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楚辭》歷來難懂,很多地方至今未有確解。本文選取《離騷》的呻情”、“民生”、“豈理美之能當(dāng)”、“折瓊枝以為羞”和《九章》的“惜誦”、“惜往日”,在前哲時(shí)賢的基礎(chǔ)上加以考訂,作較為深入的探討、分析,從而給出了新的解詁。 關(guān)鍵詞:中情;民生;理美;羞;惜誦 中圖分類號:1222.3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9-1017(2009)02-0021.03 《楚辭》歷代都有許多學(xué)者為之作注,這為后人的閱讀提供了便利。但是,《楚辭》中仍有許多地方難以確解,這嚴(yán)重地影響著今天的《楚辭》研究。筆者近年講授《楚辭》,也時(shí)常為其中的疑難所困擾,遂對其中幾處地方加以考訂,撰成此文,敬請讀者方家是正。 一、中情 《離騷》:“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怒”,“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王逸于前作“忠信之情”解,于后無說;今人多解作“情感”,也有解作“內(nèi)心”者,均不確。, 楊按:“情”古本有實(shí)、實(shí)情之意,《左傳?哀公八年》:“叔孫輒對曰:‘魯有名而無情,伐之必得志焉?!倍蓬A(yù)注:“有大國名,無情實(shí)。”《戰(zhàn)國策?秦策》:“道遠(yuǎn),臣不得復(fù)過矣,請謁事情?!备哒T注:“情,實(shí)也。”《禮記?大學(xué)》:“無情者不得盡其辭?!编嵭ⅲ骸扒?,猶實(shí)也?!彪m然,《楚辭》中的“情”有時(shí)可作“情感”解:但聯(lián)系《離騷》下文“茍余情其信娉以練要兮,長頗頜亦何傷”、“不吾知其亦已兮,茍余情其信芳”、“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惡”、“茍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以及《思美人》“情與質(zhì)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wù)隆钡日Z來看,尤其是考慮到這兩處的文意,“情”作“實(shí)”解為長?!墩f文》:“中,內(nèi)也?!薄爸星椤敝竷?nèi)在之實(shí),即詩人真實(shí)的思想、行為,此正可“察”?!稜栄?釋詁》:“察,審也?!辟Z誼《新書?道術(shù)篇》:“纖微皆審謂之察?!笨梢?,正是楚懷王聽信讒言后,沒有弄明事實(shí),更不顧及屈原竭誠輸忠之實(shí),迅速發(fā)怒,引起了詩人“不察中情”的浩嘆;而此正可從《惜往日》“心純??而不泄兮,遭讒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語中找到印證。我們甚至可以說“中情”可能隱含屈原因?yàn)樵鞈椓畈慌c上官大夫,而遭受到讒言誣陷之委曲??梢?,對屈原來說澄清政治事件的隱曲更重要,楚懷王能否察清事實(shí)的真相和屈原的忠實(shí)品行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問題并不在于懷王考慮不考慮屈原的內(nèi)心感情。 二、民生 《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庇诖?,《文選》、唐寫本“民”作“人”,當(dāng)避太宗諱所改。王逸以“萬民”釋“民生”,云:“言己自傷所行不合于世,將效彭咸沉身于淵,乃太息長悲,哀念萬民受命而生,遭遇多難,以隕其身?!贝酸尳袢硕嘤袕恼摺H淮私鈱?shí)屬望文生訓(xùn)且煩言歧出,未免似是而非。 楊按:宋周密《齊東野語》以“艱”、“替”韻不協(xié),疑此二句誤倒;姚鼐《古文辭類纂》亦襲之,并認(rèn)為“涕”、“替”韻協(xié):今人黃靈庚先生是之??梢姡懊裆嗥D”正“太息掩涕”之因由。由此,則將“民生”釋為“萬民”于上下文無著,殊突兀,而王逸之解??繚繞迂曲,恐非是。有鑒于此,蔣驥云:“民,人也,原自謂,下‘民心’同?!鄙跏?。惜蔣驥沒有論證,不為后人所取,以下申論之。今人趙逵夫認(rèn)為“此處及下文‘終不察夫民心’、‘民好惡其不同兮’等‘民’皆泛指‘人’”,指出《離騷》中“民”多作“人”字解,甚是;但以此為“泛指”則功虧一簣。民、人古義通,《左傳?