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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韓詩臆說》是一本採用「詩話體制」所作的韓愈詩學(xué)專著,1934年11月由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出版,列入該館所編「國學(xué)小叢書」。作者署名程學(xué)恂,全書兩卷,論及韓愈190首詩,重要篇章,皆無遺漏;說詩深入肯綮,頗有見地;片言隻語,足資參考,長期為韓詩研究者所崇重。前輩學(xué)者錢仲聯(lián)在其《韓昌黎詩繫年集釋》一書,即大量抄錄《韓詩臆說》入其《集說》中,可知此書之分量。 此書流傳,已逾66年,作者身份,向無疑義;直至1995年,大陸學(xué)者郭雋杰先生在《首都師範(fàn)大學(xué)學(xué)報》發(fā)表論文,提出若干證據(jù),質(zhì)疑程學(xué)恂之作者身份[1] ,《韓詩臆說》之作者歸屬,始成學(xué)術(shù)公案。
《韓詩臆說》在論析韓詩之際,所持理論與實際批評,有其一定成就,絕不會因為作者歸屬,而損其聲價。在此打算對該書論韓精義,提出評析,一得之愚,就正於學(xué)界方家,或可作為韓詩同道之參考。
二、《韓詩臆說》之作者問題 臺灣學(xué)界流傳之《韓詩臆說》,是臺灣商務(wù)印書館於民國59年7月所印行之臺一版,列入「人人文庫1401號」,書前附有散原老人陳衍毛筆書寫之〈前序〉影本。序曰: 韓公詩繼李杜而興,雄直之氣、詼詭之趣、自足鼎峙天嚷、模範(fàn)百世,不能病其以文為詩,而損偏勝獨至之光價也。宋賢效韓以歐陽永叔、王逢原為最善。永叔變其形貌,為得其魂;逢原合其其糟粕,為得其魄。大抵取徑師古,殆不出此二者矣。伯臧所詣,近頗務(wù)歛氣藏味,疑與韓不甚近。乃觀其所為《韓詩臆說》二卷,探微觀奧,頗多創(chuàng)獲,大者既不淆本原所在,即訓(xùn)詁偶及,如辨正聖處為言酒、喚起催歸非鳥名,亦犁然有當(dāng)人心之一也。所謂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者歟!癸酉伏日,散原老人陳三立題記。年八十有一。 序中有「癸酉伏日」字樣,「癸酉年」即民國22年(西元1933年)。序末自稱「年八十有一」,可知此序是陳衍於耄耊之年所作。原署作者程學(xué)恂(1873-1950),江西新建人,字公魯、伯臧、采孫、福培子、北莊,號窳堪,又作窳庵,世稱「江西名宿」。清光緒23年(1897)舉人,工詩詞,善書畫。曾祖父程口采與林則徐同榜進(jìn)士,曾任兩湖總督。程學(xué)恂之父早逝,賴母許氏撫育成人;外祖父許仙屏曾任河道總督。程學(xué)恂之女程秀,曾任國民黨籍立法委員;其族人程天放,曾任中國首任駐德大使,其後隨國民政府來臺灣,曾任教育部長。 程學(xué)恂以父於清季為太平軍所殺,世襲奉天知府,財貲甚厚,才學(xué)亦佳。民國成立,供職於中央政府,其後還曾任江西省政府秘書。著有《鶼恨集》(民國13年(1924)刻本)、《影史樓戊己詩存》(不詳出版年代,鉛印本)等書[2] 。 據(jù)胡迎建《一代宗師陳三立》一書所陳,散原老人一生之交遊廣闊,有學(xué)界、詩界名士,如:王先謙、沈曾植、文廷式、繆荃孫、鄭文焯、朱祖謀、鄭孝胥、馮煦;有倡導(dǎo)「詩界革命」之黃遵憲等人;有桐城派後期人物如:吳汝綸、易順鼎等,更有「變法維新」之人物如:康有為、譚嗣同、梁啟超、張之洞、樊增祥、嚴(yán)復(fù)等人,此外也有方外之人如:八指頭陀、歐陽竟無等,均為一時俊彥。陳衍早年還提拔過章士釗、楊樹達(dá)、蔡鍔等政治人物;獎掖夏敬觀、陳寅恪、蘇曼殊、徐悲鴻、龍榆生、古直等學(xué)人,其後都成知名之士[3] 。 至於程學(xué)恂與陳衍之關(guān)係,據(jù)王令策〈新風(fēng)樓藏陳三立佚文一則〉[4] 、王咨臣〈程學(xué)恂其人其事〉[5] 所載,早在咸豐、同治年間,陳衍之父陳寶箴即與程學(xué)恂外祖父許仙屏?xí)磐鶃?。清光緒初年,陳衍仍與許仙屏互通書信[6] ;程學(xué)恂之母許老夫人辭世,〈程母許太夫人墓誌銘〉[7] 即為陳衍所撰,可見陳衍與程學(xué)恂有兩代世交之關(guān)係。此外,兩人也時有詩詞往還。王令策〈新風(fēng)樓藏陳三立佚文一則〉、王咨臣:〈程學(xué)恂其人其事〉曾舉一例云: 民國九年(1920)庚申初,陳三立、程學(xué)恂、胡宗武、梁公約、蒼巖上人(名字里籍俱失考)五人同客金陵(現(xiàn)南京)。三月三日是我國古代文人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上巳節(jié)。這天恰好冒廣生亦過金陵往京口,陳三立老人乃出面邀集這五人仿蘭亭修禊故事,泛舟秦淮,作詩歌唱酬之遊,舟過蒼園,各人賦詩一首,蒼崖上人則為繪〈秦淮修禊圖〉一張[8] 。 又陳衍開闢之同光體,在夏敬觀、胡先驌、汪辟疆、程學(xué)恂、王易、王浩、胡朝梁等人繼承發(fā)展下,在江西地區(qū)也有所謂「贛派」存在;程學(xué)恂即屬於陳衍在江西之追隨者。