同時將胸中塊壘與家國悲慨,借詠物題材,溶入婉轉柔美的南曲中,業(yè)已突破晚明南曲的藩籬。
吳江沈門諸子詠物散曲的質與量皆以沈自晉為第一,其甲申以后詠物不復濃妝,而是特寫荒村野地中的梅、竹、蝶、薔薇、橙樹等等,所呈現(xiàn)的主體精神,足以令人肅然起敬。其侄女沈蕙端,雖僅存一首詠物小令,亦可見證吳江沈門閨秀作家的卓越才華。
在入清以后晚明南曲風氣之下,逆向而行且大量創(chuàng)作北曲小令的便是徐石麒與朱彝尊。同是詠梅小令,坦庵展示其不仕清的傲骨,竹坨則效張小山閑雅之風,但流露著輕快怡悅的神情。善于丹青的詩詞才女吳綃,現(xiàn)存十首詠花草小令,曲風清麗秀美,其中詠虞美人草一首兼詠史,抒發(fā)明亡的悲思,是清初詠花草小令中不可多得的作品。
清初循沈青門路線的詠物散曲家有沈謙、尤侗、張潮、石龐四位。沈謙偏好集曲,其詠物小令中唯“哭花”一首稍見真情。尤侗早年所詠美人乳、足、醋三物,綺艷詼諧。張潮散曲四十余首中,私意以為只有《贈花間四友》四支小令不再局限于南曲的軟媚,而是散發(fā)著時代悲涼與對官場的譏諷。坎坷不遇,流連青樓的石龐,其詠秋海棠風流俏皮,格調不高。至于清初散曲作品中最艱深古奧的是陸楙之作,在其五花八門的詠物中,以[北商調鳳鸞吟]題作“雜詠”的八支重頭小令諷刺性最強,足以反映陸楙對政治環(huán)境的強烈不滿及其極為苦悶的心境。
經本文分析探討之后,清初詠物散曲作家無論是由明入清的故明文人,或是易代后的新生代,其歷經喪亂的慘痛記憶,每每滲透于詠物的筆端。這一批詠物曲家皆為學養(yǎng)深厚之士,常有詩詞文集傳世,于是詠物之際染上較濃的騷雅氣息,難以與元人散曲的“本色”較量;不過,大體觀之,清初詠物散曲展現(xiàn)的與困境對抗的主體意識,字里行間流露的悲感沉郁,畢竟已超過晚明曲壇柔靡不振的局面。因此,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清初詠物散曲已為清初散曲壇注入一股不可忽視的生命力。
注釋:
?、倮畈吨袊糯⑶贰?,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415頁。
?、谥x伯陽、翁曉芹《清曲三百首選注》“前言”,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頁。
?、哿杈佰铩⒅x伯陽《全清散曲》,齊魯書社1985年版。
?、荜愖育?,字臥子,號大樽,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崇禎初,參加“復社”,并與夏允彝等組“幾社”,崇禎十年(1637)進士,生于明萬歷三十六年,順治四年起義事敗被俘,不屈投水殉節(jié)?!度迳⑶肥掌涮讛?shù)二首,無小令(第221—223頁)。
?、堇铞?,字舒章,華亭人,少即與陳子龍、宋征輿齊名,生于明萬歷三十六年,卒于清順治四年。其詞初名《仿佛樓草》,后收入《蓼齋集》附編為一卷。
?、匏握鬏?,字轅方,一字直方,別號佩月主人、佩月騷人,江蘇華亭人,生于明萬歷四十六年,卒于清康熙六年,清順治四年(1647)進士,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其詩以博贍見長,聲譽亞于大樽?!度迳⑶肥掌涮讛?shù)七首,無小令(第310—317頁)。
?、咄鯘O洋《花草蒙拾》,《詞話叢編》,第685頁。
?、嗨未鏄耍ㄉ淠瓴辉敚?,字子建,號秋士,別署蒹葭秋士,華亭人,明崇禎貢生,候補翰林院孔目,入清不仕,著有《史疑》、《國策本論》、《秋士香詞》、《棣華集》及雜劇《蘭臺嗣響》等?!度迳⑶肥掌涮讛?shù)二十四首,無小令(第189—219頁)。
