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門景觀。本版圖片由記者謝智強攝

夔門雄峙，瞿塘幽深。奉節(jié)地處重慶東部邊緣、長江三峽西首的瞿塘峽畔，古稱魚復，據(jù)荊楚上游，控巴蜀東門，距今已有2000多年歷史。從漢代起，奉節(jié)即為巴東郡、巴州、信州、夔州、夔州府和江關都尉、三巴校尉等治地，是下川東政治、經(jīng)濟、軍事中心。

這是一片文化積淀深厚的沃土——“奉節(jié)人”遺址發(fā)現(xiàn)的象牙刻劃圖案和石哨，將人類雕刻藝術和音樂藝術的萌芽提前了數(shù)萬年，改寫了世界藝術史；在這里，考古學家還發(fā)現(xiàn)了包括魚復浦遺址、老關廟遺址、白帝城遺址等在內(nèi)的，從舊石器時代至戰(zhàn)國時期的遺址。

在這樣的土壤里，來自民間的古歌謠《滟滪歌》《漁者歌》等成為奉節(jié)古詩的源頭?！颁贉笕珩R，瞿唐不可下。滟滪大如牛，瞿唐不可流?！薄鞍蜄|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這些歌謠以最直白的形式表達了三峽之險峻，以及三峽人的情感世界。

2000多年來，深厚的文化積淀，加之這里系古代水路進出巴蜀的必經(jīng)之地，故眾多文人墨客來往于此，詩歌創(chuàng)作豐盈，以唐宋為高峰，從未中斷。李白、杜甫、劉禹錫、王十朋、陸游、孟郊、白居易、蘇軾、黃庭堅、范成大、楊慎、張問陶等在此為官、旅居，留下萬余首傳世詩篇，產(chǎn)生了以李白、杜甫為代表的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兩大詩歌主流。奉節(jié)因此成為中國古代往來詩人最多、詩歌創(chuàng)作最豐的地方，是中國詩歌繞不開的地標。

在這里，歷代優(yōu)秀詩作形成中國山水詩中的壯美典范?！氨娝畷⑷f，瞿塘爭一門”（杜甫《長江二首》），成為對夔門形勝最精彩的描繪，也是對夔州詩魂的絕妙概括；“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李白《早發(fā)白帝城》），成為大多數(shù)中國人對三峽最初的認識；陸游寫下“十二巫山見九峰，船頭彩翠滿秋空”；孟郊感嘆“巴山上峽重復重，陽臺碧峭十二峰”……

在這里，憂患意識、人生感悟等情愫在詩歌里融為一爐。王十朋在《修壘》中的詩句“莫將逆旅視居官，直作吾家活計看”，成為古代社會中清官思想的典型表現(xiàn)；范成大在《勞作畬耕并序》中“奸吏大雀鼠，盜胥眾螟蝝”的感嘆，反映出宋代峽江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落后以及奸吏對百姓的盤剝。

在這里，曾任夔州刺史的劉禹錫，用三峽民歌開《竹枝詞》新風，使之從民間歌謠“雅化”為文人雅作，為民俗文化與精英文化的交融提供了生動案例。一句“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更是成為情歌經(jīng)典。

可以說，涵蓋山水風情、民俗文化、現(xiàn)實批判等廣闊內(nèi)容的奉節(jié)古詩，浸潤著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形成了一部自成體系、獨具特色的地域詩歌發(fā)展史。如此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詩化形態(tài)，讓奉節(jié)以詩城名動文壇，在全國絕無僅有，在世界范圍內(nèi)都實屬罕見。

為何奉節(jié)會成為歷代詩人的青睞之地？有專家稱，這首先得益于奉節(jié)的地理位置，三峽要沖，夔門形勝，大山大水在這里聚合成氣勢磅礴的迷人畫卷；其次，巴楚文化在此交匯，加之白帝城托孤等歷史事件，在這里云蒸霞蔚成一幕幕壯闊景觀；此外，濃郁的三峽地域特色和風俗民情，更是一曲曲讓人魂牽夢繞的交響樂章。這一切，都激發(fā)出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靈感，讓無數(shù)詩壇巨擘吟詠長嘯，揮灑翰墨。

