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日本電影導(dǎo)演、演員、相聲演員、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大學(xué)教授。以相聲演員出道，隨后主持節(jié)目，當演員當導(dǎo)演。

而對在日本以外的觀眾來說，最熟知的莫過于他的導(dǎo)演/演員身份。

從他的電影中也能體察到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暴力、義氣、殘酷、壓抑、悲情、反骨、冷幽默......

而這一切，或許和他的成長生活的經(jīng)歷分不開。

北野武曾經(jīng)拍過一部廣為人知的《菊次郎的夏天》，而“菊次郎”其實是其父親的名字。

北野武從小就對“父親”沒有記憶，他的父親是個酒鬼；很多年以后他才拍了這樣一部電影來紀念父親。

北野武和母親的關(guān)系也不好，和母親的關(guān)系更是常上當時新聞的頭條。

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用盡一生與母親較量，最終落得滿盤皆輸。

在火葬場做最后告別時，母親的棺材開了一半；法事說，“請大家看遺容最后一眼”，但因為堆滿了花，完全看不見母親的臉。北野武在心里默念，焦急著喊著，“媽媽，我看不見你的臉。”

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早已是“滿盤皆輸”。

1947年出生的北野武，作為家里最小的孩子，北野武得到了祖母的寵愛。

而他母親呢，則是一個虎媽的代表人物，家里三個孩子在母親嚴格的教育下都有出息，唯獨北野武完全不聽母親的那套，反叛暴力。

北野武一直不喜歡他的母親。他用盡一生都在跟母親較量，他認為母親也是如此。

曾經(jīng)在小時候，他存心問母親：“媽媽，為何您在這么大年紀還要生下我？”

母親回答很干脆：“因為沒錢墮胎?！?/span>

小學(xué)時，母親是如何逼我讀書，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讀書、老想著打棒球，一直是我最深的記憶，也是我們母子之間的較量。

鄰居大嬸看我那么愛打棒球卻沒有手套，覺得我可憐，于是在我生日時偷偷幫我買了棒球手套。

但母親根本就不準我打棒球，就連擁有手套也會惹她生氣。

我家只有兩個房間加一個廚房，一個房間四疊半，另一個房間六疊。（日本的房間是按踏踏米計算的。標準的房間就是六疊和四疊半，一個踏踏米大約是180×91cm。）

根本沒有“自己的房間”這類時髦玩意，沒處藏手套。不過走廊盡頭，有個勉強算是院子的地方，種著一棵低矮的銀杏樹。

于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銀杏樹下，假裝沒事的樣子。每逢打棒球時才挖出來。

有一天，當我挖開泥土時，手套不見了，只見塑料袋里裝著一堆參考書……

母親認為我迷戀棒球，是因為時間太多，便又安排我去英語和書法補習班。

足立區(qū)附近極少有英語補習班，于是我去了三站地之外的北千住補習。我騎自行車往返，假裝乖乖去上課，其實都跑到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園，玩到時間差不多時再回家。

電影《菊次郎的夏天》劇照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媽迎面就說：“Hello, how are you ?”

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默不作聲，結(jié)果挨了一頓好打。

“你沒去上課吧？！要說‘I am fine’，混蛋！”這真叫人不寒而栗。

她怎么知道那些英語的？不會是和美國大兵交往了吧？我的補習費可能是美國人出的？太令人不安了。

但其實她是為了我，硬學(xué)會了那幾句。

她還要我去學(xué)書法。我卻照樣逃學(xué)，時間多半花在打棒球上。

偶爾感到內(nèi)疚時，我就在公園的長椅上，拿出硯臺和毛筆，大筆揮灑自己的名字。

有天她突然要看我書法練得如何，我就拿出在公園里寫的給她。

她一看便勃然大怒：“書法老師一定會用紅筆好好批改的，你這胡亂涂鴉的臟字，就是想假裝去上過課也沒用?！薄?/span>

我聽了以后，拿出僅有的一點零用錢，到文具店買了瓶紅墨水。

接下來，自己先寫好字，再模仿老師的筆觸批改，等著母親再檢查?！?/span>

“小武，習字拿來我看看！”　