成公十三年》“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孔穎達(dá)疏:“民者,人也?!弊鳛橐粋€(gè)名詞,民、人均即可泛指,也可特指,視文意、用法而定,如《離騷》上文“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之‘人”、下文“民好惡其不同兮,惟此黨人其獨(dú)異”之“民”并泛指,《離騷》中還常用“眾”、“世”等詞泛指人。而自《離騷》全文看,其泛指多為詩人的對立面,實(shí)無“哀傷”之必要;則此“民”或“人”正可作特指解,即指具體的一個(gè)人――詩人自己,即詩人哀嘆自己一生怎么有那么多艱難坎坷,以致于嘆息流淚??梢?,“民生”即“人生”,特指詩人的一生。正如今人慨嘆“人生如夢”一樣,表面泛指、概括,實(shí)則只是感喟自己而已。詩人以此自謂,似有客觀、深沉、含蓄、雋永的意味。當(dāng)然,這種用法并非孤立,如《遠(yuǎn)游》有“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常勤”,其“人生”正指自己一生,今人于此一般無歧解。洪興祖《補(bǔ)注》于《離騷》“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下云“《遠(yuǎn)游》日‘哀民生之常勤’,與此意同”,則正反映了《遠(yuǎn)游》之“民生”即“人生”。事實(shí)上,正如蔣驥所云,趙逵夫先生指出的“終不察夫民心”的“民”也并非泛指,而是“余”字的一種替換形式,其用法正同“民生”之“民”。“民心”即“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之“余心”,是此心不為楚懷王省察,才令詩人生“怨”,自然也不是王逸所云的漫無邊際的“萬民善惡之心”。 三、豈理美之能當(dāng) 《離騷》:“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理美之能當(dāng)。”王逸:“??,美玉也?!断嘤駮费裕骸??大六寸,其耀自照?!詴r(shí)人無能知臧否,觀眾草尚不能別其香臭,豈當(dāng)知玉之美惡乎?”五臣:“豈能辨玉之臧否而當(dāng)之乎?玉喻忠直?!敝祆洌骸把詴r(shí)人觀草木尚不能別其香臭,豈能知玉之美惡所當(dāng)乎?”均以玉釋“理”,然于“能當(dāng)”卻頗難安置,王逸、五臣、朱熹之厝置均不能令人釋然。于是,今頗有人以“程”易“??”以求意順者。 楊按:此處作“??”是,同“埏”?!??”、“埏”二字均從“壬”得聲,同屬耕韻,同音。“埏”字古書常見,《說文》:“?E,大圭,長三尺,抒上,終葵首?!臂锛垂糯豕蠓蛩值挠耋??!墩f文》無“??”,“??”字以見于《離騷》此處為早,因《相玉書》之釋產(chǎn)生不同于“?E”之說。事實(shí)上,這是一種誤解。雖然《相玉書》已佚,但《周禮?考工記?玉人》鄭玄注恰引到《相玉書》這句話,作“埏玉六寸,明自?蕁保?對此,孔穎達(dá)疏:“謂于三尺圭上除六寸,之下兩畔殺去之,使以上為椎頭。言‘六寸’,據(jù)上不殺者而言?!?,證大圭者為終葵六寸以下抒之也?!笨梢?,“三尺”是總體言,為“大圭”;“六寸”是椎頭言,為“埏”或“理”?!袄怼奔础佰铩?,異文。對此,我們還可找到一些旁證:《儀禮?士喪禮》鄭玄注:“天子?|??”,《經(jīng)典釋文》:“??,一作埏?!薄抖Y記?玉藻》《釋文》:“?E,本作理?!薄都?迥韻》:“?E,《說文》:‘大圭,長三尺,抒上,終葵首?!蜃???!笨梢姡?E”、“??”自東漢至唐宋仍無別??追f達(dá)于此對“明自?蕁鋇氖杞舛雜誒斫狻澳艿薄幣蔡峁┝稅鎦?:“明自?菡擼?玉體瑜不掩瑕,瑕不掩瑜,善惡露見,是其忠實(shí),君子于玉比德焉?!笨梢?,王公大夫執(zhí)笏有警醒、標(biāo)榜的意味,?E喻含君子有自知之明和光明磊落之意,屈原此語的意思是:“黨人觀察草木都不能得其實(shí), 又怎么能成為有‘自照’美德的??玉呢?”即混淆是非的黨人成不了合格之臣,正結(jié)語“國無人莫我知兮”、“既莫足為美政兮”之所指。 四、羞 《離騷》:“折瓊枝以為羞兮,精瓊糜以為??!蓖跻荩骸靶撸?。”洪興祖:“羞、?,二物也,見《周禮》。羞致滋味,?,則脯也。王逸、五臣以羞為惰,誤矣?!焙笕硕喑泻樽ⅲ袢硕鄬⒋恕靶摺弊纸庾鳌安穗取被颉罢滟F食品”,不確。 楊按:“羞”字本義為進(jìn)獻(xiàn),《說文》:“羞,進(jìn)獻(xiàn)也?!敝祆洹冻o集注》作進(jìn)獻(xiàn)解不為無據(jù)?!靶摺庇止懦S弥妇赖氖称?,此為洪興祖和后人所本。然此二解均與此處文意不合?!?”