經(jīng)由上述資料,或可說明程學(xué)恂求序時,八十一高齡之散原老人仍予首肯之故。 這首詩格調(diào)高古,清代李憲喬批云:「古情古味古調(diào),上凌楚騷,直接三百篇也?!菇顺虒W(xué)恂《韓詩臆說》襲其語[9] 。 這一段話,引發(fā)了當(dāng)時任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古典文學(xué)編輯室之郭雋杰先生之注意。郭先生當(dāng)時正在審閱陳邇冬之《韓愈詩選》,承陳邇冬提供一本過錄有李憲喬批語之《昌黎詩集繫年箋注》(清乾隆23年(1758)盧氏雅雨堂刊本)供作參考,此書為陳邇冬讀中學(xué)時期在桂林舊書攤所購。不料詳細(xì)比對下,竟發(fā)現(xiàn)程學(xué)恂《韓詩臆說》之內(nèi)容,與高密詩派重要詩人李憲喬(1746-1799,字少鶴)之批語完全相同。郭先生為此下了一個十分確定的結(jié)論: 《韓詩臆說》全部皆抄襲李憲喬的批語。 為了補(bǔ)強(qiáng)證據(jù),郭雋杰分從李憲喬歷官廣西歸順知州、李憲喬酷好韓愈詩、陳邇冬所藏「過錄本」末卷封底有李憲喬〈為正孚考定韓集書後兼呈敬之郎中錫蕃秀才〉詩二首;詩後又附記:「高密李少鶴先生手評韓詩,壬申春莫,借于韋廬照錄。」驗證陳邇冬所藏之過錄本,「真實可靠,絕無作偽之可能[10] ?!?/span> 此外郭雋杰又詳細(xì)比對「過錄本批語」與程學(xué)恂《韓詩臆說》之內(nèi)容,還發(fā)現(xiàn): 李憲喬「手評韓詩」,據(jù)過錄本看,有圈、有點,有行批、有眉批、有針對韓詩者、有針對箋注者、亦時有抒懷紀(jì)事之語,內(nèi)容遠(yuǎn)遠(yuǎn)超過《韓詩臆說》,這又是程學(xué)恂係為抄襲的又一有力證據(jù)[11] 。 郭雋杰舉韓愈〈忽忽〉、〈宿龍宮灘〉、〈南溪始泛〉為例,說明過錄本附有具體人名(如:「喬按」、「李子喬」等字眼),程學(xué)恂《韓詩臆說》自不敢選錄。又在一些詩例中,添注若干字句,使文意暢通。比對原文,往往見到過錄之批語,更為貼近原著。郭雋杰先生揭示之證據(jù),雖是獨門資料,證據(jù)力卻十分堅實,因此晚近學(xué)界提到此書,已多署名為李憲喬。最新的例子如:李丹平〈高密詩派領(lǐng)袖「三李先生」著述一覽表〉提及李憲喬著作,已包含《韓詩臆說》一書[12] 。筆者深有同感,也認(rèn)為《韓詩臆說》之著作權(quán),應(yīng)歸還李憲喬。 說起李憲喬,是清代「高密詩派」之三大代表人物之一?!父呙茉娕伞故乔宕?、嘉慶年間緣起於山東高密的地域性詩歌流派?!父呙苋睢怪福呵宕擦志幮?、監(jiān)察御史、李元直之次子、三子、四子:李懷民、李憲暠、李憲喬?!父呙苋睢怪暶?,自乾嘉至今,持續(xù)不墬,至今已逾二百年。三李著作絕大多數(shù)是清刻本、清抄本,分藏在山東博物館、山東省圖書館等單位,取得並不容易。
據(jù)聞山東大學(xué)編纂、由政府資助出版之大型地方文獻(xiàn)《山東文獻(xiàn)集成》自2007年1月24日出版第一輯起,至2009年12月為止,已出版四輯,《山東文獻(xiàn)集成》200冊近將出齊[13]
。根據(jù)已出版之《山東文獻(xiàn)集成》第三輯目錄[14]
,第32冊收錄李懷民《石桐先生詩鈔十六卷》、李憲喬《少鶴先生詩鈔十三卷》、第47冊收錄山東省博物館藏稿本《高密三李詩話》三種[15]
。李懷民《石桐先生詩鈔十六卷》在臺北南港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收錄一件影印本,其餘筆者未能見到。高密詩派較具系統(tǒng)之論詩著作,還有《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偶論四名家詩》、《拗法譜》等。其中李懷民《重訂中晚唐詩主客圖》兼具詩選與詩評與流派專著,在三李詩學(xué)理論中位居指導(dǎo)地位;而李憲喬《韓詩臆說》對韓愈詩之批點,更能突顯三李宗奉「中晚唐」之總體傾向。
三、《韓詩臆說》之內(nèi)容與方法 學(xué)界研讀韓愈詩,最常採用之文本,是錢仲聯(lián)所撰《韓昌黎詩繫年集釋》或屈守元、常思春主編《韓愈全集校注》,這兩本書已盡可能蒐羅論評資料,堪稱集大成之作。然而乾嘉時期閱讀韓詩,仍以顧嗣立集註、朱彝尊、何焯評之《昌黎先生詩集註》或方世舉箋注之《韓昌黎詩編年箋注》最為常見。而李憲喬當(dāng)年所用的本子,正是方世舉「編年箋注」本。 《韓昌黎詩編年箋注》作者方世舉,字扶南,號息翁,桐城人。性閒放,絕意仕進(jìn),乾隆初,以博學(xué)鴻辭薦之,推去不就。晚年專力於韓詩之箋註。書室名「春及堂」,著有《春及堂集》。此書為「雅雨堂」於乾隆23年(西元1758年)所刻,適與李憲喬歷官及生活之年代接近?!俄n詩臆說》一書,如非程學(xué)恂於1934年抄撮成書,交付商務(wù)印書館出版,或許不是以目前之形態(tài)面世;有可能僅僅附在方世舉《韓昌黎詩編年箋注》中,以批點本形式呈現(xiàn)。 《韓詩臆說》基本上就是李憲喬閱覽韓詩、隨手批點之心得。因此《韓詩臆說》之論述,也無法避免一般詩話著作常見之弊病。比如:「隨機(jī)發(fā)議」、「隨興詮評」、「簡短零碎」、「缺少明顯論述框架」諸特性。