正中下懷，我立刻興奮地拿給她看。

可是批改的紅字實在寫得太爛，又被拆穿了。　

仔細想來，我的人生似乎就是和母親的抗爭?！?/span>

后來，我考上明治大學(xué)工學(xué)院。對母親來說，這是個小小的勝利。

不過，我以退學(xué)這個最壞的結(jié)果，結(jié)束母子倆在讀書領(lǐng)域的較量。

關(guān)于這件事，我只有抱歉。我的行為等于上了擂臺卻放棄比賽。

但是，我們母子的較量，并非只限于讀書這個領(lǐng)域。

母親還有更大的目標，簡言之：要我出人頭地，至少和哥哥姐姐一樣。這也是這場戰(zhàn)爭的主要矛盾點。

因此，對總算考上大學(xué)的兒子，母親的干涉并未停止。另一方面，我認為考上大學(xué)是憑自己的實力，毫無感謝母親的心情，反而有點厭煩她，沒辦法。

我開始打工，自信可以賺到房租和零用錢，于是決定搬出來住?！?/span>

那是大學(xué)二年級的春天。趁著母親外出在附近工作的時候，我開著從家具店朋友借來的貨車，把行李搬出來。

真不湊巧，只見母親拐過前面的街角，迎面而來?！　?/span>

“小武，你干什么？”“我要搬出去?！薄?/span>

我別過臉去，然后聽見雷鳴般的怒吼：“想走就走，都讀大學(xué)了，又不是小孩子。絕對別給我回來，從今天起，我不是你媽，你不是我兒子！”　

盡管如此，她還是一直站在門外，茫然地看著貨車消失在荒川對面。

我心里也難過，可是我堅信，不這樣做，我就無法自立。

那是朋友介紹的房子。

房東是位老爺爺，已經(jīng)退休，在自家土地上蓋公寓，靠著租金勉強生活。一個六疊的房間，一般月租都要七千日元，這里卻只要四千五百元，非常便宜。

?。⌒律?！起初幾天，我的確是早上六點起床做廣播體操，然后精神抖擻地度過一天。但果不其然，很快地，我又陷入自甘墮落的日子。

別說是學(xué)校，連打工的地方都愛去不去，每天游手好閑。一回神，發(fā)現(xiàn)房租已拖欠了半年。我不好意思面對房東，便每天偷偷摸摸爬窗出入。

在窗外寒風呼嘯的季節(jié)里，我照例快中午時還躺在被窩里。　

某天房東來敲門：“我有話跟你說。”　

我呆呆站著，只有一句“對不起”。因為混沌的腦袋認識到半年不繳房租，只有滾蛋這一條路了，但我卻突然聽到怒吼：“給我跪下！”　

我心想：這房東想干什么？

但還是露出一點反省的樣子，乖乖跪在地板上。　

“哪里有你這樣的蠢蛋？”

“啊？”

“欠了這么多房租，你以為還住得下去嗎？”　　

“不，所以我在想你肯定會叫我滾?！蔽业皖^回答。

“那你為什么還在這里？”

“因為房東很仁慈。”

“這就是你幼稚又愚蠢的地方。”

房東嘆了口氣，“半年前你搬來的時候，你母親緊跟著過來，是坐出租車跟來的?！薄?/span>

我一驚，滿臉通紅。

“她說：‘這孩子傻傻的，肯定會欠房租，如果一個月沒繳，就來找我拿。’就這樣，你母親一直幫你交房租，你才能一直住在這里。我是收到了房租，但沒有一毛錢是你自己掏的。你也稍稍為你母親想想吧?！薄?/span>

房東走后，我癱坐在棉被上許久。些許感謝的心情，混雜著永遠躲不開母親的懊惱……　　

第二次交手，我又徹底輸了。

圖片為北野武與母親

乖乖聽母親的話，洗心革面，好好讀完大學(xué)，像哥哥一樣當個學(xué)者搞搞研究，不是很好嗎？

不然，跟著父親一起刷油漆，過油漆匠兒子的人生，可能也不賴啊。

處在這個屢屢被母親算計的世界，我總是感到有些不滿，但具體不滿在哪里，又怎么也說不上來?！?/span>

我想起小時候的玩伴，現(xiàn)在不是工人、出租車司機，就是黑道混混。

他們和我哪里不同？沒有。不，只有母親不同。

電影《菊次郎的夏天》劇照

終于有天，當我上電視演出，酬勞超過百萬時，我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回那個久別的家了。

