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愷 生于1990年,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2012年發(fā)表小說處女作《陰陽人甲乙卷》,作品多見于《天南》《山花》《青年作家》《作品》《芙蓉》等雜志。2013年獲香港第五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2016年參與首屆“Shanghai Project |上海種子”展覽。 四月一日 一個多月前,我搬到了公墓和火葬場之間的桉樹林,這是地板廠種下的。我剛來的時候,遇到了幾位伐木工人,用他們留下的廢材搭了一間棚子。幾天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日歷搞丟了。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把日子找回來,于是每天都瞅著火葬場的煙囪。奇怪的是,一個月,火葬場沒有接過一單生意。 就在昨天,我還不確定現(xiàn)在是四月還是五月。 山下是濱江路,在午夜十二點之前,會有幾輛貨車經(jīng)過,十二點之后,就沒有車了,第二天一早也不會有,江邊的水霧太大,夏天到來之前都是這樣。江上有一艘船屋,住了一對夫婦。有個晚上,老漁夫起來撒尿,他順著火光看到了我,他當時一定嚇壞了。附近的農(nóng)民在河灘上種了一些蔬菜,有時候,趁著夜色,我穿過寂靜的公路,走下階梯,用鵝卵石搭一個簡易灶,烤食那些沒有人照管的土豆。 在我離家出走的最初的一段時間,食物是最大的難題,帶出來的干糧很快吃完了,等著我的是從未感受過的饑餓。我住在樹洞里,腸子蠕動的聲音格外刺耳。一場雨過后,我長了濕疹,潰爛的皮膚黏在樹根上,我想,我會長成一株新芽或者樹瘤。體溫降下來后,我決定回城里碰碰運氣。在一個三岔路口,我遇到了一條土狗,我們一前一后地走了很久。我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時超市,營業(yè)員在睡覺,我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又離開了。那條土狗一直跟著我,有時還跑到前面等我。我把它帶到了竹林里,用藤條拴住它,然后回樹洞拿出匕首和鹽巴。我用竹殼生起一團火,它沒有躲閃,反而亮出脖子,那里有一團潔白的絨毛,我放了它。等到火熄滅,我站起來,看到它在土埂上望著我。我在樹洞邊找到了一個鼠窩,是那種又瘦又小的田鼠,將它打理干凈后,往鼠肚里塞佐料,再用稀泥包裹住,放進火堆烤,敲碎泥巴,就可以直接享用了。類似的烹飪方法,還可以對付麻雀、水鴨和偶爾偷來的家雞。后來,我從涵洞下?lián)旎亓艘豢阱?,才讓飲食習慣回歸了文明。 我也搬到垃圾房和爛尾樓住過,來到公墓附近,是因為這里能撈到一些新鮮的祭品。 今天,火葬場的煙囪終于冒煙了。下午,墓地響起了鞭炮聲,我從一條小徑穿過去,正好看見親屬離去的背影。我走到墓碑前,逝者是個天主教徒,卒于三月三十一日,墓臺上放著筆和筆記本,像是教士掉下的。我想,今天應(yīng)該是四月一日吧。 四月二日 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值得害怕。 想起來挺可笑,我曾經(jīng)很怕蝴蝶和飛蛾,尤其是花色的,母親告訴我,它們翅膀上的磷粉會讓人患上手抖病。