?、崴握麒担ㄉ淠瓴辉敚?,字尚木,別署歇浦村農,與弟征輿少負雋才,時稱“大小宋”,明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官廣東潮州知府。《全清散曲》收其小令四首,套數(shù)二十首,第236—264頁。
?、馑巫予担ㄉ淠瓴辉敚瑒e署智月居士,宋征璧之弟?!度迳⑶肥掌涮讛?shù)四首,第290—294頁。
(11)宋轅生(生卒年不詳),號冠云主人、冠云詞客,宋子璧之弟,《全清散曲》收其套數(shù)七首,第302—308頁。
(12)宋燕舒(生卒年不詳),宋存標長子,《全清散曲》收其套數(shù)一套,第564頁。
(13)宋思玉(生卒年不詳),宋存標次子,幼慧,十三歲隨諸父倡和,時稱“神童”,以諸生終,《全清散曲》收其套數(shù)十二首,第565—580頁。
(14)宋征璧《客問十則》,《全清散曲》,第262頁。
(15)李昌集《中國古代散曲史》,第391頁。
(16)《全清散曲》,第223頁。
(17)《全清散曲》,第292頁。
(18)宋存標[詠柳]、宋征璧[詠柳]、宋子璧[新柳]、宋征輿[詠柳]、宋思玉[詠柳],見《全清散曲》(第206、253、291、313、573頁)。
(19)葉嘉瑩《論陳子龍詞——從一個新的理論角度談令詞之潛能與陳子龍詞之成就》,《詞學古今談》,臺北萬卷樓1992年版,第251頁。
(20)參見本文附表(第112頁)。
(21)《全清散曲》,第252頁。
(22)宋征璧于順治六年乙丑(1649)題《棣萼香詞·敘》曰:“予兄弟倡和之作,是為棣萼集?!保ā度迳⑶?,第261頁)
(23)《全清散曲》,第252頁。
(24)《全清散曲》,第313頁。
(25)《全清散曲》,第198頁。
(26)《全清散曲》,第571頁。
(27)《全清散曲》,第214頁。
(28)《全清散曲》,第189頁。
(29)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下編“明遺民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77頁。
(30)《全清散曲》,第198頁。
(31)《全清散曲》,第242頁。
(32)宋存標[南南呂掛真兒]套之[一江風],《全清散曲》,第195頁。
(33)宋存標[南仙呂入雙調忒忒令·蒙莊蝴蝶]套,《全清散曲》,第216頁。
(34)宋征璧[客問十則],《全清散曲》,第264頁。
(35)郭英德《明清傳奇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74頁。
(36)沈自晉,字伯明,號西來,又號長康,晚號鞠通生,江蘇吳江人,沈璟從子,生于明萬歷十一年,卒于清康熙四年,弱冠補博士弟子員,明亡棄去,隱居吳山。善度曲,尤精音律,將沈璟《南九宮十三調曲譜》,增補為《廣輯詞隱先生增定南九宮十三調詞譜》(又稱(《南詞全譜》)(生平小傳見《全清散曲》,第1頁;其散曲見《全清散曲》,第1—55頁)。
(37)沈永隆,字治佐,號冽泉,江蘇吳江人,沈自晉長子,生于明萬歷三十四年,卒于清康熙六年,明諸生??怂酶敢?,嘗讀范文若未完傳奇,宛然香令也,識者謂可與其父《望湖亭》并傳。晚年從父隱吳山,以吟詠自娛。《全清散曲》收其小令三首,套數(shù)二首(第185—188頁)。
(38)沈蕙端,字幽芳,又字幽馨,江蘇吳江人。沈自晉侄女,顧來屏妻。生于明萬歷四十年,卒年不詳?!度迳⑶肥掌湫×钗迨祝讛?shù)一首(第233—235頁)。