光陰荏苒，詩脈連綿。如今，奉節(jié)縣整理出版了《夔州詩全集》，收錄歷代742位詩人4464首作品。夔州詩詞學會、夔州杜甫研究會等詩詞學會累計發(fā)展會員2000多人。詩教活動廣泛深入，詩詞進校園、進機關、進社區(qū)、進院壩、進企業(yè)、進景區(qū)的“六進”活動在全縣廣泛開展。同時，奉節(jié)正積極推進文旅結合，打造“三峽之巔，詩·橙奉節(jié)”文化旅游核心品牌，全長30余公里的中華詩詞碑林正在建設中。

歷史上恢弘壯美的奉節(jié)古詩早已匯入人心，流貫古今，經(jīng)久不衰。

如今的白帝城因三峽工程蓄水而成為一個四面環(huán)水的小島，由廊橋連接著岸邊，供游客登城參觀

“伏枕云安縣，遷居白帝城。春知催柳別，江與放船清。農(nóng)事聞人說，山光見鳥情。禹功饒斷石，且就土微平?！?/p>

766年，陽春四月，一位詩人乘船從四川云安（今重慶市云陽縣）抵達夔州（今重慶市奉節(jié)縣）時，寫下他一生中少有的歡快之作《移居夔州作》。

這位詩人就是詩圣杜甫。在學者眼里，杜甫夔州詩奠定了奉節(jié)詩城的基石，是夔州詩里最厚重的一筆。

《移居夔州作》是杜甫在奉節(jié)寫下的第一首詩歌。

 他為什么來奉節(jié)？

時間追溯到765年，因生活所迫，杜甫攜妻兒離開成都，翌年來到奉節(jié)，投靠好友。

杜甫在奉節(jié)近兩年的時間里，寫下400余首詩，占了他一生詩作的1/3，數(shù)量與水平都達到了杜詩的巔峰。

杜甫為什么在奉節(jié)創(chuàng)作了如此多的詩歌？

 “原因有三。”夔州杜甫研究會副會長龍占明認為，杜甫到達奉節(jié)時，其人生經(jīng)歷和藝術造詣都已有深厚積淀；當時邊患不斷，詩人痛感朝廷無能，心憂家國；奉節(jié)的奇絕山水、人文風俗，令詩人嘆為觀止，產(chǎn)生了強烈的詩興。

 “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杜甫的《夔州歌十絕句》組詩出色地描繪了峽江風光，為后世的山水詩奠定了美學基礎?！秿{口二首》《白帝》里“峽口大江間，西南控百蠻”“高江急峽雷霆斗，翠木蒼藤日月昏”等詩句，凸顯了瞿塘險關的雄偉景象。

 杜甫還常常把風土民情與人文關懷融為一體，表達出憂國憂民的情懷，如《負薪行》《最能行》等詩作，體現(xiàn)了詩人對百姓疾苦的關懷。在“野哭幾家聞戰(zhàn)伐，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閣夜》）“舟人漁子歌回首，估客胡商淚滿襟”（《滟滪》）等詩句中，人們分明聽到了詩人對民間苦難的悲慟。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亭濁酒杯。

《登高》無疑是杜詩中最有名的代表作。全詩不僅對仗工穩(wěn)，且句中自對，字字精當，被明代評論家胡應麟譽為“此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

“在杜甫以前，七律尚未發(fā)展成為一種成熟的詩體?！饼堈济髡f，而《夔州詩全集》里收集的杜甫七言律詩，不僅技巧成熟，內(nèi)容上也開辟了廣闊的天地。

《秋興八首》就是其中的經(jīng)典之作。這組七言律詩各詩獨立，但又統(tǒng)一在悲秋懷舊的情懷中。“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薄蚌奶翇{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這些詩句描寫了夔州獨有的風物秋色，傾訴了流寓他鄉(xiāng)的傷秋情懷，蘊涵著深廣的時代憂患。

更值得一提的是杜詩中最長的一首《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此詩系五律長排，寫景記事，勸勉友人，感情沉郁，詩氣豪邁，開中國詩歌史古今百韻詩之祖。

 “杜詩感情深厚，風格沉郁頓挫?！饼堈济髡J為，作為夔州詩現(xiàn)實主義流派的杰出代表，杜詩對后世影響深遠。

南宋詩人陸游就是一個例子?！瓣懹卧缒暝婏L為婉約派，在夔州做通判時，深受杜詩影響，加之當時金人入侵，詩風從浪漫主義轉向現(xiàn)實主義?！狈罟?jié)詩城博物館館長趙貴林說，比如他的代表作《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磅礴悲壯，很有杜詩的影子。

