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別號缶翁、苦鐵等，他是晚清著名畫家、書法家、篆刻家；他與任伯年、趙之謙、虛谷齊名為“清末海派四大家”；他是“后海派”中的代表，他是杭州西泠印社首任社長；他創(chuàng)造性地將詩、書、畫、印溶冶一爐；他影響和啟發(fā)了齊白石、王一亭、潘天壽、陳半丁、趙云壑、王個簃、沙孟海等一批大師；他是舊時代最后一位畫家，新時代第一位畫家……

他，是吳昌碩。

他一生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和貧窮，飽經(jīng)滄桑報國無門?？v然人生無奈，但理想永恒。他終將自己一腔愛國情懷傾注于藝術(shù)之中，鑄就了詩書畫印的不朽篇章。在他看來，“一個人欲自立成家，至少得辛苦半世?！倍鴮嶋H上，他辛苦了一世。直至68歲晚年的他才華麗轉(zhuǎn)身成為職業(yè)藝術(shù)家，堪稱一部近當(dāng)代藝術(shù)家的勵志大片。

2017年是吳昌碩逝世90周年，9月2日，歷史上曾兩次蒞臨武漢的他，跨越一個多世紀后，以另一種方式來到武漢。作為武漢美術(shù)館“墨攻——武漢首屆水墨雙年展”單元展之一，“承”前啟后的吳昌碩和留下來的作品，讓人重溫了一段歷史，一種風(fēng)韻，一場盛宴。

江城談藝 苦鐵道人梅知己

9月初的武漢，處暑過后的幾場雨，讓火爐難得地清涼了一陣子。但人們的熱情卻被吳昌碩的“到來”點燃，展覽前的講座，兩場都擠滿了聞訊而來的人們，像是遠道而來的“朝圣”，亦像是趕赴一場老友的約會。借此機會本刊有幸聆聽原吳昌碩紀念館副館長范一安的講述，并采訪到了吳昌碩的嫡裔曾孫吳民先，原中國美院潘天壽紀念館館長、本次展覽策展人盧炘。

“吳昌碩生逢亂世，一生備受艱辛與磨難。”30多年來，范一安一直從事吳昌碩的研究，吳昌碩的故事在她的敘述中鮮活了起來。1844年，生于浙江安吉鄣吳村的吳昌碩，祖父輩皆通儒，鄣吳村村外十里處有一小溪名“梅溪”，因兩岸遍植梅花而得名。吳昌碩小時常借釣魚為名，步行十里到這里賞梅，與梅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吳昌碩自小性格文靜、內(nèi)向，老鄉(xiāng)親們稱其“阿鄉(xiāng)姐”。受擅刻印父親的影響，吳昌碩自幼喜篆刻，樂此不疲地篆印走刀。他就像閨閣中的女孩一樣，不出大門沉迷篆刻，“予少好篆刻，自少至老，與印一日不離，稍知其源流正”。每獲一印石便愛不釋手，反復(fù)研磨。一次不小心將左手指挫傷，因鄉(xiāng)間缺醫(yī)少藥，最終爛去了一截，但仍篆刻不止。

17歲那年，太平軍從安徽直指浙西，清軍尾隨而來，吳昌碩與父親逃亡他鄉(xiāng)，流離顛沛，親人先后死于饑饉。他在湖北、安徽等省流亡達五年之久，歷盡千辛萬苦，到二十一歲那年才回到家鄉(xiāng)，與老父相依為命，躬耕度日。戰(zhàn)亂顛覆其生活軌跡，亦使年少的吳昌碩承受人間種種艱辛，錘煉其堅韌不屈的性格。

吳昌碩耕作之余酷愛讀書，但家里藏書不多，為了滿足日益增強的求知欲望，他常千方百計去找更多的書來讀。有時他借到了書，就廢寢忘食，閱讀中摘了許多筆記，有時甚至把整部整卷的書抄錄下來，以便反復(fù)研讀?！罢捎跁@樣難得，他對之非常珍愛。直到晚年，他看到一些殘編斷簡，必設(shè)法加以收集和補訂，慎重地保存下來。”

