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據(jù)說“雪夜閉門讀禁書”是讀書人一大樂事,但轉(zhuǎn)頭想來,卻不如“酒足飯飽讀閑書”更愜意。讀馮夢龍《喻世明言》——這部話本和擬話本小說,真是很有故事,其中讀到在我的家鄉(xiāng)溫州剿滅倭寇的事兒,大有他鄉(xiāng)飲酒遇故人之感。 明朝倭亂,縱橫百年,以嘉靖年間最為嚴重。歸有光(1507-1571),蘇州府昆山人,他親歷嘉靖大倭亂,昆山飽受倭亂荼毒,他形容倭寇過境,“所至蕩然,靡有孑遺”,“海潮新染血流霞,白日啾啾萬鬼嗟”。和歸有光同屬蘇州府的馮夢龍(1574-1646),生于大股倭寇均告平息的萬歷年間,讀他的《喻世明言》第十八卷“楊八老越國奇逢”,能明顯感到,萬歷年間的江南居民,對兇殘的倭寇仍然心有余悸。 “楊八老越國奇逢”說的是元朝陜西西安人楊八老往福建漳州經(jīng)商,在漳州遇倭寇,被倭寇挾持至日本國十九年,再以假倭身份入寇浙江,被國人所捕,僥幸活命,機緣巧合,最后竟然能闔家團圓,從悲轉(zhuǎn)喜。悲歡離合,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故事是否俗套,毋需贅言。但馮夢龍筆下非常寫實的倭寇兇殘行徑,讓我這個研習日本劍道的人不寒而栗。 書里將故事背景置于元朝,那是說書人托古敘事的慣例。若是明朝人看來,馮夢龍說的這個故事,大抵就是離自己很近的嘉靖年間。故事里倭寇明晃晃的倭刀,就冷冷地架在聽書人的脖子上。書里說——
馮夢龍此段描述,符合史實。我的家鄉(xiāng)溫州,就如此這般被安排在有跡可循的“天數(shù)”里;又說:“那時元朝承平日久,沿海備御俱疏。就有幾只船,幾百老弱軍士,都不堪拒戰(zhàn),望風逃走。眾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殺人。”明朝人心照不宣,這說的就是當朝。 嘉靖年間,發(fā)生一起著名的“數(shù)十倭寇進攻南京事件”,六十來人的殘余倭寇,夜襲突圍出明軍包圍圈,從山東日照至杭州,再到淳安,一路搶掠至南陵,轉(zhuǎn)頭至江寧鎮(zhèn),狙殺頗有勇名的將領(lǐng)朱襄和明軍三百余人,最后直撲南京。南京舉城震驚,關(guān)閉城門,當倭寇走遠,南京城得到確切消息,當時城外倭寇只是區(qū)區(qū)五十三人!天子震怒,這五十三人最后被明軍全部擊斃在太湖邊。五十三人“其所經(jīng)歷八郡,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明人鄭若曾語),真是如李太白詩說形容“千里不留行”,讓大明王朝臉面沒地兒擱。明朝沿海備御俱疏,衛(wèi)所軍士不堪一擊,倭寇的高強武藝,可見一斑。 書里還寫到倭寇的戰(zhàn)術(shù)——
馮夢龍上述描述,顯然抄自鄭若曾的《籌海圖編》,只簡單做了改寫。鄭若曾(1503-1570),比歸有光長四歲,同為昆山人,布衣軍事家,曾任剿倭總指揮胡宗憲幕僚,了解倭寇戰(zhàn)術(shù)。以下試對馮氏描述的倭寇戰(zhàn)法略作說明。 《籌海圖編》,明天啟刻本 倭寇擅長埋伏,“酣戰(zhàn)必四面伏起”(鄭若曾語),馮夢龍改成“四散埋伏”。倭寇甚至可以在遠距離撤退過程中,布下埋伏。如此遠距離作戰(zhàn),也讓初次交手的明軍很不習慣?!皯T是四散埋伏”的前提是:倭寇上岸后,紀律嚴明,調(diào)度有序。鄭若曾在《籌海圖編》對此有一段生動描述:
倭刀有多長?據(jù)《倭寇戰(zhàn)爭全史》作者梁曉天考證,嘉靖年間倭寇所用的刀,并非我們現(xiàn)在所見的日本刀,而是江戶之后被禁的戰(zhàn)場用刀,即野太刀或者大太刀。其中最適合混戰(zhàn)和突襲為中卷野太刀,其刀刃長度在九十厘米以上,刀身全長多為一米五,實戰(zhàn)用超長雙手刀甚至長達一米七十五,通常重量都在五斤以上。在日本國內(nèi),大太刀歸于斬馬刀類大型兵器。 日本文獻中的野太刀圖樣 戚繼光十四卷本《紀效新書》記載,倭刀刃長五尺,后用銅護刃一尺,柄長一尺五寸,共長六尺五寸。明朝尺寸與現(xiàn)在通用尺寸相同,算下來,戚繼光所描述倭刀接近兩米,屬大太刀無疑。 明軍長槍,全重三斤。單刀,三尺二寸,重一斤十兩,比倭刀短一半,輕許多。明軍武裝的標配是長槍單刀,在兵器上就先輸于倭寇。 明軍單刀和倭刀相拼會怎樣?戚繼光語說,“遭之者兩斷”。實際上,有一個細節(jié)可以說明問題,明朝屢向日本進口大量日本刀,每單交易過萬柄都很常見,可見明軍單刀確實不堪用。 “林子內(nèi)先是一個倭子跳將出來……一個個舞著長刀,跳躍而來”。這是馮氏最滑稽的一處描述。同樣的,此處馮夢龍也是抄自《籌海圖編》。鄭若曾在《籌海圖編》中說:
其實鄭若曾說得很清楚,這是兩軍對壘時倭寇挑釁之舉,是為了耗空明軍火炮。不少倭寇赤裸,明軍陣前,倭寇赤裸提刀蹲伏,可謂侮辱之極。不過,如果倭寇是在劫掠平民,像書中所寫,便沒必要再作此舉,一個個如青蛙或跳跳魚般跳向驚慌四散的平民。沒經(jīng)歷過倭亂現(xiàn)場的文人馮夢龍寫得太有喜感了。 日本劍道,和古代日本武士戰(zhàn)時所使用的“真正的”武士刀格斗技有“生死之別”,是考慮安全因素而改造過的體育競技。縱然如此,現(xiàn)代日本劍道,取經(jīng)典刀法,匯各流派于一爐,也是很接近實戰(zhàn)。 在我研習的劍道館,有蛙跳擊劍動作。我腦中馬上浮現(xiàn)馮夢龍筆下“青蛙或跳跳魚”的樣子。問劍道老師,蛙跳何意?老師笑著說:“蛙跳是為了訓練學員的體能和協(xié)調(diào)性。在實戰(zhàn)中,不會如此擊打。”我想,如果現(xiàn)代馮夢龍恰好經(jīng)過我所在的道館窗戶,一定會興奮地寫下:“他們在實戰(zhàn)中,一個個舞著長刀,跳躍而來?!痹瓉砣绱?。 不過,倭寇確實擅長“躍”。戚繼光在十四卷本的《紀效新書》里提到:
《紀效新書》有十八卷本和十四卷本兩個版本流傳于世,十四卷本是戚繼光晚年手訂,比更早成書的十八卷本在后世的影響更大。其上段記載,只見于十四卷本,是他的晚年總結(jié),考其語句,甚為精妙。朝鮮文獻《武藝圖譜通志》轉(zhuǎn)載戚繼光此段記載時,在其關(guān)鍵部分作了簡寫:
戚繼光的原話“倭擅躍,一迸足則丈余”被簡寫成“倭一躍丈余”,讀來疑惑重重:是不是如“青蛙或跳跳魚”一般跳躍而來,一跳丈余? 我認為,戚繼光所說的“一迸足則丈余”,并不是指倭寇一個蛙跳丈余遠,最有可能的是指突然上步——這正是“迸足”一詞的意思。以日本劍道為例,兩人對陣,一人突然上前一步,滑過道場地面而來,快速揮刀,劍道術(shù)語“一足一刀”,瞬間決勝負。如馮夢龍也剛好在此,夸張點形容,一躍“丈余”。 戚繼光像 二 馮夢龍描寫完倭寇的戰(zhàn)術(shù)之后,又情不自禁吟了一首詩:
這是《喻世明言》這一卷中最有史料價值的地方。這首詩不知是馮夢龍寫的還是他從何處抄來,可謂難倒了多少注釋文人。我手頭有一本二〇一四年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經(jīng)典小說注釋系列”新注本《喻世明言》。感覺校注者注這首詩時像是在咬一只刺猬,注釋者說:“紛紛正帶斜:疑指陣形不整齊、不規(guī)則?!奔热弧凹娂娬龓薄笔沁B著上半句“倭陣不喧嘩”,那又何來“陣形不整齊、不規(guī)則”? 其實,“正帶斜”是指名為“袈裟斬”的刀法。取“中段架勢”——刀尖的延長線對準對方的咽喉部位——是日本劍道架勢中看起來最平常也是最基本、最重要、最合理的架勢,攻中寓守,守中寓攻,攻易取,守難陷。這是“正”。 在日本劍道實戰(zhàn)中,最經(jīng)常使用的招式是斜斬。斜斬,有一個血淋淋的名稱,名喚“袈裟斬”。從對手右上肩膀位置(這也是人體軟弱部位)向左下腰腹斜斬,造成的傷口像僧人袈裟前襟,故名。這是“斜”。在現(xiàn)代日本劍道中,應(yīng)該是出于安全考慮,把這個兇狠的動作擊打部位下移,被規(guī)定為打腰(胴)才能得分。 “正帶斜”,就是取中段出袈裟斬,在一瞬間完成斜斬。 斜斬,實際上是所有刀術(shù)中最基礎(chǔ)的動作,古典章回體小說中常寫的“一刀斬于馬下”,多數(shù)應(yīng)該就是斜斬。《三國志》里稱黃忠“一戰(zhàn)斬(夏侯)淵”,到了《三國演義》,黃忠把夏侯淵“連頭帶肩,砍為兩段”,就是明顯的“袈裟斬”。明清神魔小說《女仙外史》,打斗荒誕不經(jīng),不過在第七十一回“范飛娘獨戰(zhàn)連珠蕊 劉次云雙斗苗龍虎”里卻寫了實打?qū)嵉囊徽校骸懊琮埖鸟R正到,虎兒回刀帶斜劈去?!边@說的“回刀帶斜劈去”,是險中求勝。 “螺聲飛蛺蝶”是指螺扇指揮。詩中的“螺”,就是馮夢龍前文提到的“海叵羅”。倭寇“吹海螺為號”,前文已見,好理解。鄭若曾《籌海圖編》還提到:“倭寇慣為蝴蝶陣,臨陣以揮扇為號,一人揮扇,眾皆舞刀而起,向空揮霍。我兵倉皇仰首,則從下砍來?!边@“一手揮扇”者,很明顯就是倭寇頭目在揮舞扇子指揮戰(zhàn)斗。這種扇子,正式日本名稱叫“軍配”,就是軍事配置的意思。 日本戰(zhàn)國期間,軍配風行。其中最有名的故事,要算號稱戰(zhàn)國雙雄的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在川中島合戰(zhàn)單挑時,武田信玄用軍配擋刀。當時,上杉謙信身披黃色鎧甲,頭扎白毛巾,騎著名馬殺入武田信玄本陣,用三尺太刀砍向宿敵信玄,卻被信玄用軍配連擋了三刀。這個段子出自武田信玄家臣撰寫的古兵書《甲陽軍鑒》,不少人對其真實性提出懷疑。不過,有三點:史書上也沒說上杉謙信劍術(shù)如何了得;在單挑時,兩匹馬是朝著同一個方向疾馳,馬上揮刀,會緩沖部分力道;再者,日本戰(zhàn)國將領(lǐng),身穿鎧甲,手戴護具,武田信玄在不得已時,用扇子擋刀,也有一定的安全系數(shù),這不是沒有可能。 