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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泉:芳鄰

 老鄧子 2018-01-16


01


搬家是不能遇到人的,遇到人就會倒霉。所以,我們搬家的時候是在凌晨三點。當(dāng)然,也就是搞個儀式。老婆包里裝了百元鈔票,我手里端著一餅鐺,里面放著一張烙完半面的餅。小縣城,街上還靜;偶爾有個出租車駛過。一連過了四個路口,都是黃燈閃爍??爝M小區(qū)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打掃衛(wèi)生;門口,警衛(wèi)出來遙控開了欄桿。

老婆說:“倒霉。”

家是三樓。因為電梯里有裝修板材的味道,我們就順著臺階往上走。剛到一樓拐角兒,就聽到樓梯上面?zhèn)鱽怼斑诉诉恕奔迸艿穆曇簟@掀艊樀泌s緊躲在旁邊,驚恐地望著上面。我還在詫異間,一個十六七歲的男孩兒,穿著拖鞋、褲衩,光著膀子,大步流星地從我們身旁飛奔過去;一邊在哭,嘴里還大聲罵著:“傻逼!”

“倒特么霉。”老婆說。

樓上靜悄悄,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們打開房門,烙了另一面餅,和老婆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吃;聽樓道里隱約有人走過的聲音。老婆把客廳里的燈調(diào)暗些,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

再到樓梯間口兒,看到樓上的燈影兒里,有一個穿著粉色睡衣的女子坐在臺階上,頭埋在肩胛里。她聽到聲音,很快站起來,往樓上去了。很快聽到一聲輕輕的關(guān)門聲。

“瞧吧,以后在這兒住,有倒霉的事兒!”


02


七月,我們終于入住了新家。平常的日子里,也很少見到鄰居。因為是高層,入住的人并不多;有時候見了面,也不知道是哪一家人。樓上的少年真的是不省心。有時候會聽到他在家里大喊大叫。早晨會聽到他摔桌凳,砸玻璃的聲音,有時會大哭;但從來沒有人跟他對吵,只是他自己在發(fā)泄。也有女孩子的聲音,都是在小聲地勸解他,只是聽到他更大聲地回駁。期間,我加了“附近的人”的微信,看頭像就知道是她。名字叫“品”,姓王。

小區(qū)門口,是個公園。三百五十畝。傍晚,見她的身邊簇擁著幾個孩子,領(lǐng)著三四條小狗,嘻嘻哈哈地走過。王品戴著眼鏡,皮膚白晰,腦后一個高高的發(fā)髻,露出長長的脖頸兒。她身材中等偏上,體態(tài)均稱。偶爾在樓道里遇到過,笑著側(cè)身。

三樓的風(fēng)挺涼快。站在窗口,可以看到路面上的雨點急促地降落著,此起彼伏地閃著銀光。一會兒,窗外的雨就成了數(shù)萬條線。老婆坐在沙發(fā)上,翹著腳到茶幾上,邊喝薏米黑豆大紅棗等治療白發(fā)的八寶粥,邊看永遠也看不完的婆媳戰(zhàn)爭的電視劇。屋門突然被拍得“拍拍”響。品慌張地站在門口。披肩發(fā),有些零亂。一席寬松的碎花兒睡裙,拖鞋,腳趾甲上涂了銀油,閃著亮兒。

“哥,幫幫我吧。我兒子離家出走了?!逼芳贝俚卣f,目光始終看著我;只是用余光搜索著老婆的反映。

老婆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電視,嘴搭在碗邊兒上,頭都沒有扭一下兒。

“恩”,我看了一眼老婆,盡量讓自己語氣淡漠些,“怎么回事兒???”或許女人之間天生的就有戒備心和敵意吧。

品五官精致,膚白質(zhì)細,顯得非常年輕是;沒有人能想到她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的媽媽。

“孩子的父親呢?”我故意多問一句。

“在外地呢?!?/span>

我答應(yīng)幫她去找,就讓她先回去。老婆惡恨恨地說,吃飽了撐得你!看她就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笑答,哪里看得出來?。坎痪蛶蛡€忙兒嗎?鄰居??!