少鶴在論述的方法上,也大致採行「摘句評點」、「闡析衍伸」、「技巧發(fā)揮」等傳統(tǒng)方法;但深入來看,頗能提出有用的賞鑒角度、揭示韓愈獨特之詩境。因此,《韓詩臆說》就性質(zhì)而言,一如清人黃生之論杜名作《杜詩說》;也是論析韓詩之「專家詩話」。 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版之《韓詩臆說》,分為兩卷。卷一論及韓愈〈出門〉至〈感春五首〉等88首詩;卷二論及韓愈〈盆池五首〉至〈翫月喜張十八員外以王六祕書至〉,等102首詩,合計190首。其中〈酬別留後侍郎〉、〈宿神龜招李二十八馮十七〉、〈同李二十八夜次襄城〉、〈路旁堠〉四首,作者雖列出詩題,卻無批語留存。所以《韓詩臆說》實際論及韓愈186首詩。 展讀《韓詩臆說》,首先不難見到少鶴論詩,批語均十分簡短,卻往往發(fā)人省思。例如韓愈〈出門〉一詩,批語僅一句: 此等詩即見公安身立命處。[16] 按〈出門〉為韓愈十九歲所作。詩云:「長安百萬家,出門無所之。豈敢尚幽獨,與世實參差。古人雖已死,書上有遺辭。開卷讀且想,千載若相期。出門各有道,我道方未夷。且於此中息,天命不吾欺?!?/span>(《集釋》卷三),此時韓愈初入京師,能否施展抱負(fù),猶未可知,但已將發(fā)揚古道作為終身事業(yè)。少鶴謂此詩可見及論韓愈「安身立命處」,可謂目光如炬。再如韓愈〈別盈上人〉一詩,少鶴之批語僅兩句: 竟不似闢佛人語。此公之廣大也。(頁13) 按〈別盈上人〉為一首七絕,全詩為:「山僧愛山出無期,俗士牽俗來何時。祝融峰下一回首,即是此生長別離?!?/span>(《集釋》卷三)作於順宗永貞元年。盈上人即誡盈,居衡山中院。柳宗元〈衡山中院大律師塔銘〉云:「誡盈,蓋衡山中院大律師希操之弟子也?!贡驹娛琼n愈由陽山赦還,赴江陵、衡州,次衡山時所作。首句「山僧」指誡盈,次句「俗士」為韓愈自稱;山僧愛山,自無離山之可能;俗士牽俗,自亦不知何時再訪衡山。兩句暗示別後已難相見。三四句重複此意,為此番衡山祝融峰下一回首,恐即是終身之別矣。韓愈一生好作山水之游,所接觸之名僧大德應(yīng)不在少,類似〈別盈上人〉之詩作,宜視為韓愈受到山僧接待之後,禮貌回報,與其原有之闢佛立場未必抵觸。少鶴之批語謂:「竟不似闢佛人語,此公之廣大也?!顾撋跏恰?/span> 其次,少鶴論詩之態(tài)度十分客觀,不願強(qiáng)作解事。如韓愈〈龍移〉一詩,少鶴之批語也僅兩句: 畢竟不知此詩是何意思,不必強(qiáng)作解事。(頁8) 按此以「不評」為評。其實清人對此詩主旨已有說明。如方世舉注云:「以余推之,此是寓言,乃為順宗傳位而作?!禾旎璧睾凇?,謂永貞朝事,『狡龍移』,謂內(nèi)禪,『魚鱉枯死』謂伾、文以及黨人皆斥逐也。」少鶴或許不以為然,卻不願強(qiáng)作解事,而以更為客觀的態(tài)度表示意見,因此出現(xiàn)這種「不評之評」。 凱然而起,與〈醉贈張秘書〉同。「聞子適及城」下:「及城」一作「及墻」,「墻」門墻也,後魏立學(xué)於四門,至隋改隸國子。及墻者如今入監(jiān)肄業(yè),同在國學(xué)門墻之中也,公亦嘗為四門博士?!缚浊饸{已遠(yuǎn)」數(shù)語著眼,可知文昌為學(xué)根柢。非第以詩律微婉為世稱道也。「從喪朝至洛」一段,序次妙處,真得老杜〈北征〉、〈彭衙〉遺意?!讣孜珥瑫r門」、「臨泉窺鬬龍」云云,百憂中有此古興,妙絕。公云:「上與甫白感至誠」如〈南山詩〉乃變杜之體與相抗者也。如此篇,乃同杜之體而與相和者。(頁3-4) 〈此日足可惜〉為韓愈仿傚杜甫〈北征〉所作之五古長篇,全詩140句、700字,與〈北征〉完全相似。少鶴論及此詩,涉及許多層面;首論此詩之「起筆」,謂其「凱然而起,與〈醉贈張秘書〉同?!勾握摯嗽娭府愇摹梗缰^:「聞子適及城」中,「及城」一作「及墻」,「及墻者,如今入監(jiān)肄業(yè),同在國學(xué)門墻之中也,公亦嘗為四門博士?!乖僬撐牟笇W(xué)問之根柢」、末論「韓詩學(xué)杜」,如謂:「〈南山詩〉乃變杜之體與相抗者也;如此篇,乃同杜之體而與相和者」,均甚有見地。再如少鶴評韓愈〈謁衡嶽廟遂宿嶽寺題門樓〉之批語云: 七古中此為第一,後來惟蘇子瞻解得此詩,所以能作〈海市詩〉。「潛心默禱若有應(yīng),豈非正直能感通?!乖蝗粲袘?yīng),則不必真有應(yīng)也。我公至大至剛,浩然之氣,忽於遊嬉中無心現(xiàn)露?!笍R令老人識神意」數(shù)語,純是諧謔得妙?!冈拼俗罴N難同」,「吉」猶「靈驗」也。猶《左傳》「是何詳」「詳」字,兼吉兇二條。末云:「王侯將相望久絕,神縱欲福難為功」我公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節(jié)操,忽於嘻笑中無心現(xiàn)露。公志在傳道,上接孟子。即〈原道〉及此詩可證也。文與詩義自各別,故公於〈原道〉、〈原性〉諸作,皆正言之,以垂教也。而於詩中,多諧言之,以寫情也。即如此詩於陰雲(yún)暫開,則曰「此獨非吾正直之所感乎?」所感僅此,則平日之能感者多矣。於廟祝妄禱,則曰「我已無志,神安能福我乎?」神且不能強(qiáng)我,則平日之不能轉(zhuǎn)移於人,可明矣。然前則托之開雲(yún),後則以謝廟祝,皆跌宕遊戲之詞,非正言也。