(39)沈非病,生平不詳,著有《流楚集》一卷?!度迳⑶肥掌涮讛?shù)三十六首,無小令(第143—182頁)。又,周維培指出沈自晉《南詞新譜》中輯自吳江沈門弟子曲作之作家名單中列有“沈非病”(《曲譜研究》,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42頁)。
(40)顧來屏,字鳴凡,又字必泰,江蘇昆山人,沈自晉甥,沈蕙端夫婿,著有《耕煙集》及《摘全園》傳奇等?!度迳⑶肥掌湫×钏氖祝瑹o套數(shù)(第183—184頁)。
(41)沈璟,字伯英,號寧庵,又號詞隱生,江蘇吳江人,生于明嘉靖三十二年,卒于明萬歷三十八年。萬歷二年(1574)進士,官至吏部員外郎。萬歷十四年(1586)左遷行人司正,次年還朝,復任光祿寺丞。萬歷十九年(1591)以疾告歸,自此家居二十余年,致力研究音韻格律與戲曲創(chuàng)作。其《南曲全譜》為天下制曲圭臬。散曲見于《全明散曲》計有小令十七首,套數(shù)四十三首(第3248—3297頁)。
(42)《全清散曲》沈自晉生平小傳(第1頁)。又《鞠通樂府》有民國十七年(1928)吳江敦厚堂刊本,近人盧前收入《飲虹移所刻曲》,有民國二十五年(1936)金陵盧氏刊本,又有1967年臺北世界書局再版本,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李宗為點校本。
(43)此二首小令見《全清散曲》(第2,3頁)。又《黍離續(xù)作》尚有二首詠物小令:[南仙呂皂羅袍]“詠鄰杏”、[南商調金絡索]“亭午弟送荷花”(《全清散曲》,第2、7頁)。
(44)沈自晉[南南呂一剪梅]“山樓雨窗午睡”其一(《全清散曲》,第5頁)。
(45)(47)沈自晉[南南呂梁州新郎]“新正即事,寄謝朗生弟”(《全清散曲》,第13頁)。
(48)《全清散曲》,第16頁。
(48)《不殊堂近草》中五首詠物小令:[南越調犯商調憶鶯兒]“詠落花”、[南雙調鎖南枝·近體]“冬至后詠瓶菊”二首、[南仙呂入雙調風入松]“十月既望詠瓶中西府海棠”二首、[南南昌懶畫眉]“題柳煙”(《全清散曲》,第20、22、40頁)。
(49)《全清散曲》,第25、45頁。
(50)《全清散曲》,第3262頁。
(51)《全清散曲》,第26、46頁。
(52)《全清散曲》,第185頁。
(53)沈永隆甲申以后所作如[南正官雙紅玉]“甲申除夕詠”、[南仙呂入雙調步步嬌]“甲申作”、[南越調小桃下山]“賦乙酉近事”等,皆充滿亡國悲慨,風格凄苦(《全清散曲》,第186—188頁)。
(54)謝伯陽先生按:“該書西諦書目署無名氏撰,清初何處樓刊本。而沈自晉《南詞新譜·古今入譜詞曲傳劇總目》載:沈非病何處樓散曲,名《流楚集》?!保ā度迳⑶罚?82頁)
(55)《全清散曲》,第182頁。
(56)(57)沈非?。勰宵S鐘畫眉序]“春夜感懷”,《全清散曲》,第168,169頁。
(58)沈非病詠物四套:[南商調梧桐樹]“團扇”、[南正宮白練序]“楊花”、[南商調二郎神]“章臺柳”、[南仙呂入雙調夜行船序]“詠雁”(《全清散曲》,第147、148、151、173頁)。
(59)《全清散曲》,第235頁。
(60)《全清散曲》,第233頁。
(61)《全清散曲》錄有沈蕙端[南仙呂入雙調封書寄姐姐]“詠紡織女”一首(第233頁)。又王端淑之語,出自《名媛詩緯》(引自莊一拂《明清散曲作家匯考》,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56頁)。
(62)《全清散曲》,第183頁。
