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為晚霞的映照，張?zhí)m蘭的臉似乎一點點紅了起來。易帆的手一點點爬過去，最后終于蓋在了她的手上。張?zhí)m蘭的手指掙動了一下，小聲地說放開。

易帆更緊地握住了她：“不放。”

月光漫過小天堂

文/小浣

一、大箱子加上他近一米八的瘦高個，在這個小小的車站里顯得很打眼，叫人完全無法想象就在三年前，他還是個只有一米五的小胖墩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下午，易帆特地坐了三個小時班車，親自到五叔家去報喜。

上高中之前，易帆一直住在五叔家，和五叔親如父子。初中畢業(yè)時父母回國定居，要把他接回家住，他還大鬧了一場，說爸爸媽媽要綁架他，折騰了好幾天，搞得一群大人啼笑皆非，最后在父母的威脅利誘下才不情不愿地回了城。

易帆耳朵里塞著耳麥，聽早年的陳奕迅唱“當生命似流連在摩天輪，幸福處隨時吻到星空”，車子在二級公路上顛簸了一段之后終于進站。易帆下車，繞到車側，將一大箱父母交代的樣本從車腹中拖出。

箱子很大，有好幾十斤重，他輕輕松松反手扛在肩上。大箱子加上他近一米八的瘦高個，在這個小小的車站里顯得很打眼，叫人完全無法想象就在三年前，他還是個只有一米五的小胖墩。

走出車站，易帆抬手招了一輛出租車，車子啟動，轉了個彎后，一個低矮的建筑群出現在眼前。

“哎？！師傅，這學校要拆了？”易帆詫異地貼近車窗，看著自己的母校正在機械轟鳴中被夷為平地。

出租車司機掃了車窗外一眼道：“哪兒啊，那是要給蓋新教學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易帆扭過身子，拼命轉頭去看那堵被推翻的圍墻，忽地看到一個女孩瘦小的身影從廢墟中站了起來，看到這個身影，易帆整個人幾乎要跳起來，正好的士因為紅燈減速，他不及多想，推開車門向身后的廢墻跑去，完全不理會背后司機的呼喊聲。

因為跑得太急，在廢墻前易帆被石塊絆倒，半邊身子摔得生疼，等他爬起來，四周除了廢墟和冷風，已見不到一個人影。

易帆四下打量雖已被拆得七零八落但仍能依稀辨認的校舍，記憶就像被摔壞的水龍頭，不受控制地噴流。他仿佛看到就在這堵廢墻后，在那棵已經被砍掉的榕樹下，十五歲的自己正因為羞憤，邊痛哭邊用腳下的石塊砸著墻壁，好像那堵墻就是那些討厭的“同學”。

二、在正對著他的墻上，磚頭忽然向后被抽掉了一塊，從那個空出來的洞中露出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正朝易帆放射著可以稱之為憤怒的射線

十五歲時的易帆，最喜歡的地方是學校一個隱蔽的角落。那個角落遠離教學區(qū)，是學校的一塊廢置地，被一棟老舊停用的實驗樓擋住。易帆無意中發(fā)現之后，就把那里當成了秘密基地，每次在學校被欺負，他就會跑去那里哭。

他知道自己不但長得胖，個子矮，個性還很懦弱，剛入學時他還小心翼翼地討好身邊的同學，將父母從國外寄給他的零食送給他們，犧牲課余時間幫他們寫作業(yè)，考試時讓他們看自己的卷子，甚至在他們的慫恿下去向?；ǜ姘祝Y果自然只換來?；ǖ木芙^。那個穿著蕾絲花邊連衣裙的女孩子驚恐地看著他，仿佛他是一塊會移動的污漬，不小心碰到就會留下一輩子洗不掉的污點。