后來，在縣里學(xué)官和父親的寄望下，他去應(yīng)考試中了秀才。但當(dāng)時清末世風(fēng)日薄，他又厭倦“八股文”，就絕意場屋，不再赴考，一直以游幕和鬻藝為生?！八簧蛔鲞^一次大官，因為文人的節(jié)氣與清正廉潔，受不了官場黑暗腐敗的現(xiàn)實。”吳昌碩嫡裔曾孫吳民先，在現(xiàn)場接受采訪時提道，53歲那年，吳昌碩一度被舉為江蘇安東的縣令，但因不慣于逢迎長官、鞭撻百姓，到任只一個月，便毅然辭去。

“吳昌碩一生酷愛梅花，他曾專門鐫刻了一枚‘梅溪釣徒’的印章，在他的詩和畫中，以梅花為主題的占了近三分之一。”策展人盧炘在介紹吳昌碩作品時說道，他還為自己起過一個“苦鐵道人梅知己”的綽號，人們也喜歡用“梅知己”來稱呼他，是因為他喜歡梅花的苦寒傲骨，亦是因為梅花就是其自身的真實寫照。

書畫同源直從書法演畫法

32歲后，吳昌碩離開家鄉(xiāng)，到人文薈萃的杭州、蘇州、上海等地去尋師訪友，游學(xué)學(xué)藝。在蘇州，他結(jié)識了當(dāng)時知名的書法家楊藐翁，吳昌碩敬佩他的為人和治學(xué)，曾誠意備函要求列于門下。藐翁復(fù)信婉謝，表示愿以換帖弟兄相稱。書中有“師生尊而不親，弟兄則尤親矣。一言為定，自首如新”等語，措辭極為懇摯。盡管藐翁這樣堅決地謙辭，他仍然以師尊之禮相待。

吳昌碩嗜磚石成“癖”，在金石考釋、古物鑒賞上亦頗有造詣。他曾在湖州著名文物收藏家陸心源處做司帳，從事編著抄錄、收集文物、分類整理、拓印磚圖等工作，從而有機會看到許多歷代碑帖、名人書畫真跡以及鐘鼎彝器等文物，積累了一定的金石學(xué)知識。同時與許多金石家交往頻繁，如方濬益、凌霞、高邕之等，與他們相互臧否。其友收藏家葛昌楹評價他：“凡周秦古璽、石鼓、銅盤、淚夫泥封、瓦甓、鏡缶、碑碣與古金石之有文字資料考證者，莫不精研其詣趣，融合其神理?！?/p>

他于書法最重臨摹《石鼓》文字，畢生精力盡瘁于此。石鼓文對中國書法的影響不可估量，唐宋以來，大凡擅長篆書的書家，無不崇尚石鼓文書體。吳昌碩自33歲開始臨寫石鼓文，他曾在臨石鼓文帖后跋語曰：“予學(xué)篆，好臨石鼓，數(shù)十載從事于此，然一日有一日之境界，唯其中古茂雄秀氣息，未能窺一二?！彼麑憽妒摹烦⒁圆輹P法，不硁硁于形似，而凝煉遒勁，氣度恢宏，每能自出新意，而人尋味。所作隸、行、獨草，也多以篆籀筆法出之，別具一種古茂流利的風(fēng)格。

后來，他開始以作篆籀的筆法繪畫，苦無師承，后經(jīng)友人高邕之介紹，求教于任伯年。伯年要他作一幅畫看看。他說：“我還沒有學(xué)過，怎么能畫呢？”伯年道：“你愛怎么畫就怎么畫，隨便畫上幾筆就是了?！庇谑撬S意畫了幾筆，伯年看他落筆用墨渾厚挺拔，不同凡響，不禁拍案叫絕，說道：“你將來在繪畫上一定會成名?！眳遣T聽了很詫異，還以為跟他開玩笑。伯年卻嚴肅地說：“即使現(xiàn)在看起來，你的筆墨已經(jīng)勝過我了?！贝撕髢扇顺闪酥两?，始終保持著師友之間的友誼。

“吳昌碩在所作詩篇中，提到‘藐翁吾先師’多次，并自稱‘寓庸齋內(nèi)老門生’，足見其尊師重道的熱忱，這在今天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眳敲裣日f道，正由于吳昌碩的待人以誠，求知若渴，各地藝術(shù)界知名人士都很樂意與他交往，其中尤以任伯年、張子祥、胡公壽、沈石友等人與他交誼尤篤。在師友們的熱心指引和鼓勵下，再加上廣泛欣賞與刻苦學(xué)習(xí)，吳昌碩所作的畫不斷地出現(xiàn)嶄新的面貌。