打電話過去時，心臟還猛跳。

是母親接的電話：“最近上電視，賺到錢啦？”語氣非常溫柔。

不料，我才說“還可以啦”，她立刻纏著我說：“那要給我零用錢！”

這當媽的怎么回事，真會掃興。不過既然如此，就讓她見識一下。所以我準備了三十萬現(xiàn)金，還請她到壽司店。

“媽，這是給你的零用錢?！蔽蚁胱屗@喜。

她問：“有多少？”

我得意地說：“三十萬?！?/span>

“就這么一點？”不變的刻薄語氣，“才不過三十萬塊錢，就一副了不起的樣子！”

我能怎么辦？當然是不歡而散，發(fā)誓再也不回家了。

麻煩的是，因為電話號碼已經(jīng)告訴過她，從那以來，過兩三個月便必定打來要錢。

圖為北野武與母親

......

某天回家準備離開時，“我要走了?！?/span>

母親卻突然握住我的手：“小武！”眼眶濕潤。

看著母親如此，我安慰她說“我還會再來”。

她突然回我：“不來也行，只要最后再來一次?！闭Z氣又隨之變得強硬?！跋麓文阍賮頃r，我的名字就變了，因為取了戒名。葬禮在長野舉行，你只要來燒香就好。”說完這句，她又恢復(fù)成徹底好強的母親。

……

（北野武母親葬禮后）

我揮手跟姐姐告別。然后在零售店買罐啤酒，隨后跳上停在眼前的車廂，里頭空蕩蕩的。鉆過隧道，也經(jīng)過小鍋煲飯，遠處的高崎燈景忽隱忽現(xiàn)。

這時猛然想起來時姐姐交給我的袋子。雖然醫(yī)生說過母親沒問題，但拿這個有點臟的小袋子當紀念遺物，母親真是年老昏聵了吧？說她腦筋還正常，其實已經(jīng)癡呆，搞不好里面裝著菊次郎的丁字褲。

然后我打開了袋子。

這是啥？我一時無言。竟然是用我的名字開的郵政儲蓄存折！翻開來看，排列著遙遠記憶中的數(shù)字：

1976 年4 月× 日 300,000

1976 年7 月× 日 200,000

……

我給她的錢，一毛也沒花，全都存著。

三十萬、二十萬……最新的日期是一個月前，有輕井澤郵局的戳印。存款接近一千萬日元。

車窗外的燈光模糊了，這場最后的較量，我明明該有九分九的勝算，卻在最終回合翻盤。

以上內(nèi)容選自北野武《菊次郎與佐紀》，有刪節(jié)及修改。

經(jīng)過那么多年的相愛相殺，最終在經(jīng)過母親葬禮的告別儀式后，北野武與母親和解了，也終于為這段母子關(guān)系畫了一個句號。

最后他寫了一篇告別母親的文章，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可是，母親死了，我也不能永遠戀母。我想稍微放開手，因而寫下了這篇文章的題目：——北野佐紀女士過世。”

也許曾經(jīng)我們有多么厭惡一個人，在心底就會有多愛她。

他對母親的愛，如同他對電影的傾訴。既暴力又溫柔，既悲情又溫情，矛盾而暴烈，沖突而和諧。

如同他的影迷評價他那般：

“能拍出《菊次郎的夏天》的人，一定是個內(nèi)心溫柔的人；

能拍出《性愛狂想曲》的人，一定是個幽默到骨子里的人；

能拍出《那年夏天，寧靜的?！返娜?，一定是個深情的人；

能拍出《阿基里斯與龜》的人，一定是個聰明的人；

能拍出《兇暴的男人》的人，一定是個硬漢；

能拍出《大佬》的男人，一定是個講義氣的男人。”

但我們最終會成為什么樣的人，除了父母的影響，還有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