假如作言志詩云:「我之正直,可感天地;世之勳名,我所不屑」,則膚闊而無味矣。讀韓詩與讀韓文迥別,試按之,然否?(頁12-13) 按此條批語相當(dāng)長,內(nèi)容相當(dāng)豐富。涉及之議題包括詩體、字義、作法與後世之仿作。首先稱譽此詩為「七古第一」,繼論中間數(shù)語之要旨與《孟子》、〈原道〉並無異同;末段論「諧言」之表現(xiàn)效果。少鶴認(rèn)為韓愈若在詩以「正言」表述,則必索然無味矣。由以上之舉述,可以了解少鶴批語之可??啥?,全依作品性質(zhì)而定。 再者,少鶴論詩,常以詩聯(lián)為單位,作字句修辭之探討。如少鶴在〈答孟郊〉批語中舉出:「纔春思已亂,始秋悲又?jǐn)嚒!苟Z,認(rèn)為最能顯現(xiàn)「東野致功之苦?!?/span>(頁3);在〈駑驥贈歐陽詹〉批語中指出:「因言天外事」二語,最能「盡比興無端之妙?!?/span>(頁5);在〈歸彭城〉批語中,指出「『不到二雅不敢捐』,似此真是矣」(頁6)此外應(yīng)自:「『到口不敢吐,徐徐俟其巇;此等處看古人真處?!?;在〈春雪〉批語中指出:「『灑篁留密節(jié),著柳送長條』、『留』字、『送』字絕妙。如『入鏡巒窺沼,行天馬度橋』,狀景奇確。」(頁16);在〈答張徹〉批語指出:「『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二句比樂天贈微之『無波古井水,有節(jié)青竹竿』,何如?」(頁20)都深造有得,極具參考價值。 少鶴論詩,甚至僅以單純之比較法,評比韓詩。試看以下數(shù)例: △ 此及〈忽忽〉等篇,古情、古味、古調(diào),上淩楚《騷》,直接《三百篇》也。(〈利劍〉批語、頁2) △ 此與〈苦寒歌〉、〈苦寒詩〉並讀。(〈重雲(yún)一首李觀疾贈之〉批語、頁2) 或者與其他詩家對照比較,試看以下數(shù)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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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源圖〉之評語、頁28)
第四,少鶴論詩,喜就起結(jié)、接續(xù)等方面,論析韓詩之構(gòu)造。如在〈天星送楊凝郎中賀正〉一詩批語提及: 起興最妙。此並是公應(yīng)酬之作,所以可存者,中無膚濫語耳。(頁3) 按楊凝為韓愈好友,以戶部郎中為宣武軍判官,韓愈當(dāng)時與楊凝同佐宣武軍節(jié)度使董晉。貞元十四年冬,韓愈送楊凝赴京朝正。詩云:「天星牢落雞喔咿,僕夫起餐車載脂。正當(dāng)窮冬寒未已,借問君子行安之。會朝元正無不至,受命上宰須及期。侍從近臣有虛位,公今此去歸何時。」題議本淺,起首兩句,卻寫得奇峭,中間也寫得綿邈有致、「無膚濫語」,此所以少鶴認(rèn)為此詩可存。再如〈燕河南府秀才〉之批語謂: 起得鄭重得體?!复硕甲灾芄?,文章繼名聲」二語勉諸生,有深意。非第取切河南也。「文章」一本作「文物」?!肝娜说闷渎殹梗肝娜恕挂槐咀鳌刚扇恕?。語語端嚴(yán),字字真樸;不膚闊,不客氣。與韋使君郡齋燕集詩文,各有至處。(頁32) 按:此亦就其起筆之特出,提出批評。其後則語韋應(yīng)物之「郡齋詩」加以比較。又如少鶴在韓愈〈齪齪〉一詩之批語論及: 一起直詆得妙?!割娙杼厮],得充諫諍官」,是公之素願。後公為御史,即上〈天旱人饑疏〉,其志事已定於此??芍湃肆⒀裕园l(fā)於中誠,非僅為口頭伎倆也。(頁4) 按韓愈〈齪齪〉一詩最精采部分在前八句:「齪齪當(dāng)世士,所憂在飢寒。但見賤者悲,不聞貴者歎。大賢事業(yè)異,遠(yuǎn)抱非俗觀。報國心皎潔,念時涕汍瀾?!褂伸吨苯葑I詆執(zhí)政者,絲毫不作迴避。此所以深得少鶴激賞,謂其:「一起直詆得妙?!怪领渡羸Q所摘引:「願辱太守薦,得充諫諍官」二句,見諸詩末。這兩句的確透露出韓愈一生志事;不久之後,韓愈得到諍諫機(jī)會,便向最高執(zhí)政者發(fā)出「天旱人饑」之建言。少鶴盛讚韓愈立言有度,絕非只是口頭說說而已。再如少鶴對韓愈〈贈侯喜〉之批語認(rèn)為: 此詩本旨在結(jié)句,而以上橅寫處,亦有意致。(頁7) 按侯喜在貞元十九年中進(jìn)士第,是韓門弟子中最早及第者。這一首贈詩,前幅寫釣魚,後幅轉(zhuǎn)入求官以來心境之描述。此詩以「君欲釣魚須遠(yuǎn)去,大魚豈肯居沮洳」作結(jié),由於結(jié)語是個重要的隱喻,揭示全詩本旨,有此兩句,前幅略微繁瑣之釣魚書寫,頓生意致。故少鶴之提示,頗有見地。
總結(jié)而言,少鶴在《韓詩臆說》所作之批語,內(nèi)容涵蓋「規(guī)式」、「意匠」、「詩結(jié)構(gòu)」、「利病」等方面,這些批語涉及之議題,基本屬於「義法說」之範(fàn)籌。這些意見,對於後世讀者賞鑒韓詩,自然是極具參考價值的。
四、《韓詩臆說》之論韓要旨與批評成就