扯遠了。我的意思是,擾亂明軍海防的倭寇,用螺扇指揮,可見部分倭寇完全就是日本戰(zhàn)國正規(guī)軍配置。 再看“魚貫走長蛇”,這就說到陣法了。鄭若曾在《籌海圖編》提到倭寇擅用長蛇陣和蝴蝶陣。這兩個陣法被日本倭寇史研究專家田中健夫引用過??梢圆聹y,鄭若曾的觀察是真實可靠的。每隊三十人左右,一條長蛇狀排開,最強的人安排在首尾,中間“勇怯相參”,擊頭用尾攻,擊尾用頭攻,擊腰首尾相應(yīng),是為長蛇陣。和斜斬一樣,長蛇陣不是倭寇的獨創(chuàng),也是通用之選,元雜劇《關(guān)云長千里獨行》就提到一字長蛇陣。 鄭若曾在《籌海圖編》只說倭寇用扇子指揮,眾倭刀從上往下砍來,卻并未解釋為何名喚蝴蝶陣。想來鄭若曾只是聽聞或者遠遠看過蝴蝶陣,陷于垓中的人早已被剁成肉泥,不能開口說自己的心得體會,解釋其中端倪。 田中健夫解釋:“伏兵從四面舞刀而起,狀如蝶舞?!钡瑁p柔緩慢,倭寇如何“狀如蝶舞”,很難體會。我的猜測是,蝴蝶陣是一個埋伏的陣,以揮扇為號,先是埋伏——扇散全無影,然后四下圍攏,陣形像蝴蝶翅膀的輪廓圍攏垓心,也就是蝶身部分——刀來一片花,剁成肉醬。是為蝴蝶陣。 “螺聲飛蛺蝶,魚貫走長蛇。扇散全無影,刀來一片花”,四句緊湊,須連在一起看。“螺聲”和“扇散”相對?!爸腥A經(jīng)典小說注釋系列”新注本《喻世明言》校注者不明白“扇子”是“軍配”,而解釋成“(倭寇)像扇形一樣散開”,就在所難免了。
三 鄭若曾寫《籌海圖編》,寫到最后部分“兵器總論”,情不自禁一陣悲憤:
鄭若曾一一列舉了一百十三種兵器,十一路拳法,四路擒拿法(三十六拿解法,七十二跌解法,應(yīng)該合起各算一路),總共一百二十八路武藝??梢娖浔瘧嵵暮蛢?nèi)心真正以為然——中國武藝不可勝紀,若不散之四方,倭寇哪能如此猖狂? 書生論武,披堅執(zhí)銳親赴戰(zhàn)場的戚繼光,早年會大聲呵斥,晚年可能是笑而不語。何以這么說?在他早年集結(jié)的十八卷本《紀效新書》里,戚繼光對“不可勝紀”的中國武藝有諸多尖銳批評,可到了晚年修訂的十四卷本《紀效新書》里,卻刪除了早年說過的許多火氣很重也是說在點上的話。以我之心度戚將軍之腹,早年那些火氣很重的話,到了晚年他也沒認為講錯,只是心境時事使其刪之。 雄壯年輕的戚繼光在十八卷本《紀效新書》里說:“殺人的勾當,豈是好看的?”深夜我窩在沙發(fā)里讀到戚繼光這句話,宛如一記禪宗棒喝,猛然驚醒,拍大腿叫絕,轉(zhuǎn)頭想來,內(nèi)心也瘆得慌。
對于中國傳統(tǒng)刀術(shù),戚繼光認為:“刀法甚多,傳其妙者絕寡,尚俟豪杰續(xù)之。”他發(fā)現(xiàn),以單刀論,明軍在面對倭寇的倭刀時根本沒什么招式可用。什么“刀法甚多,傳其妙者絕寡,尚俟豪杰續(xù)之”,只是一句客套話,細細讀來,戚繼光內(nèi)心無疑失望非常。 武功蓋世的俞大猷和戚繼光都知道,持單刀的明軍與持倭刀的倭寇一一單挑,明軍也根本不是對手。就算明軍和倭寇廝殺一段時日之后,發(fā)現(xiàn)我朝的刀輸于倭刀,就向日本國大量進口、定做日本刀,配置明軍之后,縱使刀質(zhì)量相差無幾,明軍刀法還是輸于倭寇。 觀明一朝,抗倭將領(lǐng)一茬又一茬,戰(zhàn)術(shù)各有側(cè)重。 