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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20世紀最優(yōu)秀的小說中（并非說此為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最優(yōu)秀之小說），此篇正符合作者如下自評（其他引用內(nèi)容，亦悉數(shù)引自這部21世紀最優(yōu)秀的譯作，由若島正教授早前完成）：“在奧林匹亞出版社將該書于巴黎出版后，某位美國評論家寫道，《洛麗塔》是我①與浪漫小說的情事記錄。如若將此處的‘浪漫小說’置換為‘英語語言’，此種雅致形式將會變得更加準確吧。” 最近，在接受一位令人敬愛的女記者采訪時，我被她指出：“您從未創(chuàng)作過一部以浪漫、愛情為題材的小說?！庇谑牵冶阍囍匦滤伎?，盡管它不存在于自己的作品中，但我還是認為“浪漫小說”是小說最好的題材。正如這部小說②，它便以精湛嫻熟的技藝演繹出“作品與小說精髓之間”、“作品與代表英語小說的語言之間”的情事。然而，對于該小說，始于我個人記憶的卻全然不是高雅。所以，我想先引入一段逸話。 那是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當時在美國西海岸的一所大學召開研討會。在結(jié)束晚宴（在中餐館，人均預算二十美元，啤酒另算）席間，我們趁著酒興開始游戲——一組一組地列舉出與現(xiàn)實人物同年出生的文學作品中所描繪的人物…… 其間舉手的學者中，有一位是當時在哥倫比亞大學已任教近二十年的教授，同時，他也是一位在文學和文化論研究領(lǐng)域無人不知的人物。作為那樣一位“名人”，他以將自己戲劇化的口吻在自報E·W·S和全名③后，便舉出某長篇小說中女主人公的名字，正是由于這機緣巧合，我和他結(jié)為永恒的友誼。 ——Lo.Lee.Ta. 實際上，我（在美國高校圈中不應稱為“名人”）也是一個由于出生在1935年，從而和洛麗塔有聯(lián)系，且為此事實悄悄感到高興的人。 此外，對于該“小說（復數(shù)）之小說”，若嘗試附以單一的形容句概括，可謂是粗暴。不過，作為私下的愉悅，我仍會從專門的“浪漫小說”這一側(cè)面，去繼續(xù)解讀《洛麗塔》。雖說我也會感到樂在其中，但那些在作品中頻繁出現(xiàn)的、好似撕心裂肺的悲傷表現(xiàn)，卻出人意料地契合于被喚起的情感經(jīng)歷…… 在亨伯特·亨伯特與已不是寧芙的洛麗塔再次相見以后，他反復訴說悲痛，達到對她的愛意的回想高潮——這便是抵達小說終結(jié)的場景。從斷崖俯瞰的山谷傳來的聲響，讓一切歸于凝固。 “從高高的山崖上，我側(cè)耳傾聽那音樂似的震顫，傾聽那以矜持囈語為背景的聲聲嘹亮的叫喊，繼而我才終于明白——在絕望以前的痛苦，不是洛麗塔不在我身邊，而是她的聲音沒有加入到那和聲中去?！?br> 關(guān)于此場景于何地構(gòu)思而成，納博科夫?qū)懙溃骸霸诳M繞著好似山谷村鎮(zhèn)的鈴聲，直至山路（在那里我捕捉到名為納博科夫④的新品種雌蝶）的地方?！边@文學性的捕獲，把比肩于鱗翅類研究家納博科夫的喜悅分享給作家納博科夫?！堵妍愃返碾娪鞍嬷唬ú皇撬固估觳祭锟藢а莸淖髌罚?，可謂是一部典型的愚笨作品。不過唯有進行到朗讀這一小節(jié)之處，才會令人感到難以舍棄。 二 作為無可比擬的小說學習文本，我要將《洛麗塔》推薦給雄心勤勉、立志成為小說家的年輕人（Alfred Appel，Jr.編，Weidenfeld&Nicolson 出版的“The annotated Lolita”，它作為一本包含從基礎(chǔ)內(nèi)容到作家本人高級口述的注釋書，十分有益于用英語閱讀的人們）。 《洛麗塔》是一本多面性的“小說之小說”，它既可以作為銜接流暢的小說被人津津樂道，也可以根據(jù)被每幾章構(gòu)成的各個獨立小說去徹底分節(jié)化（我將“分節(jié)化”使用在“明顯從其他部分割斷書寫”的含義中）。如果在這里套上一個“性愛小說”的框架，亨伯特對洛麗塔的“性愛小說”在第一部的第十三章就已經(jīng)抵至幸福的終結(jié)。