這件事發(fā)生后的第二天，易帆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校花的父母像守護地球的超人般，對他這個妄圖侵略者進行了無情的殲滅，出于自保的本能，他將慫恿他的幾個男生供了出來，以證自己對?；ń^無不軌企圖……然后從那天起，他就成了全班同學眼中的“叛徒”，全校同學眼中的“癩蛤蟆”。

漸漸地他低著頭的時間越來越多，在學校里說話也越來越少，一次在廁所里，他不小心將水濺到了學校里的“護花三人組”身上，那三個以校花守護者自居的男生揪著他的領子要他賠錢，他怕得要死，只得將五叔給他的餐費交了出來，那幾個男生似乎沒想到他真的會拿錢出來，直到看到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才開始在他背后大聲地嘲笑。

易帆跑到秘密基地大哭一場，哭得累了，再加上肚子餓，哭聲從原來的號啕大哭變成抽噎。正抽噎到高潮處，忽然聽到墻那邊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你哭夠沒有？吵得人睡不著！”

易帆像受驚的小動物般跳起來，四處張望，哭聲倒是一下子止住了。剛剛說話的那個人雖然聲音尖細，是個女生，但那聲音中包含著某種威嚴，讓慣于服從的易帆不由得聽從。過了一會，發(fā)現沒人再說話，他又低聲嗚咽起來。

“你真煩人?！彼豢弈锹曇粲猪懥似饋恚缓?，在正對著他的墻上，磚頭忽然向后被抽掉了一塊，從那個空出來的洞中露出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正朝易帆放射著可以稱之為憤怒的射線。易帆被嚇了一大跳，徹底不敢哭了。

那雙眼睛骨碌碌的轉，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里帶了點輕蔑：“見過愛哭的，沒見過像你這么天天哭的，嘖嘖。”

易帆又羞又惱，不知從哪里借來的狗膽，竟然結結巴巴地吼了回去：“關……關你什么事！”

那雙眼睛定了一下：“你別再吵到別人睡覺，當然就不關我的事。”

易帆忽然覺得奇怪：“睡什么覺，你這時候睡覺，不用上學的嗎？”

那雙眼睛忽然就暗淡了下去：“關你什么事！”語調里有股狠勁，易帆馬上不敢說話了。只是他們的眼神卻對上了。

那雙眼睛就像在和他較勁一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幾秒鐘時間，易帆卻感覺過了幾個世紀，他艱難地移開視線，沒話找話：“你也是我們學校的吧？”鎮(zhèn)上只有一所學校，易帆問的無疑是廢話，話一出口他已等著被嘲笑。

可那雙眼睛只是閃了一下。那人什么都沒說就把墻上的洞堵了起來，就像她突然出現的那樣突兀地消失了。易帆站著“喂”了幾聲，無人回應，天色越來越黑，他只得怏怏地去上晚自習。

三、她身材瘦小，比易帆還矮一頭，一大摞紙皮上秤，她細瘦的手臂直打顫

那個晚自習易帆完全心不在焉，第二天去上學，早就習慣埋頭走路的他破天荒地四處打探，尋找著那雙黑黑的大眼睛，甚至斗膽到班花班上晃了一圈，結果卻一無所獲，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之后，他被老師叫到辦公室。

那個姓劉的地中海老師絮絮叨叨的教育易帆偏科的危害性，易帆端坐著不敢亂動，老師的聲音卻始終入不了他的腦，辦公室似乎剛做了大掃除，幾摞厚紙皮疊放在墻角，易帆就盯著那堆廢紙，默默的發(fā)呆，還是敲門聲打斷了他，有人推門進來叫：“劉老師。”

易帆轉頭，他有點不確定，但那把聲音……當看到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睛，他立即就認出了她，圍墻后的黑眼睛！

劉老師挺熱情的招呼：“張?zhí)m蘭，來，坐吧?！?/p>

易帆比老師更激動，跑過去問：“你……是你！你早上怎么沒來上課呀，是生病了么？”