我打上傘,走了出去。雨真是大,燈光下,雨線迷離。傘紙被打得“啪啪”響。大街上汽車不斷地駛過。在路口賣西瓜的三輪車依然堅守。電動車濺起了一地的水。沒有行人。偌大的公園里空蕩蕩地,只有閃光的雨線。我找個屋檐避過去,拔通品的手機,索要了她兒子的電話,拔打三次后,居然接通了。他就在公園的塔樓頂端呢。邊訴邊哭,答應(yīng)下來跟我回家。

品開著一輛炫目紅奧迪A3很快過來了。我和他的兒子一起上了車。原來,兒子每天上學(xué),都是品開車接送的,今天放學(xué)時去晚了十分鐘,結(jié)果兒子就自己冒雨回了家,品在學(xué)校門口等了一個小時,四處亂找,電話也打不通,回到家指責(zé)兒子不在學(xué)校門口等著,兒子頂撞了她。品讓兒子“滾!”結(jié)果就真滾了。

“是你不守時間!”王天賜哭著大叫。

“你回去后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品也非常生氣。

“手機沒電了!”

“充著電也可以打電話!”

“充著電打電話會遭雷劈的!”

“死就死吧,反正你活著也是個累贅!早晚你得把我氣死!”

“我就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你這個婊子!婊子!婊子!給我找爸爸去!我要找我爸爸!……”王天賜拉開車門,奮不顧身地跳了下去。我趕緊追出去,死拖活拽算是把他弄到了后排坐兒上。我剛坐好,他又推開門跑了。

品使勁拍打著方向盤,一邊數(shù)落,一邊痛哭起來。我安慰著她,把她從方向盤處拉開,要去找王天賜。品擦擦淚,說,不用了哥哥,你回去吧。一會兒我爸爸弟弟就都來了。他們在鄉(xiāng)下,開車過來要一個小時,一會兒讓他們?nèi)フ野?。反正一時半會兒他也死不了。跟他爹一樣兒,犟的沒法兒。品說,王天賜的父親是個生意人,十幾年前,在他剛出生不久,就出車禍死了。

“賤!”老婆坐大沙發(fā)上,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兩個小時后,一個農(nóng)村老人把我喊到了四樓王品的家里。他是王品的父親。臉色黧黑,背有點兒駝,但精神矍鑠,聲音洪亮。另外還有三個男人,一個是品的鄉(xiāng)鄰哥哥,一個是親弟弟,一個是司機。品的兒子在臥室,正在嚶嚶地哭著,還在不斷地跟品頂爭吵。

“都是你的錯兒!”老頭兒用手指著女兒,狠狠地說,“子不教,父之過。就是你的錯!”

品也激動起來,指著門外:“你走,不要在我家里!他有父親嗎?誰能教他?一來就指責(zé)我,你知道什么???他罵我,連大小輩都分不清,你說,我不該讓他‘滾’嗎?”

老人瞪著她,不再說話。

“別說了,別說了……”品的鄉(xiāng)鄰哥哥一直低著頭。他的弟弟坐在沙發(fā)靠背上,一直不說話。

品一直在說個不停,歷數(shù)孩子的不是,從吃飯?zhí)羧龗牡酱┮路x名牌,從不認真做作業(yè),到在學(xué)校打架鬧事,讓老師數(shù)次叫到學(xué)校訓(xùn)斥?!拔夜懿涣肆?,你們把他弄走吧!太匪類了。再這樣下去,就把氣死了。他也得毀了……”品說。

“早干什么了?當(dāng)初我說過不讓你生下他來不?你偏要生!連孩子的爹是誰都不知道,還非得生下來!有你這么缺魂兒的不?”老人再次拿手指點著女兒,聲音很低,沖著我說,嘴唇直抖。

我大吃一驚,覺得不能再聽下去。我站了起來,準(zhǔn)備離開。老頭兒也站了起來,拉著我的手往門外走。

品在后面叫起來:“都走,都走,一個也不能在這兒!連小混蛋也走!”