隨后接下來的，在亨伯特實現(xiàn)與喪母少女性交之時，作品中所描繪的那位炫耀與同齡少年的體驗并支配亨伯特的少女，即使掩蓋住她那怪異的笑，“浪漫小說”的影子也已蕩然無存。 “我的生命被幼小的洛活力而切實地操縱，好像那是一個與我沒有連接、毫無知覺的裝置。她要我對大膽的兒童世界留下確切的印象，然而與此同時，她卻完全沒有預感到，兒童的生命和我的生命多少會存在分歧?！?br> 我們不禁一點一點地領(lǐng)會到，其后散落的性交情景，更多的是作為充滿痛苦的露骨片段，而這又與剛才那作為“性愛小說”的至福結(jié)尾的高潮是何等對立！實際上，作品是將要轉(zhuǎn)化為禁欲的“生存艱辛小說”，或者是明確地被逆轉(zhuǎn)為“道德主義小說”。 三 雄心勤勉、立志成為小說家的年輕人，精讀《洛麗塔》將會學到很多東西。其中位于首位的，從理應怎樣都無法習得的東西中預先注意到的內(nèi)容，那便是——洛麗塔生活到21世紀并迎來死亡⑤，所以亨伯特的遺言執(zhí)行人，被預先要求出版這本書的時間，大約就是現(xiàn)在之時；與此同時，目前尚在人世，在這里書寫著這篇解說的老作家（七十一歲），直至這樣的年齡，還在重復包含外語閱讀的讀書生活，然后回顧思考著從中獲得的語感。大概納博科夫的語感高度，常人是無法企及的！他從青年時期就明顯早熟，而且一直生活在豐富的語言經(jīng)驗的圣域。在五十五歲之時，納博科夫又以作家生涯前半期的語言和其他語言完成多部作品，最終創(chuàng)作出《微暗的火》和《阿達》！ 納博科夫作為與“英語語言”的情事老手，他所練就的自我認知，不僅包括他將小說全文大致分為十個部分，以各自單獨的小說模式一一書寫（一旦進入下一部小說，則會向情節(jié)的劇烈變化加速），還包括他讓整部《洛麗塔》的主體回蕩著的作為總體聲音的超然之聲。我們只有在聽懂那種聲音的基礎(chǔ)上，才能獲得上等的文學體驗。 那么正如現(xiàn)在所言，在這部小說中能學到的最重要的技巧，即為在小說中由此部分過渡到接下來的彼部分之時，納博科夫所使用的明晰的分寫手法，以及在此后表現(xiàn)出的速度節(jié)拍。首先便是在剛獲得“性愛小說”的成就后不久，存在于亨伯特和洛麗塔之間（對于后者而言并沒有被意識化）的，“向少女的帳篷進發(fā)”與“母親由于閱讀亨伯特寫下的露骨筆記，導致驚慌繼而在事故中死去”的這些精彩展開。然后，我希望你們可以去注意剛才引用的 “他們繼續(xù)著即成事實的性交，并開始輾轉(zhuǎn)于美國全境廉價旅館的大旅行”的內(nèi)容，即去注意小說向荒涼而充滿痛苦的模式的轉(zhuǎn)換，以及在這場大旅行將要結(jié)束之時，作品中所營造的那一小節(jié)珍貴的、情緒性的氛圍。因為它超越了小說持續(xù)明晰的分節(jié)化，是一個一舉創(chuàng)作出的概括性場景（哭泣的洛麗塔）： “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在事情完全終結(jié)之時，她曾在我的手腕間哭泣?！鞘窃谄渌矫娑挤浅Ｍ昝赖囊荒曛?，在她從頻繁的突然暴躁的毛病中恢復后，所爆發(fā)的好似能洗去一切壞脾氣的、暴風雨一樣的嗚咽。” 還有一個在小說接近宏大終幕之時的不乏理性刺激的鬧劇，那也是一場置于殺掉奎爾蒂以前的奇妙而平緩的幕間劇，即小說中亨伯特與一名叫做麗塔的女性共同生活的部分。雖然緊接著到來的就是他與洛麗塔再次相會的情景，不過收到洛麗塔的突然來信而急忙去旅行的亨伯特，并沒有忘記將溫柔的離別留言用便利貼留在熟睡的麗塔的肚臍上。納博科夫沒有再讀過《洛麗塔》，他晚年所寫文章中（最初的引用，也是來自于此篇）的那幾個場景（我還想指出，用心創(chuàng)作的那些細節(jié)，就是創(chuàng)作小說的歡樂。在得到某種程度的評價的作家之中，恐怕也存在一條那樣的細節(jié)都不能構(gòu)思出的作家），是他一邊懷念一邊憑著回憶列舉而出。不過，如果是我，會打算把這一小節(jié)也加上。 四 那么，以個人逸話開始的這篇文章（經(jīng)常有這樣的時候），果然還是要以個人的回憶收尾。我想把《洛麗塔》起始的那段令人驚異的分節(jié)化“小說”稱為“關(guān)于詩的小說”。