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馀筆麈）從癸酉本《石頭記》抄錄靖藏本批語說起

1959年夏，南京毛國瑤先生在旗人后代靖應鹍家發(fā)現(xiàn)一部《石頭記》抄本，該抄本原有八十回，存十九冊，分十厚冊裝訂，缺失第二十八回和第二十九回，第三十回尾部殘失三頁，實存七十七回有余，竹紙抄寫，藍紙封面，鈐有“拙生藏書”和“明遠堂”篆文圖章，“明遠堂”系揚州市江都區(qū)靖家營村（今為樊莊村靖云組）靖氏堂名，靖應鹍為該家族遷居南京浦口的長支族人，故該抄本稱靖藏本。毛國瑤先生過錄了150條批語，1964年抄本尚存后佚失，這些批語稱為靖藏本批語。據(jù)何玄鶴、吳雪松撰文《塵封半個世紀的靖本<石頭記>批語終得破解》介紹，癸酉本竟然錄有靖藏本批語，該文列有數(shù)條批語以為例證作為對比，摘錄其中三條如下：

1、第四十一回櫳翠庵品茶梅花雪 絳紅軒劫遇母蝗蟲。靖藏本批語“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勸懲不哀哉！屈從紅顏固能不枯骨□□（似“各示”兩字）□”，癸酉本批語“妙玉偏辟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客示勸懲，紅顏固能不屈從枯骨，不哀哉！”

2、第四十三回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靖藏本批語“此處若使寶玉一祝，則成何文字？若不祝直成一暗，如何散場？看此回真欲將寶玉作一□□□□□□之女兒看□□□□乖覺可人之環(huán)也（十字被蛀去，后四字中只有一“火”旁尚存）”，癸酉本批語“此處若使寶玉一祝，則成何文字？若不[焚]祝直成一暗，如何散場？看此回真欲將寶玉作一癡呆迂執(zhí)之人，細思之，看釵環(huán)女兒皆乖覺可人也”。

3、第八十回嬌怯香菱病入膏肓 懦弱迎春腸回九曲。靖藏本批語“是乃不及全兒，昨聞煦堂語，更難揣此意，然則余亦幸有雨意期然合而不□同”，癸酉本批語“昨有雨意，然幸乃煦日，則亦期然而遇，是更，余及堂，聞兒語，不難全揣此意，乃合而不同”。

另，毛國瑤過錄靖藏本批語在第八十回結尾處附有兩條批語，應是補記內容，分別為“‘開生面’‘立新場’是不止‘紅樓夢’一回，惟此回更生新。讀去非阿顰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聆賞難為了作者，且愧殺也古今小說，故留數(shù)語以慰之。余不見落花，玉何由至浬香家，如何寫《葬花吟》？不至《石頭記》埋香。無閑字閑文□正如此 丁亥夏畸笏叟”，“玉兄生性之一天真，顰又之知己，外無一玉兄人思阻葬花吟之客，確是寶玉之化身。余幸甚。幾昨作□為針之人，幸甚。西（茜香羅）暗于襲人腰亦系，伏之文累，又忘情之引□□是”。 何玄鶴、吳雪松文中介紹說這兩條批語均出現(xiàn)于癸酉本中，第一條批語出現(xiàn)在第27回“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結束部分，文中沒有引用癸酉本原文，只是“參考匯脂句讀摘錄”，想必原句錯亂艱澀難讀；第二條“批語位置位于第28回的回末位置，其原文內容為：【寶玉生性之一天真，是玉兄化身之一，又思顰葬花吟之，又忘情，確是知己。昨客暗引之，外無人阻，幸甚。西香羅系于襲人腰，亦伏后之文，玉兄累之，幾欲作為針之人，余幸甚。】”。

何玄鶴、吳雪松在文中列舉的這五條靖藏本癸酉本共有批語，有三條在癸酉本和靖藏本之外的抄本也出現(xiàn)過，抄錄情形如下：

1、第二十七回批語在庚辰本甲戌本均分作兩條眉批抄錄，分別為“【庚辰眉批：“開生面”、“立新場”是書不止“紅樓夢”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讀去非阿顰無是且吟，非石兄斷無是章法行文，愧殺古今小說家也?；恕！俊?，“【甲戌眉批：“開生面”、“立新場”，是書多多矣，惟此回處更生更新。非顰兒斷無是佳吟，非石兄斷無是情聆。難為了作者了，故留數(shù)字以慰之?！俊?；【庚辰眉批：不因見落花，寶玉如何突至埋香冢？不至埋香冢，如何寫《葬花吟》？《石頭記》無閑文閑字正此。丁亥夏。畸笏叟?！?，該條庚辰本眉批甲戌本作為回末批。

2、第二十八回批語在庚辰本甲戌本均作眉批抄錄，“【庚辰眉批：不言煉句煉字辭藻工拙，只想景想情事想理，反復推求悲感，乃玉兄一生之天性。真顰兒之知己，玉兄外實無一人。想昨阻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無移。余幾作點金為鐵之人，幸甚幸甚！】，【甲戌眉批：不言煉句煉字詞藻工拙，只想景想情想事想理，反復追求悲傷感慨，乃玉兄一生天性。真顰兒不知己，則實無再有者。昨阻余批《葬花吟》之客，嫡是玉兄之化身無疑。余幾作點金成鐵之人，幸甚幸甚！】。