王天賜率先沖出來,往樓下跑去。鄉(xiāng)鄰哥哥追上,隨著孩子往樓下走。他的弟弟也跟下去。

“不是第一次了,老是這樣。多少年了。她共三個孩子,哪個省心啊?個個這么費心”。老人在我家沙發(fā)上坐下,拿我當(dāng)成了知心人。“你離她近,以后多關(guān)照她啊。遠親不如近鄰,我們離得遠,也老了,顧不了這么多了??!”老人居然流下眼淚。

老婆“啊”了一聲,驚奇地瞪大了眼睛。她馬上給老人遞過來紙巾。她永遠是一個同情弱者的人。

王品有過一次婚姻,在甘肅酒泉上大學(xué)時,與一個老家東北的當(dāng)兵的認識了。后來畢業(yè)結(jié)婚生了女兒。那男的退伍后一直沒有工作,也掙不了錢,家里的一切費用都是靠著王品開銷。最難堪的是,他居然還在外面找女人,女人是王品上大學(xué)時的閨蜜,讓她撞見了。王品執(zhí)意離婚,并帶著女兒離開了東北某個小縣城回到了河北農(nóng)村老家。孩子起初是父母幫著帶,后來弟弟娶了媳婦,家里事情復(fù)雜了,老人也生病,王品就把孩子接出來,租了房子。幾年過去,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卻接連又生了兩個孩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這個老三是兒子,最小的,取名王天賜。

“連他媽的是誰的種都不知道!”老人惡狠狠地說,“太丟人了!想想這事,我都想找個繩子吊死自己……”

“是???”老婆饒有興趣地聽著,嘴上掛著瓜子皮兒,“那兩個女孩兒呢?怎么沒有見過???”

“一個去年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了;就在石家莊。另外一個讀大二呢,前幾天放假回來了,你們可能看到過。”老人說。

我突然想起一次傍晚在公園遇到的幾個孩子,簇擁著王品,牽著幾條狗的情景。孩子可以正常上學(xué),看來戶口已經(jīng)完全解決了。樓上的女人,真的是不簡單啊。

“我早就說過,后面這兩個孩子不能留,負擔(dān)太重,你養(yǎng)不起。她不聽,她說她喜歡孩子……”老人長長地嘆口氣。

“別管那么多了,反正她有辦法。你看人家孩子也養(yǎng)大了,穿的戴的也挺好,不像是缺錢的啊。她干什么工作?。课铱此膊怀鋈?,老在家呆著。”老婆問。

“原來做化妝品,掙了點兒錢,”老人搖搖頭,“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她也不說。這閨女太倔了,誰的意見也聽不進去。從小就這樣兒。一條道走到黑!”他黝黑的臉上閃著汗的光亮。

我把老人送下樓,他一再拉著我的手,求我照顧王品。我答應(yīng)下來。可是,我想,我能照顧她什么呢?王品的弟弟開著一輛黑色的吉利金鋼,拉著王天賜和老人,走了。她的鄉(xiāng)鄰哥哥反身上了樓,說是要再勸勸她。

我滿腦子的震驚與疑惑。老婆說,王品至少45歲了。以后,你離她遠點!老婆警告我說。

深夜,老婆突然把我推醒,讓我聽什么聲音。我站起來,跑到陽臺的窗口,悄悄打開窗子,仰頭朝上聽。好像女人的哭聲,聲音忽大忽小,斷斷續(xù)續(xù),足有半個小時的時間,終于在一聲痛苦叫聲中結(jié)束了。樓里一片死寂。

臭不要臉。老婆罵道。

第二天晚上,我回到家,客廳里擺了好多東西,有牛奶、核桃露、香蕉、洗衣液,還有一搭肉色襪兒。老婆說,都是王品送的,下午過來,在屋里呆了兩個小時。牛奶還是特侖蘇,不是普通的。這女人,真不過日子!


03


王品跟老婆成了好朋友。

王品幾乎整天呆在家里,從沒有見她出去做什么工作。她的衣物、化妝品,擺滿了一個屋子;鞋子就有幾十雙。項鏈、手鐲、耳環(huán)……真的假的一大堆。王天賜從來不喝白開水,幾塊錢的礦泉水成箱的放著;運動鞋都是三四百元的。山地車、蘋果手機、平板電腦,小小年紀(jì)什么都有玩的。品說,孩子沒有修下,不能委屈了。

王品最頭疼的事情,就是兒子的學(xué)習(xí);幾乎每次考試都是班里倒數(shù)第一。王天賜上班注意力不集中,交頭接耳、搞小動作、東張西望、傳小紙條。下課在操場上追逐打罵女同學(xué),晚上自習(xí)課后攔截女生說下流話,打架,拿開水往女生的脖子里倒。班主任經(jīng)常告狀。幾次揚言要把他開除。王品找到老師家里去送禮,多次說好話,事情才算過去。我真的管不了了。品說。