(63)徐石麒,字又陵,又字長公,號坦庵,別署坦庵道人。原籍湖北,一作浙江鄞縣(今寧波),流寓江都(今揚州)。其家學淵源,自幼精研名理,工詩詞,善畫花卉,尤精度曲。為人沉默寡言,不樂與名人交往。明亡,不應有司之試。一生好著書,有詩、文、詞集等三百余卷,明亡時毀于兵燹,幸存無幾?,F(xiàn)傳世者有《珊瑚鞭》、《胭脂虎》、《九奇逢》(《九奇緣》)、《辟寒釵》傳奇;《買花錢》、《大轉輪》、《浮西施》、《拈花笑》雜劇,及《坦庵樂府忝香集》、《坦庵詩余甕吟》、《蝸亭雜訂》等?,F(xiàn)存散曲小令五十二首,套數(shù)十首(《全清散曲》,第119—140頁)。又據(jù)李昌集先生考證,徐石麒約生于明萬歷末年,卒年在清康熙前期(《中國古代散曲史》,第706頁)。
(64)《全清散曲》,第123頁。
(65)引自李昌集《中國古代散曲史》,第705頁。
(66)朱彝尊,字錫鬯,號竹坨,晚號小長蘆釣魚師,又號金風亭長,浙江秀水(今嘉興)人,生于明崇禎二年(1629),卒于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明亡前棄舉子業(yè),專心研讀典籍。明亡后家益貧落,奔走四方二十年,客居中手不釋卷,不廢著述。清康熙十八年舉博學鴻辭,以布衣授翰林院檢討,參與修《明史》。二十年,充日講官知起居注。二十二年,入直南書房。二十三年,因攜仆入內廷抄錄四方經進書,被劾降級。二十九年復故官。三十一年,又因故罷官,遂告歸鄉(xiāng)里,專事著書。竹垞詩與王士禎并稱南北兩大宗,詞崇姜夔、張炎,為浙西詞派領袖,著有《日下舊聞》四十二卷、《經義考》三百卷、《曝書亭集》八十卷;選《明詩綜》一百卷、《詞綜》三十卷。散曲現(xiàn)存小令五十九首,見其《葉兒樂府》及《曝書亭詞拾遺》,收入《全清散曲》(第541—555頁)。
(67)《全清散曲》,第554頁。
(68)吳綃,字素公,一字片霞,號冰仙,江蘇長洲(今吳縣)人。通判吳水蒼之女,巡道許瑤妻。為人真摯奔放,工書畫,兼擅絲竹,有《嘯雪庵詩集》一卷、《新集》一卷、《二集》一卷,《嘯雪庵題詠》一卷。散曲現(xiàn)存小令十首,無套數(shù)(《全清散曲》,第295—298頁)。
(69)吳綃有《滿江紅》“和曹顧庵年伯”闋,曹顧庵即曹爾堪別號;張珍懷《清代女詞人選集》,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7年版,第38頁。
(70)錢謙益《許夫人嘯雪庵詩序》,《有學集》卷二○;引自鐘慧玲《清代女詩人研究》,臺北里仁書局2000年版,第58頁。
(71)《全清散曲》吳綃生平小傳(第295頁)。
(72)任中敏《曲諧》卷四,《散曲叢刊》臺灣中華書局1971年版,第四冊,第32頁。
(73)劉滄《及第后宴曲江》詩,《全唐詩》卷五八六。
(74)葉襄《嘯雪庵詩鈔·序》:“吳夫人明綃,字素公,一字冰仙,家世三讓之苗裔,歸高陽許氏,壬辰(順治九年,1652)進士蘭陵之配?!保ㄒ郧f一拂《明清散曲作家匯考》,第363頁。又《何滿子·自題彈琴小像》,引自張珍懷《清代女詞人選集》,第45頁)
(75)沈謙,字去矜,別號研雪子,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少穎慧,六歲能辨四聲,崇禎十五年(1642)補縣學生。晚筑東江草堂為寄傲之地,因號東江。明泰昌元年生,清康熙九年卒。其散曲見《全清散曲》(第352—394頁)。
又“西泠十子”是指陸圻、柴紹炳、張丹、孫冶、陳廷會、毛先舒、丁澎、吳百朋、沈謙、虞黃昊十人。十子皆出陳子龍之門。陳廷焯《云韶集》評:“去矜列名西泠十子,填詞最稱,然亦只以香奩見長,去宋元已遠。”(詳見嚴迪昌《清詞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1—23頁)