那時候,我們住在山上,到了夜里,屋里的燈光會招來數(shù)十只飛蛾。它們貼在窗戶上,我寧愿忍受夏季的炎熱,也不肯推開窗戶,我總是夢見飛蛾從縫隙鉆進來,一只又一只,磷粉如雪花一樣掉在我的床上和身上。父親為我做了一扇窗簾,我將它拉上,睡了幾夜安穩(wěn)覺。我傷感起來,不知道飛蛾是否還貼在那里。我鼓起勇氣,拉開窗簾,窗戶上什么也沒有,即便整夜都開著燈,也不見它們的身影。天氣涼快下來,母親做了一碟炒豆,那天晚上,我渴得難受,就起床到水缸舀水喝,一只昆蟲在我嘴里扭動了幾下,被我吞了下去,也許是一只蜻蜓,也許是一只蝗蟲,但我始終懷疑,那是一只藍色和紫色相間的蝴蝶。 我曾經(jīng)也怕蛇。祖父喪命于銀環(huán)蛇之口,他被咬之后,用開路刀剜掉傷口,敷上三葉青,將褲腿裁開,系在小腿上,走了五里路,才倒在灌木叢里。他們找到他的尸體已經(jīng)是四五天之后,臉上的肉被老鼠或者穿山甲啃掉了,他們在原地挖了個坑把他埋掉。在那之后,他們攆山都會備上打蛇棍和蛇藥。三伯則喪命于竹葉青之口,這種蛇的毒性小些,他在灶爐旁拿木柴時被咬,隨手便把它打死了。蛇醫(yī)給他開了些藥,他服了半個月,傷口潰爛結(jié)疤,以為已經(jīng)痊愈,但是到了下半年,他的體質(zhì)越來越差,最后臥床不起。我們?nèi)タ此?,他握著我的手,他說,他打死了一條家蛇。他的死亡是緩慢且難以察覺的,呼吸與熱量一點點散盡。峽谷里的獵熊戶捕過一條幼小的過山風,他用籠子把它養(yǎng)起來,喂它吃泥鰍、老鼠和腐肉,過山風逐漸沒了蛇性,他甚至把它取出來,陪一歲半的兒子玩耍。有一天,他在苞谷林守一頭老熊,凌晨四五點,他的手顫抖起來,他把槍挎到身后往回走,越走越覺得不對勁。到家的時候,他看到蛇籠被打開了,女人躺在地上,兒子不見了。有人說他的兒子被生吞了,也有人說被叼到蛇窩去了。我沒見過獵熊戶,不知道這個故事的真假。人在饑餓的狀態(tài)下,是沒有敬畏之心的,我住在樹洞的那陣子,吃盡了周圍的烏梢蛇,連蛇蛋都不放過。 在大瓦山,我還怕豺狗、山豹、獾豬、棕熊,這些家伙在這里很難見到,連刺猬和野兔都很稀罕。我倒是見到過一只臭鼬,它發(fā)現(xiàn)我之后,一個翻身鉆進了地洞,我往里頭灌水,等了半天也不見蹤影,最后在十幾米開外,找到了另一個洞口。臭鼬也是稀罕的。 住在墓地旁邊,我還應(yīng)該害怕幽靈。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看到它們,據(jù)說同真人沒什么區(qū)別,輕飄飄的,沒有重量。今天下午,我在道班的工棚搞到了點吃的,然后到墓地溜達消食。每塊墓碑上都寫有他們的出生日期,從一九○八年到一九九二年,我仿佛走過了一個世紀,最后我坐到其中一塊墓碑上,等著晚霞鋪到遠處的山坡上。我清楚地看到,有些東西在下沉,另一些東西在上升,它們逐漸混雜到一起,又一點點散開。有一刻鐘的時間,我感到很美妙,就像剛扎了一針,什么也不用想,我對著晚霞笑起來。死亡是幽默的。我想起六歲那年,母親又懷上一個孩子,我正好到了該念書的年紀。我們已經(jīng)沒有捕獵指標,父親每天把羊趕到草坡上,很晚才回來。一頭母羊跑丟了,他謊稱是被赤狐咬死,拿到指標后,他出去尋了幾天,空手而歸。他們開始爭吵,吵過之后,父親摔門出去,母親說,他去日野女人了。她經(jīng)常摸著肚子自言自語,后來,父親借錢把我的學費交了。開學第一天,我起了個大早,剛打開門,就發(fā)現(xiàn)皂角樹下有雙發(fā)亮的眼睛,我趕緊叫醒父親,兩聲槍響過后,那條赤狐終于到手。