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苑卮言》——[ 明] 王世貞 

        物相雜，故曰文。文須五色錯(cuò)綜，乃成華采；須經(jīng)緯就緒，乃成條理。 

　　天地間無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沒。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史其可以已耶？《六經(jīng)》，史之言理者也。曰編年，曰本紀(jì)，曰志，曰表，曰書，曰世家，曰列傳，曰之正文也。曰敘，曰記，曰原先，曰碣，曰銘，曰述，史之變文也。曰訓(xùn)，曰誥，曰命，曰冊(cè)，曰詔，曰令，曰教，曰札，曰上書，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啟，曰箋，曰彈事，曰春天記，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駁，曰喻，曰尺牘，史之用也。曰論，曰辨，曰說，曰解，曰難，曰議，史之實(shí)也。曰贊，曰公布，曰箴，曰哀，曰誄，曰悲，史之華也。雖然，頌即四詩之一，贊、箴、銘、哀、誄，皆其馀音也。附之於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從眾。 

　　吾嘗論孟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假而達(dá)之辭；后之為文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读?jīng)》也，四子也，理而辭者也。兩漢也，事而辭者也，錯(cuò)以理而已。有也，辭而辭者也，錯(cuò)以事而已。 

　　首尾開闔，繁簡(jiǎn)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yáng)頓挫，長短節(jié)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diǎn)掇關(guān)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煉之金。文之與詩，固異象同則，孔門一唯，曹溪汗下后，信手拈來，無非妙境。

古樂府、《選》體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句法字法皆然。惟近體必不可入古耳。 

　　才生思，思生調(diào)，調(diào)生格。思即才之用，調(diào)即思之境，格即調(diào)之界。 

　　李獻(xiàn)吉?jiǎng)袢宋鹱x唐以后文，吾始甚狹之，今乃信其然耳。記聞既雜，下筆之際，自然於筆端攪擾，驅(qū)斥為難。若模擬一篇，則易於驅(qū)斥，又覺局促，痕跡宛露，非斷輪手。自今而后，擬以純灰三斛，細(xì)滌其腸，日取《六經(jīng)》、《周禮》、《孟子》、《老》、《莊》、《列》、《荀》、《國語》、《左傳》、《戰(zhàn)國策》、《韓非子》、《離騷》、《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班氏《漢書》，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分途策馭，默受指揮，臺(tái)閣山林，絕跡大漠，豈不快哉！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后來，麾之而后卻，已落第二義矣。 

　　詩有常體，工自體中。文無定規(guī)，巧運(yùn)規(guī)外。樂《選》律絕，句字夐殊，聲韻各協(xié)。下迨填詞小技，尤為謹(jǐn)嚴(yán)。《過秦論》也，敘事若傳?！兑钠絺鳌芬玻副嫒粽?。至於序、記、志、述、章、令、書、移，眉目小別，大致固同。然《四詩》擬之則佳，《書》、《易》放之則丑。故法合者，必窮力而自運(yùn)；法離者，必凝神而并歸。合而離，離而合，有悟存焉。 

　　《風(fēng)雅三百》，《古詩十九》，人謂無句法，非也。極自有法，無階級(jí)可尋耳。 

　　《三百篇》刪自對(duì)手，然旨別淺深，詞有至未。今人正如目滄海，便謂無底，不知湛珊瑚者何處。 

　　詩不能無疵，雖《三百篇》亦有之，人自不敢摘耳。其句法有太拙者，“載獫歇驕”；三名皆田犬也。有太直者，“昔也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有太促者，“抑罄控忌”，“既亟只且”；有太累者，“不稼不嗇，胡取禾三百廛”；有太庸者，“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其用意有太鄙者，如前“每食四簋”之類也；有太迫者，“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有太粗者，“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之類也。 

　　《三百篇》經(jīng)圣刪，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所摘前句是也?！渡袝贩Q圣經(jīng)，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盤庚》諸篇是也。 

　　孔子曰：“辭達(dá)而已矣?！庇衷唬骸靶揶o立其誠，蓋辭無所不修，而意則主於達(dá)。”今《易系》《禮經(jīng)家語》《魯論》《春秋》之篇存者，抑何嘗不工也。揚(yáng)雄氏避其達(dá)而故晦之，作《法言》，太史避其晦，故譯而達(dá)之，作帝王本紀(jì)，俱非圣人意也。 

　　圣人之文，亦寧無差等乎哉？《禹貢》，千古敘事之祖。如《盤庚》，吾未之敢言也。周公之為詩也，其猶在周書上乎？吾夫子文而不詩，凡傳者或非其真者也。 

　　《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子之言固然。然《詩》中有《書》，《書》中有《詩》也?！懊髁枷财稹保段遄又琛?，不待言矣。《易》亦自有詩也，姑舉數(shù)條以例之?！对姟氛Z如“齊侯之子，平王之孫”，“威儀棣棣，不可選也”，“父母這言，亦可畏也”，“天實(shí)為之，謂之何哉”，“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送我乎淇之上矣”，“大夫夙退，毋使君勞”，“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匪報(bào)也，永以為好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心之憂矣，其誰知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皇父卿士。家伯冢宰。仲允膳夫，棸子內(nèi)史”，“發(fā)言盈庭，誰敢執(zhí)其咎”，“如匪竹行邁謀，是用不得於道”，“心之憂矣，云如之何”，“或出入諷議，或靡事不為”，“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義類”，“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學(xué)有緝熙于光明”，“至于文武，纘太王之緒”，以入《書》，誰能辨也?！稌氛Z如“日中星鳥，以殷仲春”，“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明試以功，車服以庸”，“無怠無荒，四夷來王”，“任賢勿貳，去邪勿疑，疑謀勿成，百志惟熙”，“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朕志先定，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xié)從”，“百僚師師，百工惟時(shí)”，“臣哉鄰哉，鄰哉臣哉”，“罔晝夜雒雒，罔水行舟”，“下管鼗，合止柷敔”，“《簫韶》九成，鳳為儀”，“萊夷作牧，厥篚檿絲，厥草惟夭，厥木惟喬”，“火炎昆岡，玉石俱焚”，“佑賢輔德顯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圣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厥德靡常，九以亡”，“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罔俾阿衡，專美有商”，“我武惟揚(yáng)，侵于之疆，取彼兇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如虎如貔，如熊如羆”，“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式敬爾由獄，以長我王國”。又“無偏無陂”以至“歸其有極”，總為一章?！兑渍Z》如“見龍?jiān)谔铮煜挛拿鳌?，“終日乾乾，與時(shí)偕行”，“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密云不雨，自我四郊”，“其亡其亡，系於苞?！?，“伏戎於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君子得輿，小人剝廬”，“見輿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見豕負(fù)涂，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后脫之弧”，“困於石，據(jù)於蒺藜，入於其宮，不 

　　見其妻”，“震來虩虩，笑言啞啞，旅人先笑后號(hào)啕”，“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民或求”，以入《詩》誰能辨也？抑不特此，凡《易》卦爻辭彖小象，葉韻者十之八，故《易》亦《詩》也。 

　　秦以前為子家，人一體也，語有方言而字多假借，是故雜而易晦也。左馬而至西就，洗之矣。相如，《騷》家流也。子云，子家流也。故不盡然也。六朝而前，材不能高，而厭其常，故易字，易字是以贅也。材不能高，故其格下也。五季而后，學(xué)不能博，而苦其變，故去字，去字是以率也。學(xué)不能博，故其直賤也。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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