(一)、彰顯韓愈襟懷抱負(fù) 韓愈以儒家道統(tǒng)繼承者自居,不惜付出生命代價,也要維護(hù)儒家正統(tǒng)思想。有關(guān)韓愈之胸襟氣度,向為後世論者所樂道。少鶴在批點韓詩,亦多著墨於此。 韓愈之〈雜詩〉,多神仙之語,頗似遊仙之作。少鶴在韓愈〈雜詩〉批語特為辨正云:「此公寓言。中所得者,即〈原道〉之旨。當(dāng)是無可與言者,故託之無言子??鋳Z子即指世俗之人,惟知以勢利相競,而於道德懵然無所知識,倏忽之間,已澌滅無存,誠為可憐也?!?/span>(頁21)對於〈雜詩〉之詮釋,十分確當(dāng)。 韓愈之樂府〈馬厭穀〉,借用劉向《新序》所載「燕相出亡」事,述其不得志之意。用樂府之詩語,抒難掩之抑鬱。詩云:「馬厭穀兮,士不厭糠籺。土被文繡兮,士無裋褐。彼其得志兮,不我虞。一朝失志兮,其何如。已焉哉,嗟嗟乎鄙夫?!?/span>(集釋卷一,頁38)少鶴批云: 集中如此等詩,皆直氣徑達(dá),無半點掩飾。非以孟子自任者,不能為之;非真信韓子是孟子者,亦不能讀之。(〈馬厭穀〉批語、頁2) 也就是說,韓愈如此激烈吐訴憤怨,是心志迥異常人;若非以孟子自任,勢必?zé)o法寫成這種奇崛而幽憤之作。類似之作品還有〈利劍〉、〈忽忽〉等,皆有「直氣徑達(dá),無半點掩飾」之特色 再如德宗貞元初,高士陽城,尚未接受李泌之薦,隱於中條山。韓愈兩度到河?xùn)|,仰慕陽城,寫下此詩。詩云:「條山蒼,河水黃。浪波沄沄去,松柏在高岡。」此詩寫得簡淡有餘興,真如少鶴批云:「尋常寫景,十六字中,見一生氣慨。」必有聖賢抱負(fù),方能臻此境界。
少鶴在〈苦寒〉批語建議讀者:「此當(dāng)與東野〈寒地百姓吟〉並讀。然此才力,尤加奇肆?!禾旌跗埰淠?,吾死亦無厭?!簧倭曜员瑞?、契處,亦同此懷抱?!梗?/span>8)理由是孟郊〈寒地百姓吟〉與杜甫〈前苦寒行〉均曾強(qiáng)烈展現(xiàn)「人飢己飢,人溺己溺」之精神,正與韓愈之胸襟懷抱相似。
(二)、揭示各體詩歌之特色 韓愈承李杜之後,崛起於中唐,各體詩歌,皆有特色。誠如清.方東樹《昭昧詹言》所言:「韓公詩,文體多,而造境造言,精神兀傲,氣韻沉酣,筆勢馳驟,波瀾老成,意象曠達(dá),句字奇警,獨步千古,與元氣侔?!苟湓姼梵w式方面之承襲與創(chuàng)新,也是少鶴批語矚目之處。如其〈鳴雁〉批語云:「平韻柏梁體。入後仍轉(zhuǎn)平韻,唯公多有之?!?/span>(頁5)此條論韓詩體式與用韻,此詩就形式言,為「柏梁體」;就押韻言,亦有特色。再如〈答張徹〉之批語云:
少鶴指出此詩為韓愈少數(shù)之排律,不宜以「常調(diào)」來規(guī)範(fàn)韓詩。在這一則短短的批語中,既與白居易名句相比,又提示〈城南聯(lián)句〉也是排律之格,可謂言簡意豐。在〈會合聯(lián)句〉之批語中,還討論到張籍: 張籍云:「瘴衣常腥膩,蠻器多疏冗」,文昌句較本集似少變,然細(xì)味卻 是一路,猶之本集〈祭韓吏部〉長篇,亦變體也。(頁22) 張籍詩與人淺俗之印象,少鶴卻指出指出張籍在此詩中,也有拗澀之句,參酌〈祭韓吏部〉一詩,可以見及張籍詩常態(tài)之外的「變體」。從這個例子,不難看到韓愈與張籍在詩體上的關(guān)係。此一意見,少有論者提出,堪為獨到之創(chuàng)見。 韓愈以才大,不肯遷就格律,好作古體。前賢對於韓愈近體,多有「不工」 之評。少鶴在〈祖席〉之批語中亦有類似看法: 工。然張、賈擅長處,公亦未嘗不知。此〈祖席〉二詩,似擬體格而為之者,然終不肖也。如〈前字〉「淮陽知不薄」,便非張、賈語?!辞镒帧翟娝朴懈?,而實滑率,時俗所謂章法一氣者,從此誤入。(頁26) 韓愈之〈祖席〉,又分〈前字〉、〈秋字〉二首。少鶴認(rèn)為韓愈不工小律,卻非不知小律。由其對於韓愈之七絕,還是加以肯定。如其〈盆池五首〉批語云: 韓律詩誠多不工,然此五首卻有致。貢父以老翁、童兒句少之,鄙矣。(原注:劉貢父詩話:「退之古詩高卓,至律詩雖可稱善,要有不工者?!豪衔陶?zhèn)€似兒童』,直諧戲語耳。」)若獨取拍、青蛙二句,亦無解處。(原注:或雲(yún)盆池詩有天工,如:「拍岸纔添水?dāng)?shù)缾」、「一夜青蛙鳴到曉」,非意到不能作也。)予謂「忽然分散無蹤影,惟有魚兒作隊行?!埂盖掖股蠲髟氯ィ嚳春編锥嘈恰鼓撕镁湟?。 (頁31) 少鶴在此批語中,除反駁劉貢父之疵議,還特別舉述〈盆池五首〉:「忽然分散無蹤影,惟有魚兒作隊行。」、「且待夜深明月去,試看涵泳幾多星」為難得之好句。少鶴在〈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之批語中,再次論及韓愈五絕,認(rèn)為: 五絕王、李之外,專推裴、王,老杜已非擅長,至昌黎諸作,多率意為之,不足以見公之本領(lǐng)。即求其好處,亦只平實說去。不矜張作意。後來文湖州與蘇穎濱倡和詩,似祖此種。 但是,少鶴認(rèn)為:「中惟〈鏡潭〉一首,非公莫能為也?!勾嗽娙臑椋骸?/span>非鑄復(fù)非鎔,泓澄忽此逢。魚蝦不用避,只是照蛟龍?!?/span>寫得十分幽默,卻不乏理趣。少鶴甚至韓愈〈竹逕〉與杜甫〈一百五日夜對月〉之名句相比,認(rèn)為: 〈竹逕〉一首用意與老杜:「新斫月中桂,清光應(yīng)更多?!孤酝?。彼警此平;彼新此熟;彼高興此掃興;彼曲折此直致。慧心人參看,當(dāng)自知之。 (頁39-40) 按老杜〈一百五日夜對月〉是一首五古,詩云:「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斫卻月中桂,清光應(yīng)更多。仳離放紅蕊,想像嚬青蛾。牛女漫愁思,秋期猶渡河。」而韓愈〈竹逕〉確是一首絕句,詩云:「無塵從不掃,有鳥莫令彈。若要添風(fēng)月,應(yīng)除數(shù)百竿。」透過簡潔之比論,韓杜意興之別,釐然可辨。