他把狐皮剮下來,拿到縣城賣了,放學回家,我們飽餐了一頓。母親躺床上,又在自言自語,她抱怨?jié)M屋子的臭味,抱怨再打一百頭狐貍也不夠?;蛘哌€說了其他,我忘記了,我只記得,父親拿起槍,用槍托在她肚子上搟,她疼得直哭。幾天之后,那個孩子就掉下來了,父親把它埋到了皂角樹下。秋天的一個周末,母親坐在樹下織過冬的衣服,我從門縫看到她放下織針和毛線,耳朵貼到地上,咯咯地笑出了聲。 四月三日 今天,來掃墓的人多了起來,我去撿了幾瓶二鍋頭和半包煙。灑了一瓶在板屋周圍,又拿了一瓶到桉樹林,一邊喝酒,一邊等著掃墓的人離開,好過去清理他們留下的食物。 吃飽后,我在吊床上睡了一會兒,酒精在胃里翻騰,也許喝到了假酒。 林子起風了,我聽到腳步聲,踩在落葉和荒草上的腳步聲,既不走近,也不走遠,起初我以為是護林員,側(cè)身去看,只有斑駁的日光落在地面,也可能是野狗或者野貓或者耳蝸里的血流聲。 酒精帶著我進入一場夢境:攆山狗把母獾趕到了洞子里,我拿著獵槍追了進去,可是我沒有找到母獾,當我剛跨出山洞,腦門正中一槍。我醒來后,胸口發(fā)燙,后背是一層層的細汗。 我從吊床跳下去,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山下停滿了車,墳前站了一堆又一堆人。我坐下來,抽那半包煙,由近到遠地看過去,猜測墓中人與他們的關(guān)系,沒有人哭,所有人都在笑,仿佛在與墓中人開葷段子。 我還記得,父親下葬時,他們啟開棺材,讓我再看他一眼,里面只有幾件他穿過的衣服和一張豹皮,這是他一生的榮耀,棺材被蓋上,往墓穴降。母親讓我哭出來,我就使勁眨眼睛,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死了。那一年,村干部挨家挨戶沒收槍支,父親藏了一桿,雙管獵槍被他藏在豬圈里。在他失蹤前一天,他拴上門,在堂屋里一遍遍地擦拭它。他什么也沒跟我說,但就是那個下午的場景,讓我相信,父親沒有死。一年后,母親和父親的弟兄為他樹了一座衣冠冢。我站在墓前,認為這只是父親的偽裝術(shù),就像他打獵時在身上掛滿枝條。 我又喝了一口酒。他們打掃墓臺,擺上鮮花和祭品,然后一排排鞠躬。酒已經(jīng)見底,我也許會喝死在這里。像是商量好似的,他們成群結(jié)隊地往山下走,歡笑稍縱即逝,一種沉默與另一種沉默對峙。 父親被宣告死亡后,幺伯來得更勤了,有時候帶來一條野味,有時候什么也不拿,他讓我坐到門外的臺階上。那年的冬季,我好幾次看到一個人從迷霧中走來,蹲到土丘后面,我以為是背著獵槍歸來的父親。終于,他朝我走過來,我激動得快哭出來,我沒有看到獵槍,也沒有看到端著槍的粗壯的手臂,而是看到披著長發(fā)的幺娘。她用斧子劈開房門,幺伯正在拍打母親肥大的屁股,斧子砍進了他的肩膀,鮮血濺到母親的臉和乳房上,迅速凝固,成為她放蕩的印記。父親出走兩年后,我們在一個深夜搬離了大瓦山。母親一手提著木箱子,一手牽著我,一直走到縣城,她才告訴我,我們不會再回去了。 最后一輛車的車燈遠去,守墓人上來巡視了一圈,澆滅余下的火星,我走到那些下沉的東西和上升的東西的交界處。 接下來幾天,我都不用再為食物發(fā)愁,但我不知道應(yīng)該感謝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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