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誠意”章曰: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 一 “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即去惡如惡惡臭,好善如好好色。如孔子曰:“見善如不及,見不善如探湯”。 然為好善去惡工夫須有個頭腦,這就是“自謙”?!洞髮W》通過“自謙”來解說“誠意”,“自謙”即自慊于心,與“自欺”相對。 孟子在論及養(yǎng)浩然之氣時,說:“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行慊于心,這其實是在說“知行合一”,“行慊于心”,在《中庸》是“率性之謂道”,在《大學》則是:“誠于中,形于外”。
二 陽明先生曰:“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不要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里何等穩(wěn)當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傳習錄》206條) “自慊于心”,這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大學》以“自謙”來解“誠意”,“誠意”自然把前面的兩個環(huán)節(jié)“格物”“致知”涵攝在其中?!洞髮W》“誠意”章本是合“格物致知”而闡發(fā)“誠意”,所以不必為“格物致知”增補一章傳文。 《大學》“誠意”章兩次點出“慎其獨”,“慎獨”本是心上工夫,即是自慊于心?!蔼殹?,非身之獨居獨處,而是心之獨知獨覺。唯有落在“心”上說慎獨之“獨”,誠意功夫才能涵攝格物致知,八條目前后環(huán)節(jié)才能實現(xiàn)“一貫”。
三 朱子曰:“誠其意者,自修之首也”?!白孕蕖闭Z出《大學》原文“如切如磋者,道學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體會朱子的意思,既然“誠意”為自修之首,在“格物致知”之后別有一個“自修”環(huán)節(jié),就把“格致”與“誠意”辟為兩截工夫。 通常把君子慎獨之“獨”理解為身之獨居獨處,還受到此章“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一句的干擾。 “自欺”與“自謙”相對,“閑居”與“慎獨”相對?!伴e”,不是從時間意義上說“空閑”,而是精神散亂,放溺其心。此外,即使小人之閑居為身之獨居,也不能把君子慎獨之“獨”理解為身之獨處。只有從心性上領(lǐng)會“慎獨”,“獨”,本來就不分一個內(nèi)外人我,才不至于把“誠意”解淺。 孟子以“萬物皆備于我矣”為前提來說“自反”工夫,唯如此,“自反”才可避免“是內(nèi)而非外”,不至于流于虛無寂滅。同理,只有從心性上領(lǐng)會“慎獨”之“獨”,“誠意”工夫才有個“頭腦”。說君子一個人獨處時與在有人監(jiān)督情況下一樣,如此做誠意工夫,反而失卻頭腦。
四 《大學》“誠意”章與《中庸》第二章關(guān)系密切?!吨杏埂范略唬?/p>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p> 朱子:“王肅本作‘小人之反中庸也’,程子亦以為然”。一般根據(jù)前文“小人反中庸”而為后一句“小人之中庸也”增補一個“反”字。 須注意,子思只是相對于“君子中庸”而言“小人反中庸”,“反”字本為虛說。換言之,“小人反中庸”只是一個外在的說法。小人自私自利,唯利是圖,被欲望、習氣、勢利等驅(qū)使而行險以徼幸。在中道而立的君子看來,其言行舉止不合中庸之道,他們并不是要反中庸。小人不識中庸之道,頭腦中連“中庸”這個概念都沒有,如何能反中庸?
五 《系辭》曰:“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孟子曰:“仁人無敵于天下”。 中庸乃天下之大本達道,無所不包,也不會成為“反”的對象。 孔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無論君子還是小人,無論行中庸之道,還是偏離中庸之道,均是在“道體”之流行發(fā)用中。只是小人不能行著習察,日用而不知。 程子曰:“故凡言善惡,皆先善而后惡;言吉兇,皆先吉而后兇;言是非,皆先是而后非”?!吧啤笔潜驹墙^對的;“惡”只是“善”之缺失,是相對的。孟子道性善,即是此意,人之性善,為后天修學工夫立一個大本。 “君子中庸”與“小人反中庸”,不是簡單取反,而是有內(nèi)外先后、本末主從之分。領(lǐng)會到這一層意思,就會明白,“小人之中庸也”一句,不必且不能加一個“反”字。再讀《大學》“誠意”章,就不會受“小人閑居為不善”一句的干擾,而把君子慎獨之獨下降到身之獨居上去解讀。
六 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擇仁而處,不是擇鄰而居,同樣也是從心上說操存工夫。孟子云:“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惟心之謂與?” 為什么說“里仁”?“里”非空間意義上相對于“外”而言“內(nèi)”。 “知”為“仁”之必要而非充分條件,子曰:“未‘知’,焉得‘仁’”?“知者利仁”,“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使之”。相對于“知”來說,“仁”為“本”,故曰“里仁”?;蛘哒f,向內(nèi)做工夫,自明而誠,復(fù)其心體之全德,即是“仁”。 孟子曰:“所惡于智者,為其鑿也”?!爸狈且话阋饬x上的聰明,唯有向“仁”這個本原上靠攏,通過做“自反”工夫而得到的“光明”,才是“知”。知者利仁,利仁,未必就能由“知”上達“仁”。擇不處仁,連“知”也算不上了。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學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學之,又其次也?!?/p> 從功夫?qū)哟紊险f,學者先要從“困而學之”做起,逐漸過渡到“學而知之”,進而上達“生而知之”。但從邏輯上考察,“生知”在后也在先,“生知”乃是“學知”“困知”賴以成立的前提與基礎(chǔ),“困知”“學知”功夫必須合于“生知”本體,才有本原,才能入于孔門之學。 領(lǐng)會這一點,就能懂得,孔子為什么要在“仁”前面加一個“里”字?!叭省睘樯残惺拢爸蹦藢W知利行事,“仁”為“知”之本原,孔子用“里”字來表達這層意思。擇仁而處,向內(nèi)用工夫,即是《中庸》八章所謂“擇乎中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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