為干糧,《爾雅》:“?,糧也”,“糧,轂也?!薄墩f文新附》:“?,食米也。”此正瓊??所象?!靶摺睉?yīng)與“?”相對,不應(yīng)作泛指,使“瓊枝”無著,王逸所解提供了線索?!墩f文》:“?,脯也。從肉,攸聲?!薄案扇庖病!薄柏庇虚L意(攸聲之字多有長意),故《正字通》:“?,肉條割而干之也?!币虼硕墒鵀椤笆琛?。此“惰”之條形與“瓊枝”外形相似,正詩人所借用以喻;而“?”之干肉,正與“?”之干糧相對為文,此處以“?”解“羞”意勝。王逸注解明顯合于《說文》,黃靈庚先生認(rèn)為“羞、?古字通用?!瓌t逸說未可移易”,余以為“羞、?古字通用”之說不實(shí),古人此二字多有別,只是《離騷》此處“羞”字或本作“?”字,或通“?”字而已。 五、惜誦、惜往日 《九章?惜誦》:“借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王逸:“惜,貪也。誦,論也。致,至也。愍,病也。言己貪忠信之道,可以安君。論之于心,誦之于口,至于身以疲病,而不能忘?!薄墩f文》:“惜,痛也?!薄跋А钡谋玖x是哀傷、痛惜,由此引申為愛惜、珍惜,吝惜、貪戀是在此基礎(chǔ)上的輾轉(zhuǎn)引申,《玉篇》:“惜,吝也,貪也?!蓖跻輰ⅰ跋А弊鳌柏潯苯獠⒎菬o據(jù),但他解“惜誦”卻頗繚繞,因而并不被后人認(rèn)可。如洪興祖:“惜誦者,惜其君而誦之也。”朱熹:“惜者,愛而有忍之意。誦,言也?!允颊邜巯溲裕潭话l(fā),以致極其憂愍之心,至于不得已而后發(fā)憤懣以抒其情?!蓖醴蛑骸跋?,愛也。誦,誦讀古訓(xùn)以致諫也?!约簮劬龉庞?xùn)以致諫?!苯袢硕嘤幸浴巴础苯狻跋А闭?。均不同于王注。 楊按:很明顯,將“惜”解為貪或愛,殊牽強(qiáng),需增字為訓(xùn)方能得通,而以“痛”解“惜”則與“愍”重復(fù),顯系不妥。故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徐仁甫云:“‘惜’當(dāng)為‘昔’之形增(或因‘惜往日’而誤)。 ‘誦’是諫的一種……謂昔日諫君以致愍也。”徐解“惜誦”當(dāng)是,但于“惜”并未展開,失之過簡,今人多不從,如黃靈庚先生于其《楚辭章句疏證》認(rèn)為徐解“失之”,甚為可惜也,以下申論之。從文字學(xué)上看,“惜”字后起,“昔”當(dāng)“惜”之初文,楚簡中多有以“昔”為“惜”字者?!冻o》屈作有多處以“昔”開首的句子,如《離騷》“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惜誦》“昔余夢登天兮,魂中道而無杭”,《抽思》“昔君與我誠言兮,日黃昏以為期”等,由于意思比較明朗,用字固定;而《惜誦》、《惜往日》兩篇開首句子意思往往被誤解,遂出現(xiàn)“惜”字。和徐仁甫認(rèn)為“惜誦”之“惜”字“或因‘惜往日’而誤”不同,我們認(rèn)為“惜往日”之“惜”亦是“昔”字,我們正可借此窺出“惜誦”之“惜”字?!断铡罚骸敖柰罩刨?,受命詔以昭詩。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贝恕跋А比糇魍聪Ы?,則突兀不貫,且于下文無著:可見,此“惜”只能解為“昔”。此處,“昔”與“往”同義連用,屬《楚辭》常格,即湯炳正先生所云之“聯(lián)迭”。而此“惜”作“昔”也可從王逸“先時(shí)見任,身親近也”的注解中找到印證,此字則必不作“惜”字矣。日人小南一郎認(rèn)為此處注釋當(dāng)為王逸以前的古注,這說明此字在漢代作“昔”字,至王逸時(shí)仍沒有變化,“惜”字當(dāng)為后人更改?!断дb》“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以及下文所言實(shí)與《惜往日》類似,都是闡明自己過去事君盡職、光明磊落,王夫之曾云:“此章追述進(jìn)諫之本末,言己之所言,無愧于幽明,冀君之見諒,而終不見用者……”可見,雖然詩人痛惜之情溢于言表,但并沒有表現(xiàn)在文字上:其行文實(shí)屬客觀敘述,此“惜”字正“昔”字,是詩人追述往日的慣語,“誦以致愍”、“發(fā)憤以抒情”正昔日之舉。對于徐仁甫以“諫”釋“誦”,惠士奇曾云:“誦者,為王誦之?!俄n非子?難言》:‘時(shí)稱《詩》、《書》,道法往古,則見以為誦?!冻o》有《惜誦》……”可見,誦確與諫相類,是屈原的一種政治活動,因此導(dǎo)致坎坷,他曾申訴過、表白過,下文即一如《離騷》為內(nèi)心之表白,擲地有聲。 責(zé)任編輯 劉 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