3、第四十三回批語，在庚辰本中為一條長文夾批，“庚辰夾批：忽插入茗煙一篇流言，粗看則小兒戲語，亦甚無味。細玩則大有深意，試思寶玉之為人豈不應有一極伶俐乖巧小童哉？此一祝亦如《西廂記》中“雙文降香”，第三柱則不語，紅娘則待祝數(shù)語，直將雙文心事道破。此處若寫寶玉一祝，則成何文字？若不祝直成一啞迷，如何散場？故寫茗煙一戲直戲入寶玉心中，又發(fā)出前文，又可收后文，又寫茗煙素日之乖覺可人，且襯出寶玉直似一個守禮待嫁的女兒一般，其素日脂香粉氣不待寫而全現(xiàn)出矣。今看此回，直欲將寶玉當作一個極輕俊羞怯的女兒，看茗煙則極乖覺可人之丫鬟也”。

以上來看，癸酉本似乎可以補靖藏本之不足，也可以間接證明癸酉本和迷失的靖藏本，乃至于庚辰本甲戌本等抄本具有等同的價值，都是真本原著。

庚辰本各分冊卷首標注“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己卯本第二冊總目書名下也發(fā)現(xiàn)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等標注文字，可見庚辰本己卯本均屬《石頭記》“四閱”第四次校改書稿，甲戌本蒙府本甲辰本列藏本必然也屬于這次校稿。靖藏本第十三回有一條回前批“此回可卿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惜已為末世，奈何奈何！賈珍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去四五頁也” ，可見靖藏本也是沒有“秦可卿淫喪天香樓”與賈珍偷情故事內容的，故知靖藏本也與庚辰本等抄本一樣屬于“四閱”校稿。查閱可知庚辰本第十三回有十六頁，而靖藏本第十三回“只十頁”，盡管有可能靖藏本頁面字數(shù)多于庚辰本，但也不至于多出將近一倍，可知庚辰本有著比靖藏本多出許多部分補寫內容，以此來看靖藏本的過錄應在庚辰本之前，靖藏本抄錄之后，庚辰本又作了一定的補寫，而靖藏本的批語是批書人后來寫下的批語，所以這些批語并沒有過錄在庚辰本中。

癸酉本故事情節(jié)與庚辰本等八十回《石頭記》故事情節(jié)有很大的區(qū)別，癸酉本第十回回目是“金寡婦嗔姤凝曦軒 秦可卿淫上天香樓”，正文中及該回之后也沒有庚辰本等抄本中張?zhí)t(yī)給秦可卿看病的故事情節(jié)，取而代之的正是靖藏本庚辰本甲戌本等所沒有的“秦可卿淫上天香樓”的秦可卿與賈珍偷情遺落簪子故事情節(jié)。如果，癸酉本與靖藏本乃至于庚辰本甲戌本等抄本具有等同的價值，都在原著之列，癸酉本書稿該在靖藏本庚辰本等“四閱”校稿之前。

然而，靖藏本批語明確記載“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去四五頁也”，是在第十三回，而類似內容的批語也出現(xiàn)在甲戌本和庚辰本第十三回結尾處，分別是【甲戌回末空白批：“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的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處？其事雖未漏，其言其意則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庚辰回末空白批：通回將可卿如何死故隱去，是大發(fā)慈悲心也，嘆嘆！壬午春。】，也就說《石頭記》靖藏本庚辰本甲戌本等“四閱”校稿之前的書稿內容中，“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遺簪’‘更衣’諸文”故事發(fā)生在第十三回，這是與第十回回目為“金寡婦嗔姤凝曦軒 秦可卿淫上天香樓”的癸酉本所不同的。尚如果根據(jù)癸酉本抄錄有靖藏本批語為依據(jù)，認為癸酉本系靖藏本等抄本之后補寫的書稿，則癸酉本必然不會存有靖藏本等“四閱”校稿已經(jīng)刪除的“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等故事情節(jié)。

梁啟超先生《中國歷史研究法》書中，在胡應麟"辨?zhèn)伟朔?的基礎上，又提出“若干條鑒別偽書之公例”即“辨?zhèn)问ā?，第八條說“書中所言確與事實相反者，則其書必偽”。因癸酉本《石頭記》中“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故事并不在靖藏本庚辰本甲戌本所提示的第十三回文中，反而描寫于第十回書中，可知癸酉本并非靖藏本庚辰本甲戌本等“四閱”校稿之前的《石頭記》書稿，而是一部后人所作的偽書。

癸酉本既然是為偽書，但其八十回內容部分與庚辰本等抄本不相同之處，必然是作偽之人對文本的改動，是不能據(jù)癸酉本而考訂靖藏本庚辰本等《石頭記》抄本的。而癸酉本八十回至一百零八回的文本，必然皆是出自作偽之人的手筆，更與《石頭記》庚辰本等八十回文本之后軼失部分無關的。即便癸酉本有些故事情節(jié)暗合于靖藏本庚辰本等抄本八十回內容中所抄錄脂批的內容，只能說癸酉本作偽之人根據(jù)靖藏本庚辰本批語為線索構思癸酉本八十回之后的內容，而不能依據(jù)癸酉本八十回之后內容符合靖藏本庚辰本批語，來考訂癸酉本八十回之后內容為庚辰本等八十回“四閱”校稿之后的軼失書稿，更不能據(jù)此來認定癸酉本屬于原著真本。

清裕瑞《棗窗閑筆》中的“《后紅樓夢》書后”文中說，“其（指《后紅樓夢》）開卷即假作出雪芹老母家書一封，弁之卷首為序，意謂請出如此絕大對證來，尚有誰敢道個不字？”這固然是作偽一法，然癸酉本根據(jù)靖藏本庚辰本批語為線索構思癸酉本八十回之后的內容，且抄錄部分與靖藏本等抄本載有的批語，又何嘗不是作偽一法？

寫于丁酉年八月初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