他看到張?zhí)m蘭的臉馬上紅了，下一刻，他注意到張?zhí)m蘭并沒有穿校服，她的衣服雖然干凈卻看得出很舊，她手上也沒有拿書或者筆記本，反而拿著一桿秤，易帆不由得遲疑了。

張?zhí)m蘭避開他的視線，也沒有跟他說話，反而很禮貌的指著角落的廢紙皮問地中海老師：“劉老師，就是這些嗎？”

她從隨身的包里拿出皮筋，挺熟練地在紙皮上繞了幾圈后，吊起來稱重，她身材瘦小，比易帆還矮一頭，一大摞紙皮上秤，她細瘦的手臂直打顫：“老師，二十斤，十塊錢，給?！彼龔陌锾统鍪畨K錢遞出去。

劉老師接過錢，又從褲兜里掏出一百元錢塞進張?zhí)m蘭手里，張?zhí)m蘭低著頭拼命推托，劉老師生氣道：“張?zhí)m蘭，這些錢老師是借給你的，你還記得你回家之前跟老師說過的話嗎，將來你考上大學，找了好工作，這錢要還給老師的?！?/p>

張?zhí)m蘭遲疑了一會，趙老師順勢將錢塞進她掌心，將她的手掌包起來，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張?zhí)m蘭道了好幾聲謝，把紙皮放到小拖車上走了出去，從始至終沒跟易帆說過一句話。易帆內心卻受了莫大的沖擊。

劉老師拍拍易帆：“你們認識？”

易帆點點頭，又搖搖頭，含混不清地“嗯”了幾聲。

劉老師又開始語重心長：“比起她，你是很幸運的，不要虛度光陰啊?！币追珱]出聲，心里卻有說不出的滋味。

四、可令他失望的是那顆大大的果凍掉在地下，沾滿了前一個雨夜的泥水

放學后，他去到秘密基地，有些忐忑的對著墻小聲喚：“張?zhí)m蘭……”

喊了半天也沒人搭理他，他有點失望的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果凍，摸了半天摸到那塊活動的磚頭，往里推了推，將果凍放在空出來的墻洞里，想了想，又從作業(yè)本上撕了一頁紙，寫了幾個字：張?zhí)m蘭，送給你，很好吃。初三（1）班：易帆。

他把字條順著磚墻的縫隙塞了進去，又站著等了半晌，沒有看到任何動靜，天黑了，他只好滿懷心事的往回走。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一路向秘密基地奔去，心臟撲通撲通跳得異常的快，可令他失望的是那顆大大的果凍掉在地下，沾滿了前一個雨夜的泥水。易帆撿起果凍，在褲子上擦了擦，鼻子開始泛酸。他只懂得用這些東西換取關注和友情，所以現在他覺得，那個有著一雙黑漆漆大眼睛的張?zhí)m蘭，肯定很討厭他。他有點哽咽地蹲在墻根下自言自語：“張?zhí)m蘭，不騙你，是真好吃。”

過了一會兒，他又似有所悟的從書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小心翼翼地把那塊被推回來的磚頭再次推回去，放上巧克力和字條：張?zhí)m蘭，對不起，我不知道你不喜歡吃果凍，這個巧克力是從外國買的，真的很好吃，你吃吧。初三（1）班：易帆。

五、我從來沒見過男的像你這么愛哭

上午的課易帆上得心神不寧，一直想著那盒巧克力，張?zhí)m蘭喜歡嗎？她會和自己做朋友嗎？想到張?zhí)m蘭的眼睛，易帆忽然覺得她比班花還漂亮。

放學之后易帆又沖向秘密基地，看到那盒跌在墻根，包裝精致的巧克力，他的眼淚馬上就下來了，他怎么也不明白這么好吃的東西，張?zhí)m蘭怎么會不喜歡，于是隔天，他把好幾種零食一起放到了墻洞里，而這次，隨著滿地零食掉在墻根的還有一張字條：有錢了不起嗎，不需要你的施舍！

