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個遠(yuǎn)離城鎮(zhèn)的小山村。鄉(xiāng)人說話非常土氣。比如普通話里的“什么”，四川方言是“啥子”，我們卻說成“么果”；“為啥子”說成“哦嘎喃”；“你”說成“嗯”；“他”說成“幾”；“講”說成“港”。一句“幾港打嘎幾，幾港冇打幾”——“他說打了他，他（另一個“他”）說沒打他”。出了十里方圓就無人能懂。

奶奶的老家卻在一個大鎮(zhèn)邊。奶奶老家的人都說一口漂亮的成都話。我們羨慕那些和我們說話口音不一樣的人，奶奶老家的人也因此常常拿我們的土話調(diào)笑我們，讓我們自覺矮了一截。

有一個詞兒，讓我印象特別深。老家人把“吃”說成“齒可”（qia），字典中有這個字，但意思是“咬”。照字典的意思，老家人“吃飯”就是在“咬飯”。爺爺雖然走南闖北，而且學(xué)富七八車，但也和老家人一樣滿口土語。奶奶在我們老家過了一生，很多話音都一樣了，唯獨從未把“吃飯”說成“qia飯”，而是一定要說成“吃飯”。即便是爺爺叫囂著說她“太洋盤”了，奶奶也依然說“吃”“吃飯”。這個原則，使得奶奶在我們那里所有的老女人中別具一格，使得所有外來的客人在聽了我奶奶說這個字時都對我奶奶肅然起敬。而我在奶奶說這個詞時，也發(fā)現(xiàn)滿身補丁的奶奶顯出了高貴，而爺爺也會有片刻的猥瑣和神傷。

奶奶是爺爺?shù)牡诙€妻子，爺爺是民國時期的公辦教師，在家又排行老幺，上面有父親和兩個哥哥寵著，算是倜儻又倜儻。發(fā)妻死后，爺爺沉痛了幾年。后經(jīng)人介紹，他戴頂博士帽，提根文明棍，去奶奶家相了親。

奶奶年少時，得了天花。因家貧，吃不起藥，最終留下了滿臉麻子。但她面殘心高，非讀書人不嫁，終于等到了方圓百里內(nèi)第一大姓李姓，又是百里內(nèi)第一才子的登門提親。

結(jié)婚后，爺爺奶奶一直不和。年輕時，爺爺長駐學(xué)校，極少回家。他脾氣暴長，經(jīng)常打罵奶奶。奶奶挨打，從不躲閃，從不還手，也從來不會哭出聲來。如果湊巧有外人來，奶奶總是馬上用雙手一擦眼睛，又馬上用身上的圍腰擦干臉面，逢人便是笑臉。

奶奶生前身后，鄉(xiāng)里所有的老人都說：你奶奶是我們所認(rèn)識所聽說的女人中最苦最累最賢惠的，也是挨打最多的人呀。

奶奶六十六歲癱瘓后，說話吐辭不清楚，常常要說好幾遍我們才能聽懂。奶奶漸漸不多說話了。臨終前一年，奶奶卻有兩句話特別清晰，一句是：“我?guī)筒涣四銈兞?，只有我死后再保佑你們了?！币痪涫牵骸拔宜篮?，你們要對他（爺爺）好些?！币院笠荒昀镌贌o一句話，無語而終。

在爺爺面前，奶奶一般不說話。即使是在幾個兒女都考上學(xué)有了工作又成了家，奶奶的話和笑容也漸漸多了以后，也從不見她頂撞一下爺爺。只有當(dāng)父親幾兄妹都在場聲討爺爺對奶奶太可惡，而爺爺卻說在培養(yǎng)兒女方面他功勞最大時，奶奶才會悄悄地撇一下嘴，笑著說：就是你的功勞哩。

現(xiàn)在想來，其實奶奶一直在和爺爺斗爭，只不過她的方式十分獨特。這個方式就是：挨了爺爺一巴掌的奶奶流著擦也擦不干凈的眼淚，雙手捧飯到爺爺面前，又選好筷子遞到爺爺手里，對爺爺說：吃，吃飯吧。她不是說“齒可”，而是說“吃”。

這個“吃”，就是奶奶一輩子對爺爺?shù)倪€擊，是奶奶終生堅守的唯一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