(三)、闡發(fā)韓詩之意匠經(jīng)營 韓愈挾其雄厚之才學(xué),超凡之筆力,造就卓犖之詩境。作詩每不循常軌。少鶴深味細(xì)讀,往往有得。其批語常就韓詩之句法、敘次、篇章結(jié)構(gòu)等層面論評韓詩之意匠經(jīng)營。如其〈送區(qū)宏南歸〉之批語云; 王所妃」三句,比而興也。句法之變,此篇濫觴。如「落以斧引以纆徽」、 「子去矣時若發(fā)機(jī)」,是也。(頁20) 按中國古典詩以五七言為主,其句式安排原有常則。即:五言以上二下三為主,七言以上四下三為主。韓愈絕大多數(shù)詩篇,都能遵循此種規(guī)範(fàn)。然而亦在一些詩中,刻意加以更改。少鶴認(rèn)為類似「落以斧引以纆徽」、「子去矣時若發(fā)機(jī)」這種句法,即由〈送區(qū)宏南歸〉一詩開始。再如少鶴〈送侯參謀赴河中幕〉之批語,也論及韓詩之句法: 「雪徑抵樵叟,風(fēng)廊折談僧。」於此等處,見公鍊句之法。坡公:「潛鱗 有饑蛟,調(diào)尾取渴虎。」等句,尚未足以臻其妙。(頁29) 少鶴在此持與蘇軾詩句比較,見韓愈練句之工,連東坡皆未能及,頗能凸顯韓愈作詩刻意求變之苦心。韓愈作為文章宗師,在詩歌敘事方面,也有值得注意之處。少鶴在〈永貞行〉之批語,即提及此。少鶴謂: 直敘起,此詩史也。視《順宗實錄》中所書,則劉、柳實與伾、文同黨濟(jì) 惡矣。而公〈赴江陵途中〉詩云:「將疑斷還否」,此詩「匪親豈其朋」,皆多為原諒,不忍直斥之。蓋作史者朝廷之公義,作詩者朋友之私情也。二者不可偏廢。公於二子,不惟不憾之,蓋深惜之,惜其為小人所誤也。然此難於明言,而情有不能自巳,故托言之。蛇蠱毒物皆陰險之類,既懲於前,當(dāng)戒於後,懇懇款款,敦厚之旨,友朋之誼,於斯極矣!所敘蠻嶺之俗,與〈赴江陵途中〉詩似相同而不同者,此中有寄託在也。(頁15) 按:〈永貞行〉涉及韓愈對於「永貞革新」人物王伾、王叔文、劉、柳等人之態(tài)度。前賢之討論甚多,如王應(yīng)麟曾提及:「少陵善房次律,而〈悲陳陶〉不為之隱;昌黎善柳子厚,而〈永貞行〉一詩不為之諱。」此詩前半言小人放逐之為快,後半言數(shù)君子貶謫之可矜。曾使許多人不諒解韓愈。甚至不喜〈永貞行〉一詩(如清人譚獻(xiàn)即坦言如此)。少鶴之批語謂本詩為「詩史」,指出「作史者朝廷之公義,作詩者朋友之私情也」,故以「託言」方式,指斥「蛇蠱毒物皆陰險之類,既懲於前,當(dāng)戒於後」,仍以誠懇之態(tài)度,表達(dá)哀矜之意。少鶴之批語,對解讀〈永貞行〉一詩,提供極佳的角度。少鶴在〈憶昨行和張十一〉之批語,也對韓詩之「敘法」提示寶貴之解讀方法: 「飛詔從天來」以下數(shù)語,乃通首關(guān)鍵。蓋張之貶官以群姦故,故群姦敗疾自當(dāng)愈也。至「無妄之憂」云云,竟同世俗慶祝諛詞矣。然細(xì)思之,卻先為群姦破碎而發(fā),故不嫌恣意言之,使千古正人吐氣。讀此詩,須知全是傲岸滑稽,嘻笑怒駡。前言危疾可憂,非真憂也。後言病癒可慶,非真慶也??倢θ龏ρ远?。若認(rèn)真作愁苦語、吉祥語,則此詩俗澈骨矣。 (頁18) 少鶴指出〈憶昨行和張十一〉之關(guān)鍵句為「飛詔從天來」以下數(shù)語。又提示閱讀本詩,「勿為表面之滑稽、嘻笑所惑」,否則此詩將成俗作。再如少鶴對韓愈〈陪杜侍御遊湘西兩寺獨宿有題一首因獻(xiàn)楊常侍〉之批語云: 按韓愈於永貞元年自連州貶所量移,由衡州赴譚州。時楊憑為湖南觀察使,連州屬其管轄。韓愈〈陪杜侍御游湘西兩寺獨宿因獻(xiàn)楊常侍〉是一首五古長篇,少鶴之批語提及此詩:先敘湘西兩寺,再敘陪游,再敘獨宿,後讚湖南觀察使楊憑禮賢節(jié)儉,惜未同遊。而本詩最動人之處在獨宿抒感之部分。在此,因夜風(fēng)而疑波濤,因波濤而思屈、賈,因屈、賈而恨群小之妨功害能,妒忌讒陷,從而觸動自身之遭遇,百感交集,韓愈詩之以「敘寫兼行」之章法為之。藉由少鶴之批語,讀來益增趣味。
(四)、創(chuàng)新韓詩賞鑒觀點 前賢論及韓詩,最大之爭議在〈南山詩〉、〈元和盛德詩〉、〈城南聯(lián)句〉、〈月蝕詩效玉川子作〉之類「奇崛險怪」之作。少鶴對此,往往提出許多有益之觀點。首先看少鶴如何看待〈南山詩〉: 宥、售等韻,似乎強(qiáng)押,然中有妙趣,非習(xí)於遊山者不知。讀〈南山詩〉,當(dāng)如觀《清明上河圖》,須以靜心閑眼,逐一審諦之,方識其盡物類之妙。又如食五侯鯖,須逐一咀嚼之,方知其極百味之變。中間形容比擬,窮神盡變至矣。然其他似乎漢唐人集中尚或見之。至「雖親不褻狎,雖遠(yuǎn)不悖謬」頓覺揚、馬、李、杜皆當(dāng)閣筆瞠視。昔人云「賦家之心,包羅天地」者,於〈南山詩〉亦然?!稘撓娧邸份d山谷語,亦未盡確,然則〈北征〉可謂不工乎?要知〈北征〉、〈南山〉本不可並論;〈北征〉,詩之正也,〈南山〉乃開別派耳。公所謂與李、杜精誠交通,百怪入腸者,亦不在此等。(頁19) 按方世舉曾評此詩云:「古人五言長篇,各得文之一體?!唇怪偾淦拊姟祩黧w、杜〈北征〉序體、〈八哀〉狀體、白〈悟真寺詩〉記體、張籍〈祭退之〉誄體、退之〈南山〉賦體。