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的高下之分（上） 來自吉劭居 00:00 11:40

《紅樓夢》中三類詩詞寫的很好，是否有高下之分？

我們分別用幾個例子來看：

比如香菱，從小被人拐走，又被賣出去，后來被薛蟠買去給他做妾，然后薛蟠娶了夏金桂，一個性情非常淫暴的女人，香菱在她手下受了不少虐待。

《紅樓夢》判詞里香菱的詩是這樣寫的：“根并荷花一莖香”，香菱是菱角，生長在水塘里的，荷花也是生在水塘里的，所以說“根并荷花一莖香”?！捌缴怆H實堪傷”，因為她從小就被拐走賣出去了，賣給人家做妾，而且是在大婦的淫暴下受盡屈辱和虐待，當(dāng)然是“遭際堪傷”?！白詮膬傻厣履?，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兩地生孤木”，是拆字的謎語，說的是薛蟠的妻子夏金桂，“兩地生孤木”是桂花的桂字，一邊是木，一邊是兩個土字。

用一首詩簡寫香菱的一生，好像一個詩歌的謎語，而且用了拆字的辦法。所以嚴(yán)格說來，這個不能算是很好的詩。但是作者曹雪芹在小說里面，用這樣的話，這么簡單地概括了香菱的一生，自然有一種微妙的作用，這是一類的作品。

再如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判詞，金陵十二釵中最重要的兩位女性，一個是林黛玉，一個是薛寶釵。曹雪芹用更短的一首詩，總括了她們兩個人不同的身世和命運(yùn)：“可嘆停機(jī)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span>

“停機(jī)德”出自《后漢書--列女傳--樂羊子妻》，指的是東漢河南郡樂羊子妻停下機(jī)子不織布來勸勉丈夫求取功名的故事，符合封建道德標(biāo)準(zhǔn)的女人，稱為具有“停機(jī)德”，說的是薛寶釵。

“堪憐詠絮才”說的是林黛玉，用的是東晉才女謝道韞的典故?！妒勒f新語》：“謝太傅寒雪日內(nèi)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span> 在一個寒冷的下雪天，謝太傅舉行家庭聚會，跟子侄輩講解詩文。不一會兒，雪下大了，謝太傅高興地說：“這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像什么呢?”太傅哥哥的兒子謝朗說：“把鹽撒在空中差不多可以相比。”太傅大哥的女兒謝道韞說：“還不如比作柳絮隨風(fēng)飛舞。”后人就把卓有才華的女子贊譽(yù)為“詠絮之才”，這里就是指林黛玉。

“金簪雪里埋”，“金簪”頭上戴的金釵，就是寶釵，“雪”就是諧音“薛”，前一句“可嘆停機(jī)德”說的是寶釵的性格?！翱皯z詠絮才”說的是黛玉的才華，“玉帶林中掛”是緊接第二句，“玉帶林”，反過來就是林黛玉。

像這一類《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的正副冊判詞，用了很多拆字、諧音的辦法來總括小說里面的那些主要女性的平生。這一類作品，作為小說來看，是非常巧妙、非常恰當(dāng)?shù)貋碚莆彰總€人的性格和命運(yùn)，可是不是很好的詩詞。

那么第二類以小說人物為作者的詩詞呢？我們也舉兩個例證看一看：

第70回中，寫大家結(jié)社填寫柳絮詞。一篇是林黛玉的《唐多令》：“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tuán)團(tuán)逐隊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mpcpc js_editor_cpcad='' data-category_id_list='48|32|26|1|27|28|44|45|46|39|8|3|35|41|5|31|6|7|24|37|22|11|40|47|15|36|16|17|42' src='/cgi-bin/readtemplate?t=tmpl/cpc_tmpl'>