易帆捧著那幾個字，手足無措，他眨巴眨巴眼睛，對著一堵墻哭了：“張?zhí)m蘭，你是不是討厭我了？對不起，以后我再也不來了，對不起……你別生氣……”他自顧自地給自己判了罪量了刑，想到以后再也不能到這里來，再也見不到張?zhí)m蘭，忽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最后一次，不哭白不哭。

“哎，我說你這個人……”磚頭忽然被抽開，張?zhí)m蘭的聲音飄了出來，“怎么比女生還愛哭，你是破水缸嗎，整天就知道淌水。”

易帆看到張?zhí)m蘭，頓時破涕為笑，含著兩泡眼淚扒著墻語無倫次地解釋：“張?zhí)m蘭，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想和你做朋友。”

張?zhí)m蘭猶豫了一下：“跟我做朋友有什么好的，你這么有錢，朋友一定很多吧。”

易帆死命搖頭：“我沒有朋友，他們全都討厭我！”

張?zhí)m蘭話里帶上了笑意：“那肯定是因為你太愛哭了，我從來沒見過男的像你這么愛哭?！?/p>

易帆馬上吸了吸鼻子：“那我以后不哭了?！?/p>

張?zhí)m蘭輕輕笑起來，易帆看著她染上了笑意的黑眼睛，不由得有些呆了。

六、在班花鄙視的目光下，他變成了一只又臟又臭的小豬

那天回到家，易帆破天荒的只吃了一碗飯，平時最喜歡的扣肉他也忍著沒下筷，五叔奇怪：“易帆，怎么不吃呢？身體不舒服？”易帆什么也不說，跳下餐桌捧起課本開始預習。

那天夜里他夢到了張?zhí)m蘭，還夢到了班花，在班花鄙視的目光下，他變成了一只又臟又臭的小豬，他拼命向張?zhí)m蘭跑去，張?zhí)m蘭卻捏著鼻子跑開了，他從夢中驚醒，肚子餓得呱呱叫，他掙扎了許久，最后忍不住撕開床頭的巧克力吃了一小塊，又帶著莫名的負罪感重新躺下。

第二天放學之后，他馬不停蹄的跑到秘密基地，叫了幾聲，沒人應，他有些失望，背著裝滿了零食、電玩和漫畫的書包往回走，走出校門沒多久，就和護花三人組在小巷里狹路相逢，易帆心里一縮，低著頭慢吞吞的往前挪，他今天沒帶錢，只希望三人組今天集體失憶忘了他是誰，無奈天不從人愿，三人組的老大，一個叫王強的高個男孩胳臂一伸就擋住了易帆的去路。

“癩蛤蟆，走，我們帶你去游戲廳玩?！?/p>

易帆死命搖頭，每次去游戲廳都是他掏錢，可那些游戲幣他碰都沒碰過。

王強根本不理會他，伸手就去拽他的書包：“真是的，還非要你大哥我親自動手。”

易帆下意識的拍開王強的手：“不……不要這樣……”

王強顯然沒料到他會反抗，愣了愣，覺得自己很沒面子，雙手一揮，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另外兩個男孩嘻嘻哈哈笑著，和王強一起將易帆圍住，六只手一起去拉易帆的書包，易帆急得快哭了，今天書包里的東西都是為張?zhí)m蘭準備的。

他拼命護住書包：“不要這樣，我明天保證跟你們去游戲廳！”

王強三人卻仍不放過他：“書包里有什么好東西？拿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癩蛤蟆。”

易帆雙拳難敵六手，最終還是被他們掏出了游戲機，王強一臉稀罕：“哇，好東西啊，借我玩玩。”

易帆急得又快哭了，這個游戲機是父母送給他的初中入學禮物不說，最重要的是，他想和張?zhí)m蘭一起玩，想看張?zhí)m蘭開心的樣子。他去搶那個游戲機，王強把游戲機高舉過頭，他跳著去搶，卻始終夠不著，憋得滿臉通紅。