王天賜的兩個姐姐從不這樣。在學(xué)校時功課都還不錯。尤其是二姐,考上了重慶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還特別心疼母親。大姐在石家莊做生意,搞服裝銷售,每月都能掙不少錢。

王品隨老婆一起去了神婆家里幾次,每次問的最多的就是兒子的學(xué)習(xí)。不久,品跟老婆還有另外幾個女人,組團去海邊旅游。吃飯的時候,最難堪的就是王天賜的表現(xiàn),他嫌飯難吃,品就回旅店給他熬粥,好不容易熬好了,他說,熬好了就不喝了,想吃炸雞喝飲料。娘倆兒在旅店就吵起來。

他這個孩子,早晚得廢了!老婆說。

為什么你不給了他爹呢,讓他弄著,男人弄兒子總比女人強。老婆一次悄悄地問她。

正找他爹呢;我就是死,也得把他找出來!品說。

她可能是小姐。老婆猜測。


04


“哥哥,俺家燈泡壞了,俺有恐高癥,你幫我換一下兒來吧?!逼反┲蓖泊蠡ㄋ梗瑏砬瞄T,倚在門口,歪著頭瞅著我笑。

“哥哥,你來看看我新買的這個手機,蘋果6,怎么手機號挪不過去啊。俺就是個大笨蛋,什么都干不了?!?/span>

“哥哥,你是個大記者,文化人。俺就待見有文化的人。俺不行,才上個破中專?!睙o論在樓道里,還是樓下,還是哪里,遇上了,品總要熱情地給我說句話。

我心里有意與她拉開了距離,對話不超過三句,趕緊離開。

一次在樓下,遇上一個戲劇性的場面:門口警衛(wèi)老張盯著品看,品手里本來拎著垃圾,就站在原地,也盯著他看,一直對視了有三十秒,警衛(wèi)老張害怕了,趕緊掉頭走開。

品邊上樓邊對我說:“再他媽的看,我剜了他的眼珠子!”

我笑了:“你這么漂亮,怎么還不愿意讓人家看?”

“好人壞人我一眼就分得出來。我見的人多了。我最恨這種又沒錢還想沾個小便宜的人。試試,真剜他的眼珠子?!?/span>

品又說了一件事,剛搬來的時候,附近的一個男人賊頭賊腦地老在她家門口偷著瞧,品拉開門,一壺開水就潑過去了,接著就喊:“抓壞人?。 蹦悄腥艘魂囷L(fēng)兒就逃走了。

我扭頭瞅了她一會兒,笑了。

“哥哥,有點事想求你幫幫忙行不?”品跟著進了我的客廳。

我并不讓她坐下。屋里只有我一個。

“俺想借你點錢。不多,也就十來萬?!彼氉缘棺铝恕?/span>

我吸了一口冷氣?!斑@個……我考慮一下兒吧,我手頭也挺緊的?!愀墒裁从茫俊?/span>

“買這個房子。現(xiàn)在是租的,你也知道,俺們娘幾個不能老是租房子啊,得有一處自己的房子。可是,我錢不夠。”

“你有多少錢?”

“二十萬。再借你十萬;湊個首付。”

“我跟你嫂子商量一下兒。”

“我肯定還你,哥哥……”品的模樣真是端正,鼻梁挺挺的,眼睛大大的。四十多歲的人了,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左右。

老婆不同意。她說,先拖一陣子再說吧,如果她再開口,就借給她兩萬。

半個月過去了,品沒有再提借錢的事。


05


一個深夜,又聽到了品持久的呻吟與哭聲。

第二天一大早,品手里拿著一個小塑料瓶,拿紙巾包了,塑料紙再裹了,直接放到了冰箱里?!案绺?,嫂子,你們千萬給我看好啊。我家冰箱壞了。我這是貴重藥品,不能丟了,值幾十萬啊。”

老婆嚇一跳,“什么東西啊這么貴重?”

品“咯咯”地笑:“保密?!?/span>

后來,老婆幾次催促品把東西取走,她都沒有取走。再催時,她說,再放一段時間。又過了一陣子,老婆再催促時,品居然說:“扔了吧,沒有用了?!比缓?,她自己進來,直接取出,扔到垃圾桶里去了。

老婆大惑不解。在她一二再再二三的追問下,品跑出屋去,一會兒拿回來一個紅色的房本?!翱?,嫂子,我的房本!”