杜甫離開后，人們把詩人居住過的草堂遺址保留下來，建了杜公祠，把祠堂前的小溪改名為浣花溪；奉節(jié)古城的南大門“依斗門”，也是根據(jù)《秋興八首》中的詩意命名。

如今，杜甫紀念碑仍然佇立在草堂中學的操場一隅。這塊由安徽巡撫馮煦于清光緒三十四年所撰石碑，題有《重建杜工部瀼西草堂記》，上面記載：“詩圣家國憂思，千載之下仍激蕩回響。”

 “杜甫草堂的復建方案已出爐。”奉節(jié)縣文化委副主任鄒伯樂介紹，按照規(guī)劃，占地面積約9.8萬平方米的杜甫紀念館將建有杜甫草堂、拾遺齋、詩史堂等。

 “杜詩因夔州而精彩，詩城因杜公而輝煌?！饼堈济魃钣懈锌卣f，在奉節(jié)即將設立的碑林、詩歌園里，杜詩都會在其中有重要展現(xiàn)，“后人將以各種方式，把杜甫對奉節(jié)的影響，世世代代地紀念、傳承下去?！?/p>

 白帝城。

1200多年前，流放途中遇赦的李白，于白帝城乘舟東下。是時，朝霞絢麗，悲喜交加的詩人提筆寫下《早發(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p>

作為奉節(jié)的名片，這首詩為奉節(jié)積攢了一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財富——很多人都是通過它了解白帝城，進而認識詩城奉節(jié)的。

在奉節(jié)白帝山上，飛檐樓閣掩映在郁郁蔥蔥的草木中，這里就是著名游覽勝地白帝城。然而，對于李白而言，這里更是他命運的轉折點。

“李白一生中最重要的三次人生轉折點，都與奉節(jié)、三峽密不可分?！狈罟?jié)詩城博物館館長趙貴林介紹，726年，李白出蜀過三峽寫下“巫山高不窮，巴國盡所歷”（《自巴東舟行經(jīng)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揮斥方遒，意氣風發(fā)；757年，李白因入永王李璘幕府而被判流放夜郎，“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上三峽》）等詩句流露出巨大的悲慟；759年，朝廷因關中大旱，宣布大赦，李白聞之，欣喜若狂，寫下《早發(fā)白帝城》，一句“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表達出撥云見霧的開闊之感?！短扑卧姶肌贩Q：“‘朝辭白帝’乃太白絕中之絕出者。”《李太白集注·叢說》稱此詩“驚風雨而泣鬼神矣”。

在奉節(jié)眾多動人詩篇中，《早發(fā)白帝城》可謂流傳最廣，千古傳誦。

 “此詩堪稱李白浪漫主義詩歌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范例?！比龒{文化研究學者程地宇說，詩中將“千里”之遙的空間感凝聚在“一日”之內(nèi)的時間維度里，將“兩岸猿聲啼不住”的聽覺印象與“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視覺印象相融合，而詩的后兩句還帶有某種隱喻的意味——“猿聲”悲鳴，但終究擋不住“輕舟”前行。

程地宇認為，“白帝彩云間”乃是奉節(jié)的詩化形象，是詩城的文化象征。

除李白外，歷代詩人對白帝城也情有獨鐘。作為奉節(jié)最重要的人文景觀，白帝城往往和瞿塘峽、滟滪堆等自然風物結合在一起，成為長江三峽最負盛名的詩詠之地。

最早歌頌這一帶的詩歌，當屬夔州古歌謠《滟滪歌》。自此詩開始，瞿塘峽、白帝城一帶的險峻便被詩人反復吟詠，如杜甫在《夔州歌十絕句》中寫道：“白帝高為三峽鎮(zhèn)，瞿塘險過百牢關?！?/p>

除險峻之外，這一帶的風景也在詩歌中呈現(xiàn)出柔情的一面，如白居易感嘆“瞿塘峽口冷煙低，白帝城頭月向西。唱到竹枝聲咽處，寒猿暗鳥一時啼”（《竹枝詞》）；張問陶筆下的瞿塘峽則是“峽雨朦朦竟日閑，扁舟真落畫圖間”（《瞿塘峽》）。

懷古也是白帝城一帶詩歌的重要主題?！肮ιw三分國，名成八陣圖。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倍鸥Φ摹栋岁噲D》便是其中的名作。陳子昂則在《白帝城懷古》中吟唱道：“日落滄江晚，停橈問土風。城臨巴子國，臺沒漢王宮……”