大器晚成老缶畫氣不畫形

吳昌碩也善作詩文，苦吟數(shù)十年，未嘗間斷。他曾自稱“三十學(xué)詩，五十學(xué)畫”，言談舉止頗謙虛。他一生廣結(jié)五湖四海的朋友，曾書寫“道在瓦甓”四字相贈給一個古董商，結(jié)果古董商把他當(dāng)為知己，并回贈了一個珍貴的古缶?！半m然這個古缶很簡單，實際上現(xiàn)在看來就是一個泥罐，上面也沒有文字，但是吳昌碩把它視為寶貝，并以缶為自己的名號，稱自己為老缶、缶翁，書齋叫做缶廬。”關(guān)于缶翁的由來，吳昌碩故居原負責(zé)人王季平曾介紹道。

60歲時，辭官后的吳昌碩生活一度拮據(jù)，于是他開始自定潤格，正式退隱藝林，開始他賣藝謀生的人生旅途。有人說，吳昌碩自己就像一個“缶”，肚子很大，能容納下很多東西，能夠把中華民族的文化精髓，兼容并蓄吸收下來。他對作畫雖著重創(chuàng)新，但也不反對模仿，不過他認為取法要高。然后遺貌取神，加以創(chuàng)造革新。

1913年重陽節(jié)，在杭州西湖“西泠印社”印社成立，各地金石學(xué)者公推吳昌碩為社長。當(dāng)時他為印社撰聯(lián)云：“印詎無源？讀書坐風(fēng)雨晦明，數(shù)布衣曾開浙派。社何敢長？識字僅鼎彝瓴甓，一耕夫來自田間?！边@正是他一貫沖淡謙虛的襟懷。日本書畫界稱贊吳昌碩為唐之后第一人，對他極為推崇，日本藝人朝倉文夫為吳昌碩鑄的一座銅像也由他移贈給印社。

清朝到了末日后，動蕩的亂世，吳昌碩舉家遷往上海，在人生的最后十五年，一方面憂時憂民之心達到極點，另一方面他的文藝創(chuàng)作到了頂峰，在上海名聲大振。越到晚年，他的心態(tài)、意緒越平和通達，灑脫達觀。身為海上書畫領(lǐng)袖，他晚年喜自嘲，刻意和其身份地位形成大反差。在友人畫的花果冊頁上，他題曰：“特健藥而已，奚畫為？”把畫當(dāng)成是防病養(yǎng)身的“健藥”，與其說是對畫和畫藝的調(diào)侃，不如說是對自我畫家身份的故意顛覆。

潘天壽在《回憶吳昌碩先生》中說：“先生和易近人，喜諧語。”齊白石曾作詩道：“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別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zhuǎn)輪來?！睂遣T的名字與徐渭、朱耷并列，其敬慕之忱溢于言表?！翱梢哉f，吳昌碩的‘金石入畫’、‘古人為賓我為主’、‘苦鐵畫氣不畫形’等實踐和理論主張影響和啟發(fā)了后來的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沙孟海等一大批中國書畫的實踐者，時至今日，吳昌碩依然是后來者不斷學(xué)習(xí)和研究的對象?！蔽錆h美術(shù)館館長樊楓現(xiàn)場評價說。

1927年11月6日，84歲的吳昌碩在滬寓謝世，后遷葬于浙江報慈寺西側(cè)山麓，墓地坐落于宋梅亭畔。他一生愛梅，最后終與梅相伴，墓門石柱上刻有沈淇泉所撰聯(lián)語：“其人為金石家，沉酣到三代鼎彝，兩京碑碣。此地傍玉潛故宅，環(huán)抱有幾重山色，十里梅花?！?/p>

“昌碩先生辭世至今已整整90周年，近百年中國畫發(fā)展道路卻并非平坦無虞，而是在顛簸曲折中不斷迎接各種挑戰(zhàn)?！辈哒谷吮R炘說，作為金石大寫意開派領(lǐng)袖，古樸雄強的吳昌碩藝術(shù)并沒有越出文人畫的范疇，但他作為20世紀中國畫壇“傳統(tǒng)出新”最早閃耀的一面旗幟，標(biāo)示著中國藝術(shù)正由近代邁向現(xiàn)代，是一種傳承，又是一種演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