這是林黛玉眼中的柳絮?！胺蹓櫚倩ㄖ蕖?，每到春天，常隨風(fēng)飄舞著很多柳絮?！皾鳚鱽y撲行人面”，在詩詞里面，柳絮是非常美的，是“拂面沾衣”，但若真是生活在柳絮中，騎車走路很煩惱的，蠻多的人還有柳絮過敏，想象之中是非常美的?！胺蹓櫚倩ㄖ蕖?，百花洲中有很多茂密的柳樹，當(dāng)暮春時節(jié)，柳絮紛飛的時候，“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燕子樓是一座美麗的著名的樓，相傳有個美麗的女子名叫關(guān)盼盼的在里面住過，“香殘燕子樓”是春去花落人亡的悲慨。春天的消失是柳絮飄飛，“一團(tuán)團(tuán)逐隊成球”，柳絮看起來不像桃花、李花、杏花，紅紅白白的開在枝頭，你什么時候看過柳絮在樹上開了一樹的花？沒有。柳絮是才開就落了。

蘇東坡的一首柳絮詞：“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你說它是花嗎？它不像別的花開在枝頭上，“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沒有一個人愛惜柳絮，你們惜花愛花，你們愛的是開在枝頭上的紅紫粉白的各種顏色的花，但哪個人真正愛惜過柳絮？所以“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tuán)團(tuán)逐隊成球”，柳絮飄下來，毛茸茸的，滾成一團(tuán)?！捌匆嗳缛嗣　?，柳絮之沒有人珍惜，柳絮之隨風(fēng)飄落，正與林黛玉相似，她母親死了，后來父親也死了，所以她不得不只身一人寄居在賈府。

“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fēng)流”，因為它這樣在地上滾來滾去，像蘇東坡所寫“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剂繀s是，無情有思”，她說柳絮漂泊，好像有那么多情思，而且在地上滾來滾去，團(tuán)團(tuán)旋轉(zhuǎn)，是“繾綣”?！袄`綣”是一種徘徊、纏綿不斷的樣子，可是“空繾綣”，沒有人珍惜它，它的多情繾綣是沒有結(jié)果的?！翱绽`綣，說風(fēng)流”，風(fēng)流就是多情，無人珍惜它只是空自多情。下面又說：“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我們常說草木無知，像柳絮這樣的植物雖然是草木，好像也懂得悲愁了。因為它的“韶華”，正是在美好的春天，而它卻剛剛在枝上長出來，只要枝上的蕊一張開，它馬上就落下來了。

王國維也寫過一首柳絮詞，也用的是蘇軾和章質(zhì)夫的韻。王國維說它“開時不與人看”，開的時候，沒有人看見，哪個人看見過？“如何一霎濛濛墜”，怎么沒有一個人看見花開，而它就已經(jīng)落下來了。所以“韶華竟白頭”，一開就落下來了，一開就是白色的?！皣@今生，誰舍誰收”，柳絮有什么命運(yùn)？誰珍重它？誰愛惜它？誰收拾它？“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因為它是隨風(fēng)漂泊的，嫁給東風(fēng)了，它就委身給吹來吹去的東風(fēng)。如果說春天有個掌握百花命運(yùn)的春神，那個春神注意過它嗎？憐惜過它嗎？“憑爾去，忍淹留”，任憑你漂泊，任憑你墜溷沾泥，沒有人珍重，沒有人愛惜?！叭萄土簟?，你怎么忍心還停留在世界上？世界沒有人珍惜你，沒有人看重你，你生下來就是漂泊的，所以“憑爾去”，你最好還是早點消失吧，你怎么還能夠忍心停留在世界上？“憑爾去，忍淹留”，這完全是林黛玉的性格、林黛玉的生平。

可是你看同樣在當(dāng)時填柳絮詞的還有薛寶釵，這薛寶釵就不同了。我們將在下一講中看看曹雪芹又是怎樣通過另一首柳絮詞寫出薛寶釵完全不同的性格，以及紅樓夢三類詩詞中最好的一類究竟是哪一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