“你們在干什么？！”忽然巷口傳來呵斥聲，王強似乎被嚇了一跳，等他看清來人，臉上頓時現出古怪的神情：“垃圾妹，你少管閑事！”易帆一看是張?zhí)m蘭，羞得想馬上挖個洞把自己埋了。自己最孬種的樣子被看到了！

王強滿不在乎的拿著易帆的游戲機想走，張?zhí)m蘭忽然蹬起腳踏車，旋風似的向王強沖去，巷子很窄，王強避無可避，眼看就要被單車撞上，他嗷嗷叫著跌坐在地上，張?zhí)m蘭的車輪在王強腳邊劃過，一個漂亮的急剎車停在王強跟前：“軟腳蝦，欺軟怕硬?！睆?zhí)m蘭下車，從地上撿起游戲機還給易帆，拍了拍單車后座，易帆馬上爬上車尾，張?zhí)m蘭蹬起單車，在三人組愕然的眼光中駛出小巷。

騎了一段，張?zhí)m蘭下車對易帆道：“你下車吧，我還有事呢?！币追老萝嚕胝f些什么，但最后只吐得出兩個字：謝謝。

七、她嘴角掛著的笑容那樣好看，從此定格在易帆的記憶中

那天張?zhí)m蘭回到家時，著實吃了一驚，她看到易帆像只無頭蒼蠅，在一排低矮的瓦房前徘徊，她叫住易帆。易帆像只小狗一樣搖著尾巴跑過來：“張?zhí)m蘭，你真的住在這里！我繞著學校的墻找到的！”

面對易帆一臉討好的笑容，張?zhí)m蘭無奈：“你來這里做什么，不回家嗎，你家長要擔心了?！?/p>

易帆心虛地撒謊：“我跟他們說過了?！?/p>

張?zhí)m蘭沒再說什么，越過他推開一扇沒上鎖的門，易帆趕緊跟著進去，一進門就聞到一股紙皮和中藥混合的奇怪味道，屋子只有十來平方米，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張?zhí)m蘭沒理會他，只從他腳邊的藥罐里倒了一碗黑乎乎的東西，走到靠墻的床邊輕聲喚：“媽，吃藥了。”

易帆這才發(fā)現屋里還有一個人，那個被張?zhí)m蘭攙扶在懷里的女人消瘦得皮包骨頭，一臉蠟黃。女人看到他微怔，隨即笑起來：“是蘭蘭的同學吧？坐啊，坐，咳咳……”

張?zhí)m蘭道：“媽，你看我沒騙你吧，我真的還在上學，這是我在學校的朋友，叫易帆，學習特別好，他看我功課跟不上，來給我補習呢。”說完遞給易帆一個嚴厲的顏色。

易帆條件反射的叫了一聲：“阿姨好。”

女人笑意更深，從張?zhí)m蘭手里接過藥碗，推著張?zhí)m蘭：“那你快去學習吧，難得易帆這么有心?！?/p>

張?zhí)m蘭只好走到易帆身邊，兩人對看一會，皆是無語，張?zhí)m蘭揚揚下巴，示意易帆掏書包，易帆忙不迭的把零食、漫畫和游戲機都掏了出來，張?zhí)m蘭又好氣又好笑，從墻上的挎包里拿出一本試卷集，翻開其中一頁遞到易帆跟前。

易帆一眼就認出那是他們的中考模擬試卷，想必又是劉老師送給張?zhí)m蘭的吧，易帆想。那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解題要點，易帆瞧了瞧，驚呆了，張?zhí)m蘭的卷子幾乎全做對了！他吞吞口水，指著一道數學題：“這題老師講的時候我沒聽懂。”

張?zhí)m蘭于是小聲給他解釋了一遍，易帆只覺得張?zhí)m蘭講得生動又淺顯，自己很快就理解了，他贊道：“張?zhí)m蘭，你太會講了，真應該去當老師！”