在里維埃拉海岸，于亨伯特和一位叫做安娜貝爾的少女之間，那些“發(fā)狂的、笨拙的、沒有廉恥的苦惱之戀”、“絕望之戀”的小故事。在實際閱讀以前，我曾被媒體風評引至錯誤的方向，不過，由于該作品是以埃德加·艾倫·坡的詩《安娜貝爾·李》為藍本，這又讓我馬上對這部小說滿懷敬意。而且，這首詩也正是我人生中極為重要的最初的詩。 在這部小說中，坡的詩作《安娜貝爾·李》雖屢次投射光華并落下倒影，卻早已與來自里維埃拉海岸的美麗故事漸行漸遠。然而，在亨伯特和洛麗塔最初性交不久以后，在亨伯特動搖之時，即在剛才引用的那個已預示出不幸的情景中，還是浮現(xiàn)出坡的詩作的一小節(jié)： “我當然知道洛麗塔已經(jīng)和純潔的安娜貝爾是完全不同的兩人，我盤算著偷偷品嘗從妖精之子的毛孔中所散發(fā)出的寧芙的邪惡。由于不可能保密，所以我明白品嘗的后果必然會導致送命。我也確切地知道由期待的憧憬所得的結(jié)果，只有痛苦和恐怖（這信號發(fā)自于在洛麗塔體內(nèi)作為真正兒童的洛麗塔或是在她背后的憔悴的天使）。?。∩硖幣銓徬?，擁有翅膀的紳士們！” 這些陪審員們，為什么會擁有翅膀呢？那是因為，嫉妒安娜貝爾·李和吟詩之人在海濱王國相愛，從而致使少女死去的，正是擁有翅膀的天使們。 十七歲之時，我在創(chuàng)元選書《坡詩集》中發(fā)現(xiàn)了這首詩（對于生活中的我而言，不能說沒有遇到過那樣一位少女），在占領(lǐng)軍的美國文化中心圖書室抄下了原詩。日夏耿之介的譯文如下： 在海邊的一個王國里， 舉世無雙的不盡愛戀， 只集于我和我的安娜貝爾·李 我們?nèi)绱松類郏?br> 就連天國的六翼天使， 也對我們羨慕甚或妒忌。⑥ She was a child and I was a child， In this kingdom by the sea， But we loved with a love that more than love—— I and my Annabel Lee—— With a love that the winged seraphs of Heaven Coveted her and me. 少年時代的我，為何會被日夏耿之介的翻譯文體所吸引呢？那是由于家庭的情況，我一直對《唐詩選》為首的漢詩比較熟識，卻對本國的現(xiàn)代詩知之甚少。在美國文化中心的精裝本中找到的成為入門詩的坡的原詩，對我而言它絲毫沒有陳舊之處，甚至我覺得它與現(xiàn)代英語完全相同。這篇英語詩與日夏譯文之間的文體和聲音的落差，更加強烈地令我著迷。以此為契機，我變得習慣去品味這兩者（有時是三者）之間言語來去的恍惚感，而這一感覺，至今還在我接納的文學中保留著余韻。 正是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小說，亦或是散文，經(jīng)常喚起在我體內(nèi)同質(zhì)的另一種語言的共鳴，所以這次再讀《洛麗塔》，帶給我的認識是——雖然我確實沒寫過“浪漫小說”的題材，然而，于十七歲之時，我所遇到的幻想中的安娜貝爾·李和現(xiàn)實中的安娜貝爾·李，卻一刻不曾從我心中離開。 注釋： 本文譯自日本新潮文庫2008年6月10日出版的《洛麗塔》日譯本之解說文章。 ①這里的“我”指的是納博科夫。 ②指小說《洛麗塔》。 ③此位學者的全名，應為愛德華·沃第爾·薩義德。 ④原文為“リケイデス ·スブリヴェンス ·ナボコフ”，轉(zhuǎn)成英文為Lycaeides·Sublivens·Nabokov。即納博科夫在1951年7月與妻子薇拉共同捕捉到的新蝶種，因此以“納博科夫”來命名。 ⑤此處應指代《洛麗塔》正文，即“亨伯特”寫下的內(nèi)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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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琴昂 > 《中外創(chuàng)作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