(76)《皇明遺民錄》卷四:“甲申北都陷,集同社生哭都亭,名其社登樓,與行人陸培兄弟主之,以氣節(jié)相尚?!背懪嗨拦?jié)外,柴紹炳、陸圻、毛先舒、沈謙等人皆為遺民,仍有結社賦詩活動(詳見何宗美《明末清初文人結社研究》,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12頁)。
(77)任中敏《曲諧》卷二,第38頁。
(78)李昌集《中國古代散曲史》,第717頁。
(79)[北中呂朝天子]“詠海棠”、[北雙調沉醉東風]“詠燈”、[北雙調清江]“詠繡鞋”、[南商調集賢聽黃鶯]“詠睡鞋”,見《全清散曲》(第355、358、360、370頁)。
(80)[北雙調落梅風]“吊落花”、[南中呂馬上看花回]“落花”二首小令,見《全清散曲》(第363、365頁)。
(81)尤侗,字同人,號悔庵、西堂、艮齋,江蘇長洲(今吳縣)人。授翰林院檢討,與修明史,居三年告歸。康熙南巡,尤侗以詩呈,頗得嘉賞,加侍講,手書鶴棲堂額賜之?,F(xiàn)存散曲小令二十八首,套數(shù)二首,見《全清散曲》(第318—327頁)。
(82)《全清散曲》,第328頁。
(83)任中敏《曲諧》卷二,第39頁。
(84)張潮,字山來,號心齋,別署心齋居士,安徽歙縣人,生于順治七年,約卒于康熙四十六年(按,卒年采齊森華主編《中國曲學大辭典》,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63頁)??滴跛哪辏?665)補諸生,十年流寓揚州,負才不遇,以歲貢官翰林孔目。著有《花影詞》、《幽夢影》等等,雜劇有《凱歌》、《瑤池宴》、《窮途哭》、《乞巧文》、《拜石丈》等。散曲現(xiàn)存小令三十六首,套數(shù)九首,見《全清散曲》(第605—621頁)。
(85)沈仕,字懋學,一字子登,號野筠,又號青門,別署青門山人、東海迷花浪仙,浙江仁和(今杭州)人,生于明弘治元年,卒于嘉靖四十四年。善畫花鳥山水,工詞曲,性曠達,絕意仕進,任俠多情,流連詩酒。有散曲集《唾窗絨》,惜不傳。現(xiàn)存小令八十六首,套數(shù)十首,收入《全明散曲》(第1348—1389頁)。
(86)《全清散曲》,第607—608頁。
(87)石龐,字晦村,號天外,安徽太湖人,著有《蝴蝶夢》等傳奇十種,散曲見《天外談初集》,《全清散曲》收其套數(shù)四首,無小令(第329—336頁)。又,文中引句,見《全清散曲》石龐生平小傳。
(88)[南北中呂合套]“廣陵端午”之[前腔],《全清散曲》,第330頁。
(89)[南仙呂桂枝香]“除夕”之[桂枝香],《全清散曲》,第333頁。
(90)《全清散曲》,第334頁。
(91)陸楙,字林士,號匏湖,浙江平湖人,順治十一年(1654)副榜,嘗官直隸盧龍知縣,著有《鵲亭集》,散曲集名《鵲亭樂府》,現(xiàn)存套數(shù)五十九首,重頭小令三十二組,共二百一十一首,見《全清散曲》(第430—527頁)。
(92)《中國曲學大辭典》“陸楙”條(第160頁)。
(93)《全清散曲》,第509頁。
(94)《全清散曲》,第470頁。
(95)任中敏《散曲概論》卷一“體段”,《散曲叢刊》第四冊。
(96)此篇論文收入汪師志勇先生《元人散曲新探》,臺北學海出版社1996年版,第99—135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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