張?zhí)m蘭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夜晚已降臨，月上中天，皎潔的光輝照亮了大地，易帆偷偷看張?zhí)m蘭的側臉，覺得月光下的她有說不出的美。

張?zhí)m蘭道：“你趕快回家吧，再不回去你家長要著急了?！?/p>

易帆臉上一熱，原來張?zhí)m蘭早就看穿了他的謊話，他情急之下跨了一步站到張?zhí)m蘭跟前，吞了吞口水，有點緊張地問：“我以后還能來找你嗎？”

張?zhí)m蘭沉默了半晌，吐出三個字：隨便你。

易帆喜出望外，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沒走幾步聽到張?zhí)m蘭在身后叫他，要把他落在屋里的游戲機、漫畫和零食還給他。

易帆搖搖手：“你留著吧……”不等張?zhí)m蘭反對，他又急忙說道，“這不是施舍！我們是朋友了，不是嗎？朋友就是要互相幫助，以后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你的還是你的?！?/p>

張?zhí)m蘭張了張嘴，最終什么都沒說，只是低下頭，抬起袖子在眼睛上按了按。等她抬起頭時，眼中閃耀的光澤宛如星子，而她嘴角掛著的笑容那樣好看，從此定格在易帆的記憶中。

八、那時他不知為何總是堅信張?zhí)m蘭很快就會回來，用她黑漆漆的大眼睛笑話自己：沒見過男的像你這么愛哭

從此易帆常在放學后去找張?zhí)m蘭，他對五叔撒謊，說中考將近自己參加了課外的互助小組，因為他的成績提高了，五叔不疑有他。

兩人在一起易帆會教張?zhí)m蘭玩游戲，張?zhí)m蘭則翻著易帆的筆記本和練習冊，把易帆做錯的題再給他講一遍。

“張?zhí)m蘭，要是你能跟我一起去上學就好了。”易帆記得那一天的月光很美，張?zhí)m蘭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藍裙子，頭發(fā)垂在臉側，不等她露出那種受傷又哀傷的表情，易帆已一把抓住他的手：“我去跟我五叔說，他一定會幫你的！”

張?zhí)m蘭還來不及說什么，屋里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不間斷的，在易帆聽來是如此揪心和不詳的咳嗽聲，張?zhí)m蘭甩開他的手沖進屋里，又沖出來，她拽著易帆的手臂，眼眶里滿是淚水：“救救我媽媽，救救我媽媽……”

易帆一下子懵了，他抓住張?zhí)m蘭的手，很用力，似乎要把自己的力量全都輸送給張?zhí)m蘭：“你等我！”

他沿著鋪滿月光的小路向家中狂奔，沒有想到那竟然是他和張?zhí)m蘭的最后一次見面。等他拉著五叔來到那間瓦房前，張?zhí)m蘭家里已人去屋空。

從那天起，張?zhí)m蘭就消失了，易帆茶飯不思，即使五叔告訴他張?zhí)m蘭的媽媽去世了，她當天夜里就被遠方親戚接走，也無法安撫易帆，他無法相信卻又不得不信，離別之傷第一次造訪了他。

 他痛哭了一場，在五叔的貼身監(jiān)護下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中考，想起張?zhí)m蘭，他忽然覺得，自己的中考有著異乎尋常的意義，這似乎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考試，他相信自己正肩負著某種使命，心中第一次萌生了一股類似英雄主義的激情。

他覺得自己決不能考砸，不能讓張?zhí)m蘭回來之后瞧不起他，那時他不知為何總是堅信張?zhí)m蘭很快就會回來，用她黑漆漆的大眼睛笑話自己：沒見過男的像你這么愛哭。