胡宗憲(1512-1565)精通謀略,善操控全局,類似三國周瑜角色,羽扇綸巾,用計除倭寇巨魁王直、徐海。落實到抗倭最前線,則是“俞龍戚虎”。 俞大猷習性謹慎,抗倭布下三道防線:第一道,海上攔截,所謂“海舟防之于海,其首務(wù)也”;如海上攔截失利,第二道防線,御敵于海岸、內(nèi)河,在沿海要害及倭寇可能登岸之處駐扎以逸待勞的明軍,與之戰(zhàn);最后一道,御敵于沿海城鎮(zhèn),與之陸戰(zhàn)?!百僚L技利于陸,我兵長技利于水”(《倭變事略》),俞大猷對此深有同感,他建議剿倭軍隊中“水兵常居十七,陸兵常居十三”。觀俞大猷一生抗倭戰(zhàn)績,他最擅長的戰(zhàn)法,是集結(jié)人數(shù)占優(yōu)的部隊,在海上圍殲倭寇,包圍圈要不要開一個口子,視情況而定??吹贸鰜恚f不得已,才選擇與倭寇陸戰(zhàn)。 與倭寇陸戰(zhàn)難勝這個“俞大猷式”難題,最后交給戚繼光去解決。戚繼光要解決兩點:首先是兵“種”,他看好的是“彪勇橫霸”的義烏人。 嘉靖三十七年(1558)六月起,義烏礦工、鄉(xiāng)民與永康趕來的開礦者發(fā)生械斗,雙方投入三萬人左右,歷時四個月,直到十月秋收方告結(jié)束,死傷二千五百余人。安徽出生的戚繼光,沒有見過這種陣勢,從義烏回來之后,向俞大猷感慨:
戚繼光連夜求見胡宗憲,要求征召四千名義烏兵。得到批準的戚繼光再一次提高了征兵標準,凡選入軍中之人,以下幾等人不可用:在市井里混過的人不能用,喜歡花拳繡腿的人不能用,年紀過四十的人不能用,在衙門干過的人不能用,喜歡吹牛、高談闊論的人不能用,膽子小的人不能用;長得白的人不能用,性格偏激的人也不能用。被錄取者,還必須具備如下特征:臂膀強壯,肌肉結(jié)實,眼睛比較有神,看上去比較老實,手腳比較長,比較害怕官府。概括起來,戚繼光要找的是這樣一群人: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遵紀守法服從政府,敢打硬仗,敢沖鋒不怕死的壯漢。(梁曉天《倭寇戰(zhàn)爭全史》) 戚繼光的選兵標準其實也可以反著讀,可見當時明朝軍隊里充斥著上述那些市井里混過的、喜歡花拳繡腿的人。 戚繼光練兵嚴明,采用連坐之法。抄十八卷本《紀效新書》中的幾條禁令:
順便說一下,明軍效仿秦法,割敵人首級論功行賞。明軍后期抗倭戰(zhàn)中的大捷,雖然數(shù)下來只殺倭寇數(shù)百,但那是割倭寇首級數(shù),真正殺倭寇的數(shù)目,往往要比斬首級數(shù)更多。明軍的大捷,比我們想象中的更為雄壯。不只是戚家軍采取連坐維系軍紀與士氣,當時投入剿倭戰(zhàn)場的一些地方部隊,如兇悍的廣西“狼兵”,也采用連坐法。 廣西“狼兵”之狼,本為“俍”,壯族、布依族語的音譯,意為“官人”,海內(nèi)兇悍,此后被人讀作“狼兵”(曾紀鑫《大明雄風——俞大猷傳》)。據(jù)《籌海圖編·客兵附錄》記載:
“臨陣即斬”,其連坐之法比戚家軍更甚。 湖南保靖、永順州二宣慰使司之兵,以旗為最小單位,每旗二十三人,隊列分五層以錐形梯形排列,第一層至第五層人數(shù)分別是一、三、五、七、七。作戰(zhàn)時,層次進行,第一人戰(zhàn)死,第二層居中者替補,左右兩人跟進,然后依次替補,直到第五層全部戰(zhàn)死,才算失敗。土兵訓練嚴格,紀律嚴明,戰(zhàn)斗力強,其中又以永順兵最為強悍。土兵戰(zhàn)斗時,規(guī)定只準刺擊,不許割取敵人首級,違令者、退縮者斬!(曾紀鑫《大明雄風——俞大猷傳》) 嘉靖年間,倭寇攻城略池,人數(shù)常達數(shù)萬人,從人數(shù)上來說,兇悍的地方武裝,畢竟只是少數(shù),遠水解不了近渴。如月空和尚率三十多名僧兵與倭寇戰(zhàn)于松江,“持鐵棒擊殺倭寇甚眾,皆戰(zhàn)死”(曾紀鑫《大明雄風——俞大猷傳》)。 如果我們能回到明朝,清點迷漫著死氣的沿海戰(zhàn)場,那些死不旋踵的壯士無疑會讓人潸然淚下。 通過這條練兵“流水線”,戚繼光大規(guī)模改變了明軍士兵的“種”,讓戚家軍無所畏懼,告別“倉皇仰首”,坐等倭刀砍來的局面。 明軍的戰(zhàn)術(shù)是中央集權(quán)的大型野戰(zhàn)模式,兵器由國家統(tǒng)一派發(fā),士兵以隊為單位持有兵器。這種模式下的明軍最小的作戰(zhàn)單位是二十五人的隊,而且兵器相對單一。(梁曉天《倭寇戰(zhàn)爭全史》) 論兵器長度,倭刀再長,也長不過明軍的長槍。明軍的長槍可以輕易做到丈八。所以明軍槍陣遠距離與倭寇交陣,可占優(yōu)勢。不過,慣于埋伏的倭寇也很快找到了破槍陣之法。曾有六千山東長槍兵與倭寇戰(zhàn),倭寇低身滾入陣中,近距離砍長槍兵下盤,長槍兵潰敗。 這也就是戚繼光所說的,長槍用“老”。長槍刺殺,如沒能刺中,槍法已“老”,這個時候槍頭難回,倭寇又已欺身面前,長槍的長,反而成為累贅。所以,戚繼光要改變的第二點,就是改明軍單一的長槍陣,變?yōu)楸娝苤亩啾N配合的“鴛鴦陣”?!傍x鴦陣”最初由文武全才的唐順之發(fā)明,后為戚家軍繼承并發(fā)揚光大。唐順之同樣武功蓋世,修煉十年的長槍,舞得讓戚繼光嘆為觀止。 《紀效新書》的鴛鴦陣圖示 簡單概括“鴛鴦陣”的主要打法:陣中長槍手遠距離刺殺倭寇,而長槍手又有狼筅手、兩個手持“鏜鈀”的士兵和前面的盾牌手保護,可以放心刺殺。如果長槍用“老”,站在長槍和狼筅之間的盾牌手,立即上前補刀。各兵種通力合作,不離不棄,是為“鴛鴦陣”。 唐順之、俞大猷、戚繼光都知道,讓明兵在短時間內(nèi)技法精進,是不現(xiàn)實的。唐順之對戚繼光說,長槍練好,需十年功。事實證明,戚繼光既改變兵“種”又改變陣型的做法,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讓各種兵種配合上戰(zhàn)場殺敵。 唐順之像 鴛鴦陣可大可小,小則適合東南沿海地區(qū)多丘陵溝壑、河渠縱橫、道路窄小等的各種地形,大則可以在空曠地布陣大規(guī)模廝殺。鴛鴦陣還需火器配合。鴛鴦陣最終成為倭寇的噩夢,戚繼光將之一投入實戰(zhàn)就效果顯著,曾殺敵一千,自損三人!實際上,明朝大規(guī)模倭亂,最后就是被雄武的戚繼光所平定。 俞大猷病逝于萬歷七年,俞大猷辭世后三年,萬歷新政失敗。戚繼光死于萬歷十五年——這個時間節(jié)點似乎無足輕重,卻也發(fā)人深省。 俱往矣。
二〇一七年六月十七日
本文選自《書城》2018年4月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