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雪帶著梅花蕊的香,存放在青瓷缸中,埋在地下,五年后打開,為幾個青春知己喝一次茶。這是喝茶嗎?還是妙玉借著喝茶,引領(lǐng)青春的生命進入如此帶著梅花雪香的世界?她的青春在寺廟中消亡,她的青春與美在佛前一一成為夢幻泡影。 ——蔣勛 妙玉:櫳翠庵喝茶 文/蔣勛 選自《微塵眾》 第四十一回,賈母著劉姥姥逛大觀園,走著走著就到了妙玉修行的櫳翠庵。
妙玉出身仕宦人家,讀過書,通文墨,生活極講究品味。但妙玉從小多病,家人曾買替身代她出家,來為妙玉消業(yè)除災(zāi),都沒有用,最終還是妙玉自己入了空門,帶發(fā)修行,跟了一個師父修道,師父死了,她住在牟尼院,正巧賈府找人主持寺廟,就用請?zhí)衙钣裾垇怼?/span> 妙玉是《紅樓夢》里出場不多,卻形象鮮明的一個角色。
欲漾何曾漾,云空未必空。 妙玉非常自負,有強烈潔癖。第四十一回里,她用成窯五彩小蓋盅奉茶,盛了“老君眉”給賈母喝。賈母喝了一口,就遞給劉姥姥,要她嘗嘗看。劉姥姥喝了,覺得太淡,說:“再熬濃些就好了?!?/span> 妙玉從心底里嫌棄劉姥姥的粗俗、貧窮、骯臟,稍后就命令小尼姑把杯子扔了。
妙玉心里好像有許多恨,恨貧窮,恨無知,恨粗俗,恨骯臟。她恨劉姥姥,恨這樣貧賤的鄉(xiāng)下老太婆跑進櫳翠庵,糟蹋她珍貴的器皿、珍貴的茶。 寶玉安慰了她,在劉姥姥走后,還派人為妙玉把櫳翠庵的地都清洗一次。 一個修佛的人這么怕臟,一個修佛的人心中有這么多的恨,或許是妙玉的悲劇吧。 這么有潔癖的人,判詞里卻說“欲漾何曾漾”?一個修佛的人,心里都是是非愛恨。不能平等包容從作者眼中看來,總覺得悲憫吧。
許多評論《紅樓夢》的人都不喜歡妙玉,林語堂就是最典型的一個例子。他們不喜歡妙玉的作假,妙玉心中明顯暗戀著寶玉,卻表面裝作十分冷淡清高。在評論者的筆下,妙玉常被評寫為一個六根不凈的尼姑,心里有著七情六欲,不是一個徹底的修行人。 多看幾次《紅樓夢》,卻不覺得作者討厭妙玉。作者當(dāng)然知道妙玉修行不徹底,但是《紅樓夢》本身像佛經(jīng),本來就在寫人性不徹底的修行。人世間有誰修行徹底了呢?妙玉的不徹底,與其他人物沒有那么大的不同。評論家對她苛刻挑剔,或許還是因為她是“尼姑”吧。世俗中男性常有“尼姑思凡”的嘲諷刻薄,然而《紅樓夢》作者并不強調(diào)妙玉身上“尼姑”的標(biāo)簽。 妙玉十八歲,身體多病,父母雙亡,她的帶發(fā)修行,也只是為自己消業(yè)除災(zāi)的一種無奈選擇。她像大觀園里所有的少女一樣,有強烈的愛恨,只是在這個尼姑庵中,被貼上了尼姑的標(biāo)簽。 她沒有機會認識任何男性,唯一來往的男性就是寶玉,除了寶玉,她沒有任何對象可以寄托她年輕的熱情。評論家嘲諷妙玉,《紅樓夢》作者卻對她充滿悲憫同情,文學(xué)的偉大與否,也許恰在此有了分際。 妙玉是懂得生活品味的,也透露了她從官宦家庭長大的自負高傲。第四十一回,她撇下了賈母等主要人物,單獨約了黛玉、寶釵到耳房吃“體己茶”,寶玉也跟了來。寶釵上了她的榻,黛玉坐在她的蒲圍上,她如此嫌厭劉姥姥的體污,卻對黛玉、寶釵這些青春中的知己同伴沒有了潔癖。 妙玉拿出“舨照犀”給寶釵用,又拿犀牛角制的“點犀盤”給黛玉用。出了家,妙玉的茶器還如此珍貴講究。她給寶玉斟茶的杯子,則是她自己日常用的“綠玉斗”。作者知道“潔癖”最終是是嗅覺觸覺的自閉,妙玉如此厭惡劉姥姥用了她的成窯五彩小蓋盅喝茶,然而她仿佛渴望著自己唇齒的記憶,可以借著一只杯子與寶玉親近。 《紅樓夢》看似沒有心理分析,但細微處的人性空間是耐人尋味的。 黛玉問了一句:“這也是舊年的雨水?”雨水烹茶已經(jīng)夠講究了,黛玉卻遭了妙玉白眼,妙玉說了一段有關(guān)那水的來歷:“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 妙玉的故事令人心痛,這樣的潔癖,這樣的堅持。這樣愛美,在梅花盛放的花瓣上收積雪,雪帶著梅花蕊的香,存放在青瓷缸中,埋在地下,五年后打開,為幾個青春知己喝一次茶。 這是喝茶嗎?還是妙玉借著喝茶,引領(lǐng)青春的生命進入如此帶著梅花雪香的世界?她的青春在寺廟中消亡,她的青春與美在佛前一一成為夢幻泡影。 那一個下午,櫳翠庵的茶里流著青春生命共同的記憶。作者在嘲諷妙玉嗎?或者她正是“都云作者癡”的“癡者”之一。覺悟了,就不是“癡”“癡”也正是修行的不徹底。 看到自己或他人生命修行的不徹底,可能嘲笑,也可能悲憫,各人有不同的領(lǐng)悟。 妙玉可能是《紅樓夢》里許多人的一面鏡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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