老婆依然不懂。

王品說,原房東接了她的二十萬元后,直接給她過了戶;隨后,王品勾引他上了床,就一次。王品保留了他的精液,放在她家里怕被找到,就冷凍到了我家里;然后,以控告強奸的手段撕毀了原來的協(xié)議。一套價值六十萬元的房子,被她以這種手段弄到了手。

“你真好惡心人?。∧阕甙?,永遠不要到我家來了……”老婆氣急敗壞地把王品推出去,“哐”地一聲關(guān)了門。

三十分鐘后,老婆以一百元的價格把冰箱處理了。


06


“哥哥,我一個女人家,能有什么辦法啊?”

幾次,王品在樓道里仰頭看著我,小聲說。

你可以不要買家里那么多的服裝??!

你可以少買首飾??!

你可以少浪費吃的??!

…………

可是,我只是笑笑,什么也沒有說。


07


下雪了。小朵的,飄飄揚揚的雪。地上看不出白。

路燈有些昏黃。品開著她的奧迪A3,去城南火車道上尋找王天賜。一個小時前,他從鐵道上打來電話,說,如果媽媽王品不給他一個交待,不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他就臥軌自殺。

品開著車,幾次差點把車開到馬路牙子上。我把她替下來。她再次拔通了王天賜的電話。那頭兒,傳來火車輪子撞擊鐵軌的聲音。

“你爸爸找到了,下周就去給你做親子鑒定!”

“你又在騙我!嗚嗚……”

“肯定的!”

在一座公路橋上的上方,我們找到了王天賜,他正坐在離火車道不遠的土坡上,望著遠處的萬家燈火。身后,天空深邃,悄然無聲。

王品明白無誤地告訴兒子,周一,去石家莊做親子簽定。

“他是干什么的???”王天賜將信將疑。

“他是一個大款?!逼菲降卣f。

“我不信?!蓖跆熨n居然在黑暗中低下頭,笑了。

之后的王天賜異常平靜,但他沒有跟我們回家,而是要求坐火車到石家莊,去姐姐那兒住幾天。品跟大女兒聯(lián)系好后,把王天賜送上了火車。

都十一點了。我們也沒有直接回家,而是找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個西餐廳。品點了兩份牛排,一瓶紅酒。音樂輕揚。

“我沒有想到王天賜是他的!”品一口就喝掉了杯中的一半兒。

我詫異地望著她。

“我恨他!我跟他在一起半年,從來沒有要過他一分錢。他幾次給我,被我扔回去了。他說過可以娶我的;他老婆比他大七八歲,又老又丑,又沒有文化。怎么能跟我比呢?——就沖這個,我跟他睡了半年。真的,一分錢我都沒有要過他的。他在保定做工程,晚上寂寞,半夜QQ聊天,我花三個小時打車過去陪他……”

“他家只有兩個女兒。他特別想要一個兒子。我第一次給他懷的,也是一個女兒……咯咯,我這個人特別容易懷,噴一口吐沫兒,就懷了。哈哈。我做流產(chǎn)的時候,你知道不,他來都沒有,電話也沒有,十幾天后,在QQ上留言,說,好點了嗎?——是人嗎?我真是傷透了心……”

“那怎么后來還理他?”我玩弄著手中的杯子,有些嘲諷她。

“他來找我?!逼泛韧瓯芯?,說得有些無奈與牽強。

“我就是他的一塊兒抹布,想用就用,不想用就扔掉。我也知道自己,其實就是想靠他一輩子。他就是玩玩我,沒有想真的要我。——沒有想到,后來真的懷了兒子。我發(fā)過誓,絕不給他,永遠不會去找他!——要不是看著王天賜這樣兒,哥,我真的是不會去找他的?!?/span>

我點點頭。“老二閨女,怎么回事?”我決定滿足我的記者欲望,探聽一下兒她的隱私。

品笑了。

她停頓了一會兒,說:“哥,你會不會特別看不起我這種人?”

我說:“你覺得有嗎?”