賦本六義之一,而此則〈子虛〉、〈上林〉賦派?!?/span>[17] 少鶴在此,顯然接受「〈南山〉賦體」之看法。對於〈南山〉詩之用韻、意匠與正確讀法提出看法之後,認(rèn)為:「兩者無須並論」。理由是:「〈北征〉,詩之正也,〈南山〉乃開別派耳。」而讀南山詩應(yīng)如觀賞《清明上河圖》,「靜心閑眼,逐一審諦」如此才能認(rèn)識南山詩「體物之妙」。這是一個賞鑒〈南山詩〉極佳之方法。 又如〈元和盛德詩〉,前人之評箋資料甚多,意見亦相當(dāng)不一。試看少鶴之批語云: 後石介作〈慶曆盛德詩〉,即本此。「婉婉弱子,赤立傴僂。牽頭曳足,先斷腰膂?!挂欢?,乃記實之詞,無庸諱之。誠不必如子由所譏(崑按:下引蘇轍〈詩病五事〉刪節(jié))然如南軒所說,又恐近於宰我之言周社也(崑按:下引張栻語刪節(jié))。「紫燄噓呵」,「紫」一本作「柴」,燔柴也。此詩雖頌武功,而其意則在憲宗初政,貶斥伾、文、執(zhí)宜等,故序中即從「誅流姦臣」說起,而詩中於「別白善否」一段,猶切切言之??芍饕馑?,非只臚成功告廟之詞。(頁24) 按:韓愈元和二年所作之〈元和盛德詩〉,是被宋穆修稱頌為:「制作如經(jīng)」之四言詩,詩長265句,1024字。清沈德潛《說詩晬語》甚至認(rèn)為:「雖司馬長卿亦當(dāng)斂手」。但是,有關(guān)詩中描述劉闢一家受刑之細(xì)節(jié),曾引起蘇轍之不滿。在其《欒城集》〈詩病五事〉中提出異議。認(rèn)為:「此李斯頌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謂無愧於雅頌,何其陋也?!?/span>[18] 少鶴認(rèn)為蘇轍之說不確,韓愈可以如此細(xì)寫,無庸忌諱。但特別提醒「皇帝正直,別白善否」一段,韓愈切切言之,是其「主意所在」,這是前所未曾言及之意見,相當(dāng)寶貴。 句〉,李正封詩語雖亦老重,然與韓、孟家法迥別,可知韓門諸子都是本 色,無煩點竄。「寶唾拾未盡」(郊)玉啼墮猶鎗。窗綃疑閟豔(愈)窗綃疑閟豔(愈),妝燭已銷檠」(郊)數(shù)語,寫來荒慘,不減〈蕪城賦〉。韓云:「精神驅(qū)五兵」,觀此,知以文章名世,非公本志也?!鸽[伏饒氣象(愈),興潛示堆坑。擎華露神物(郊)」「擁終儲地禎。訏謨壯締始(愈),輔弼登階清。坌秀恣填塞(郊),呀靈滀渟澄。益大聯(lián)漢魏(愈)」寫皇都雄概,全以神舉,覺班、左猶多詞費?!笅蓱?yīng)如在寤(愈),頹意若含酲(郊)。」飛卿、致堯摹寫不盡者,不謂於二公見之,大奇。「順居無鬼瞰(愈),抑橫免官評(郊)?!苟Z寫盡豪橫?!笟⒑蛩翜R翦(郊),籠原匝罝紭(郊)?!寡灶鲍C,直用〈上林〉、〈子虛〉筆法。「歲律及郊至(愈),古音命韶韺(郊)?!挂欢慰唇检霕O典重?!妇螂?yún)嵽嵲(愈),采月漉坳泓(郊)?!箛灰浴妇螂?yún)」二句為上,今按:當(dāng)屬下。蓋至「孝思」句,郊祀事已完,「掘雲(yún)」、「采月」,乃遊山以及寺也?;蛑^此聯(lián)句似〈三都〉、〈兩京〉,予謂並學(xué)《離騷》。觀「腥味空奠屈(郊),天年徒羨彭。驚魂見蛇蚓(愈),觸嗅值蝦蟛。幸得履中氣(郊),忝從拂衣棖(愈)?!箶?shù)語,知所感者深矣。豈徒事誇靡者哉?故詞雖奧衍,中有清絕。呂氏《童蒙訓(xùn)》:「徐師川問山谷曰:『人言東野聯(lián)句,大非平日所得,恐是退之有所潤色?!簧焦仍唬骸和酥材軡櫳珫|野,若東野潤色退之,卻有此理?!弧桂N謂凡如師川此等論者,都是眼中原不識得東野詩;至山谷亦矯枉過正之言,退之亦自具錘鑪,豈能為東野所變。(頁22-22) 崑按:韓愈之聯(lián)句詩,前賢之批評,以泛論為多。少鶴卻一一討論,而且提供不少有用意見。在這一段批語,首先對於韓孟聯(lián)句詩縱情變怪,提出解釋,認(rèn)為是「彼此相得」」,所以詩興大發(fā)。其次對其寫景之勝處,與前代賦家相比較;甚至在一些細(xì)微處,看穿韓、孟心曲。至於寫及「皇城」之殊勝,少鶴認(rèn)為韓、孟兩人,全用「虛寫風(fēng)神」之法,比起班固、左思猶勝一籌。兩人細(xì)寫「情思之處」,猶勝溫庭筠、韓偓。述及「畋獵」之處,直用〈上林〉、〈子虛〉之筆法。述及「郊祀」之處極為典重。從而認(rèn)定:兩人以聯(lián)句競勝,並非徒事誇靡,其內(nèi)在仍有深刻感興。最後辨正《呂氏童蒙訓(xùn)》「退之潤飾東野」之論。認(rèn)為退之「自具錘鑪」,不是東野所能變改。 五、結(jié)語