為何白帝城一帶會成為詩人們的“心頭好”？

“白帝城一帶除了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外，厚重的人文歷史也為來往詩人矚目?！辟缰菰娫~學會會長陳學斌介紹，西漢末年，公孫述據(jù)蜀并在此建白帝城；三國時期，劉備兵敗退守白帝城，將劉禪托付給諸葛亮，留下白帝托孤的佳話；白帝城還見證了南宋抗擊蒙元等重大歷史事件。

如今的白帝城已因三峽工程蓄水而成為一個四面環(huán)水的小島，由廊橋連接著岸邊，供游客登城參觀。今年6月，白帝城大遺址申報世界文化遺產(chǎn)工作已正式啟動。

此外，奉節(jié)縣正在打造“三峽之巔，詩·橙奉節(jié)”文化旅游核心品牌，其中包括開發(fā)赤甲山、白鹽山，復建瞿塘峽古棧道，將白帝城·瞿塘峽景區(qū)創(chuàng)建為國家5A級景區(qū)等內(nèi)容。

記者在奉節(jié)采訪。

《竹枝詞》，又稱《巴渝曲》，原為三峽地區(qū)的民歌?！耙蛎癖姼栉钑r多持竹枝，邊舞邊唱，故得名?！比涨?，重慶日報記者在白帝城竹枝園采訪時，一路同行的夔州杜甫研究會副會長龍占明說，《竹枝詞》可謂奉節(jié)古詩中最接地氣的一個方陣。

時間回溯到唐代。

因受到文人雅士的關注，《竹枝詞》逐漸發(fā)展成為一種新的詩體。如杜甫曾寫下《夔州歌十絕句》；唐代詩人顧況直接以《竹枝詞》為題作詩：“帝子蒼梧不復歸，洞庭葉下荊云飛。巴人夜唱竹枝后，腸斷曉猿聲漸稀?！?19年，白居易出任忠州刺史，也寫過《竹枝詞四首》。

 “真正使《竹枝詞》發(fā)揚光大，雅化于詩壇的，當推劉禹錫?！饼堈济髡f。

822至824年，劉禹錫出任夔州刺史期間，創(chuàng)作了《竹枝詞九首》和《竹枝詞二首》。“這11首《竹枝詞》中，最負盛名的當數(shù)《竹枝詞二首》其一——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比龒{文化研究學者程地宇分析，這首詩巧妙地運用“晴”和“情”的諧音造成雙關，以多變的春日天氣來暗喻情愛的若隱若現(xiàn)，生動地描繪出一位聰慧多情的少女如何試探情郎心意的狀態(tài)，尤其最后兩句，成為后世人們所喜愛和引用的經(jīng)典佳句。

 “劉禹錫還把人生感悟引入詩中，拓展了《竹枝詞》的題材內(nèi)容?！背痰赜罱榻B，如《竹枝詞九首》其七：“瞿唐嘈嘈十二灘，此中道路古來難。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贝嗽娊鑼奶岭U灘的艱險的描寫，表達出對仕途艱難的感嘆。

程地宇認為，在表現(xiàn)手法上，劉禹錫也進行了創(chuàng)新，他大量使用比興、諧音、雙關、借代等手法，增添了詩的活力；在音韻節(jié)奏方面，多采用疊詞或回文，形成一種回環(huán)往復、跌宕多姿的韻律美。

到了宋代，寫《竹枝詞》的文人逐漸增多，如黃庭堅的《竹枝詞二首》、楊萬里的《峽山寺竹枝詞》等，尤其是南宋詩人范成大所作的《夔州竹枝歌九首》，其中“赤甲白鹽碧叢叢，半山人家草木風”等詩句，雖為白描，但功力深厚，堪稱佳作。

明代的《竹枝詞》創(chuàng)作不僅描寫三峽地區(qū)的風土民情，還擴展為其他各地的景觀和風俗，如《西湖竹枝詞》等，還有以節(jié)令為題的《清明竹枝詞》，以虛擬世界為題的《仙家竹枝詞》，對詩壇影響進一步深入。

程地宇認為，《竹枝詞》的發(fā)展為民俗文化與精英文化的交融提供了生動案例，對研究當?shù)氐氖穼W、社會學、民俗學等都有重要價值。

記者：吳國紅 夏婧 李星婷  謝智強

編輯：唐琴

校對：崇云豐

審核：何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