“那時候我還在上班,剛離婚,賣化妝品。一個月掙一千塊錢。特別無聊、寂寞,每天晚上一個人呆在家里覺得害怕,尤其是下雨天。晚上,我寧愿坐在廣場上呆到深夜,也不愿意回家。孩子放在老家,我父母看著?!?/span>

“你看我爸爸磕磣不?——其實我爸是高干,村里的支部書記,知道不?沒有看出來吧?我爸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發(fā)家致富的人。搞皮革。二十年前我爸就是幾十萬元戶?!?,我大手大腳花錢慣了。有,也花;沒有,也花?!?/span>

我點點頭。魯迅說過,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

“那時候我就開著一輛八代雅閣,黑色的,2.0的。一個月租房一千元,養(yǎng)車一千元,日常開銷一千元。一個月沒有三千我是下不來的??墒牵揖蛼暌磺K錢。為了我的事,父母傷透了心。我都花了他們二十萬元。知道不,我第一次婚姻,老公一分錢都沒有出,全是我家出的,包括買房子。他家還向我家借了三萬塊錢?!x婚了,我一分錢都沒有往回拿,就把離婚證辦了。要不他不離?!耶?dāng)時就是想離,錢是身外之物,沒了還可以再掙。誰知道,這錢他媽的這么難掙???真傻?。〉也缓蠡?。”

“我的雅閣車七年沒有換輪胎了。我怕高速上爆胎,怕死,就想換掉。沒錢。就借了老二閨女的爸爸五千塊錢。那是我們交往的開始?!?/span>

“我這人特別饞,知道不,哥?有一次,想吃個榴蓮,六十塊錢,我都沒有了。我就在QQ群里發(fā)信息,問,誰給我買個榴蓮啊?結(jié)果,老二閨女的爸爸開著車就送榴蓮來了。哈哈?!?/span>

“我還不起他錢。我只有以身相許?!疫@算不算是賣?。俊?/span>

“哥,我這算不算是賣???”

“我這算不算賣?”

品非常渴望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安慰她,說,不算。

“不過,我覺得算。”她說,“我不喜歡他。他人挺老實,也有錢。但大我十幾歲。他跟我在一塊兒,沒別的活兒。所以,我覺得算賣?!@么多年,就是他養(yǎng)著我們娘幾個兒。孩子們的戶口,也全是他幫忙找人上的。哥,你知道花多少錢嗎?哼,老鼻子了!——我真的挺感謝他的?!?/span>

我寬慰著她。

品哭了好久。又是抹眼淚,又是擦鼻子。

“我最難過的時候,就把車停在路邊,哭夠了再回家?!逼氛f。

“為什么不把雅閣車賣掉呢?現(xiàn)在居然又換了奧迪?”

“車是人的臉,那會讓人瞧不起的。——我不能讓人瞧不起。”

品喝醉了。


08


品就要搬走了。

我總覺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春節(jié)過后,老婆跟團出去旅游了。我一個人像只流浪狗,東家吃一頓,西家吃一頓。一個深夜,我喝多了,趔趔趄趄地回家,到了門口,我沒有進屋,直接上樓敲響了品的大門。她驚訝地給我開了門。我一屁股歪到她家的沙發(fā)上,喊:“王品,你哥哥還沒有吃飯!”隨后,品給我煮了掛面,打了三個雞蛋!還切了一盤麻辣腸。我吃的熱氣騰騰。之后就倒在了她的床上。

“知道我為什么叫王品嗎?品是三個孩子的嘴,我是三個孩子的王。所以,我叫王品?!逼沸碧稍谖业膶γ?,笑嘻嘻地說。

“我沒有老公,可是,我比誰過得也不差。是不哥哥?”

“我沒有別的本事,可是我知道怎么做女人!——我會報答所有真心關(guān)心我的男人。”品說。

“我不是妓女。”品一再證明自己。

品是罌粟。她的呻吟與痛苦的叫聲讓人終生難忘。


09


正月不搬家。

二月二,品搬走了。她搬的時候,我沒有在場。據(jù)門衛(wèi)說,那天品換了一輛奔馳越野,不過,他沒有過去跟她說話,估計還怕被潑一身開水吧。

王天賜的爸爸,居然是一個教育集團的老總。在省城買了三層別墅,與王品正式結(jié)了婚?!巴蝗挥袀€十六歲的大小子站到了你跟前,呵呵,那個歡喜勁,誰也體會不了!”王天賜的爸爸說。

“人家那個別墅!——你一輩子也住不上!”

不久,老婆去過王品家的別墅后,回來繪聲繪色的描述著。

品給了老婆兩萬塊錢,算是補償那個冰箱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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