此書雖因程學(xué)恂之好事,以薄薄兩卷、不足兩萬字之詩話型態(tài)面世,實為高密詩人李憲喬(少鶴)對韓愈詩所作之批點。吾人展讀這些批語,必然發(fā)現(xiàn)少鶴先生本其淵深之腹笥,信手拈來,處處煥發(fā)睿見,值得後學(xué)深入學(xué)習(xí)參考。 參考資料 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繫年集釋》上下冊,(臺北:學(xué)海出版社,1985) 陳邇冬《韓愈詩選》(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1月出版) 期刊論文 郭雋杰〈《韓詩臆說》之真正作者為李憲喬〉文中之語,文載《首都師範(fàn)大學(xué)學(xué)報》1995年第3期(總第104期) 趙黎明、漆福剛〈李憲喬(少鶴)的詩學(xué)思想評析〉《湘樊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第2卷第1期(2003年2月) 漆福剛〈李憲喬(少鶴)的詩學(xué)思想評析〉《臨沂師範(fàn)學(xué)院學(xué)報》第27卷第2期(2005年4月)同題又見:漆福剛〈李憲喬詩學(xué)評析〉《湖北師範(fàn)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第26卷第3(2006年2月) 王恆柱〈從〈偶論四名家詩〉看李憲喬的詩學(xué)觀〉《山東師範(fàn)大學(xué)學(xué)報》第51卷第5期(2006年) 網(wǎng)路文本 王令策先生〈新風(fēng)樓藏陳三立佚文一則〉文刊「中華文史網(wǎng)」 http://www./dodemo/inner.jsp?sid=339&cid=704&infoid=11246 李丹平〈高密詩派領(lǐng)袖「三李先生」著述一覽表〉,載「李丹平網(wǎng)路部落格」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871e720100dmsy.htm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871e720100dmt0.html(2009-05-25 12:34:25) 〈《山東文獻(xiàn)集成》第三輯目錄—高密部分〉文刊「徐泳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871e720100fobd.html(2009/10/17 09:25:17) [1] 見郭雋杰〈《韓詩臆說》之真正作者為李憲喬〉,文載《首都師範(fàn)大學(xué)學(xué)報》1995年第3期(總第104期),以下網(wǎng)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871e720100az61.html全文轉(zhuǎn)載。 [2] 以上資料,詳見網(wǎng)址:http://www./bbs/archiver/?tid-32957.htm [3] 以上資料,詳見胡迎建《一代宗師陳三立》,「詩歌的成就與地位」一節(jié),(江西高校出版社, 2005版)。 [4] 崑按:此說得之於王令策先生〈新風(fēng)樓藏陳三立佚文一則〉一文。(原載「中華文史網(wǎng)」http://www./dodemo/inner.jsp?sid=339&cid=704&infoid=11246,又載於http://blog./cbenpu/article/11934931)特此致謝。 [5] 王咨臣〈程學(xué)恂其人其事〉(收入《南昌文史資料輯》1989年第六輯)崑按:本資料見王令策先生〈新風(fēng)樓藏陳三立佚文一則〉一文,特此致謝。 [6] 見李開軍點?!渡⒃嵩娢募罚ㄉ虾9偶霭嫔?,2003年版)下冊,頁1171。 [7] 見李開軍點校《散原精舍詩文集》,頁1116。 [8] 參見王令策先生〈新風(fēng)樓藏陳三立佚文一則〉。 [9] [10] 按:此為郭雋杰〈《韓詩臆說》之真正作者為李憲喬〉文中之語,文載《首都師範(fàn)大學(xué)學(xué)報》1995年第3期(總第104期) [11] 同上。
[12] [13] 詳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網(wǎng)站:http://www.gov.cn/fwxx/wy/2007-01/25/content_507094.htm(2010/4/11)〈大型地方文獻(xiàn)叢書《山東文獻(xiàn)集成》出版〉(王桂利、王原、張青) [14] 詳見「徐泳博客」網(wǎng)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871e720100fobd.html(2009/10/17 09:25:17)所載:〈《山東文獻(xiàn)集成》第三輯目錄—高密部分〉 [15] 《高密三李詩話》子目為:李懷民《紫荊書屋詩話》不分卷、李憲嵩《定性齋詩話》一卷、李憲喬《凝寒閣詩話》一卷。然筆者尚未見及該書。 [16] 在《韓詩臆說》(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版,頁1),以下之徵引,僅標(biāo)注頁碼,不另注出處。 [17] 轉(zhuǎn)引自錢仲聯(lián)《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四,〈南山詩〉〈集說〉(臺北:學(xué)海出版社,1985)頁460。 [18] 同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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