然而直到中考結束，父母回國，張?zhí)m蘭也沒有回來，他中考考得很好，進了市里的重點高中，他學習好，身高開始瘋長，眼里還有一絲輕愁，不再是初中的小胖墩，癩蛤蟆，儼然成了校園里的風云人物，陸續(xù)收到一些或婉約或豪放的情書……重點高中壓力大功課重，課外還有很多活動，3年間他再沒有回過五叔家，只是在煩悶的夏夜里，在明若白晝的月夜里，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睛會不期然的浮現在他腦海里，籃球場上的歡呼驅不散，和同學歡鬧的喧囂趕不走。

他覺得張?zhí)m蘭似乎已經成了他對自己的一個暗示，他對她有太多求而不得的渴望，未及流露一分，就已全部封存，而之后的發(fā)酵膨脹就是他自己也未曾料到，他也不懂，時常盤旋在胸口的究竟是什么情感，最后他得出一個結論，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初戀，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的初戀。

九、因為我不想再像那個時候一樣，看著你哭，卻什么也做不了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三年。

易帆走下廢墟，慢慢向計程車走去，司機一臉不高興：“少年仔，你這等這么久，要計費的哦?！?/p>

易帆道：“沒事，該收多少您說了算。”

司機臉色稍霽，又道：“后座那個女娃仔和你同路，我跟她說好了，從你的車費里扣十塊錢，她來出，你不介意吧？”

易帆嗯了一聲，坐進副駕，隨意看了一眼后座，頓時像見鬼一樣叫起來：“張?zhí)m蘭??！”

他像被施了定身術，死盯著后座雖然長高了一些，但依舊瘦小得可以冒充初中生的女孩。

張?zhí)m蘭疑惑地看著易帆：“你……”

“易帆，我是易帆?。?！”

張?zhí)m蘭吸了一口氣：“你……易帆？矮冬瓜？癩蛤蟆？”

易帆哈哈笑起來，他下車，把張?zhí)m蘭從后座拉出來，冒著司機目光的炮火走開到不遠處。

張?zhí)m蘭顯然還處于震驚之中，正努力的把從前的小胖墩和現在的瘦高個聯系在一起，她開他玩笑：“丑小鴨變天鵝了?！?/p>

易帆促狹地看著她：“你怎么還是丑小鴨呢？”

張?zhí)m蘭抬手拍了他后腦勺一下：“有這么跟女孩子說話的嗎。”

他們一起笑起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聊起當年，聊起現在。

“那天我媽去了之后，我鄉(xiāng)下的表舅趕來把我接走了，走得匆忙，沒能跟你道別，對不起啊。這次考完高考，我特地回來找劉老師，他幫了我很多，我得謝謝他。”張?zhí)m蘭將散落的頭發(fā)撩到耳后，她的頭發(fā)很細很密，披在肩上像一道瀑布。

易帆“嗯”了一聲，問她：“考上什么學校了？”

“師范。學費低，每個月還有補助。還有，你不也說過，我講的課淺顯易懂嘛。”

易帆笑，認真地說：“張?zhí)m蘭，有句話一直想跟你說，就是……你很了不起。”寄人籬下的境況即使自己沒有經歷過，他也不難想象其中辛酸。

張?zhí)m蘭有些不好意思：“別夸我啦，你呢？考上了吧？”

易帆點點頭：“嗯，醫(yī)學院。”

“哇，厲害，醫(yī)學院很難考。”

易帆摸摸頭，想到下面要說的話，他有點不好意思，他轉頭，正好對上了張?zhí)m蘭那雙大眼睛，四目相對，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一天，只是這一次，易帆沒有將視線移開，他就這么看著她，說：“因為我不想再像那個時候一樣，看著你哭，卻什么也做不了?！?/p>

不知是不是因為晚霞的映照，張?zhí)m蘭的臉似乎一點點紅了起來。易帆的手一點點爬過去，最后終于蓋在了她的手上。張?zhí)m蘭的手指掙動了一下，小聲的說放開。

易帆更緊的握住了她：“不放?！?/p>

他想，這雙手，以后再不要放開。

*摘自《花火》A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