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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四大奇案《名伶楊月樓案》

 黃山怪石 2017-08-13
目錄
一、富家小姐求愛遭拒
二、韋阿寶相思成疾
三、韋母出面定婚事
四、親叔叔設(shè)計阻婚姻
五、葉知縣棒打鴛鴦
六、師爺出謀收贓銀
七、《申報》痛斥葉知縣
八、韋父登門謝知縣
九、楊月樓再審遇女俠
十、南京定罪 沈月春進(jìn)京告狀
十一、李蓮英接狀子
十二、山窮水盡 柳暗花明
十三、慈禧聽?wèi)蛏庠聵?/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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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富家小姐求愛遭拒
    楊月樓是清末有名的戲劇表演家,同光十三絕之一。
    楊月樓于清同治十一年應(yīng)邀來到上海,卻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接到一位富家小姐的求愛信。
    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春。
    陰雨連綿遮不住上海的繁華與奢迷。
    上海大新街上仍舊是處處笙歌,滿目燈火。
    在這條街的中段,丹桂戲園門前,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門前停滿了轎馬人力車,沿著大路一直向兩邊排去。
    雖然“客滿的牌子已經(jīng)掛出多時,但戲迷們?nèi)耘f徘徊在戲院門前,久久不愿離去。
    今夜要出場的人物非同一般,是舉國有名的京劇名優(yōu)楊月樓。
    楊月樓名久昌,字月樓,安徽懷寧人,這一年整三十歲。
    他自幼入北京張二奎之忠恕堂學(xué)藝,深得真?zhèn)鳎だ仙嫖渖?,排名玉樓,與武生俞玉笙(菊笙)并稱文武雙璧。
    但凡知道一點京戲的人就一定不會不知道楊月樓。
    楊月樓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來到上海。
    上海人原來看京戲只看個噱頭,瞧個熱鬧。
    然而,這楊月樓一來上海,在《安天會》中飾孫悟空,出場連翻一百零八個筋斗,收步不離原地,登時傾倒無數(shù)滬上觀眾。
    再加上他身法步唱功皆為上乘,扮相更是英武陽剛,英俊瀟灑,因此博得上海戲迷特別是眾多女子的愛慕。
    看楊月樓的戲一時成為上海人的時尚消遣方式。
    三輛裝飾華貴的馬車在此時停到了戲院門前,一個穿著綢袍的年輕人先從前面跳下來,小跑到中間車上,撩起車簾將一個人扶下車。
    這人穿著華麗,氣質(zhì)雍榮,行步穩(wěn)健,邁步向丹桂戲院走去。
    前后車下來五六個人前呼后擁。
    戲園里也有四五個人急急穿過人群過來,個個帶著一臉討好神情請安道:“楊老板您來了。
    請從這邊走。
    一行人穿過人群從側(cè)門走入,頓時引起人群的一陣騷動。
    一個穿著羊羔巴圖魯背心,套著青皮袍的中年生員哼一聲道:“好大的架子,不就是一個戲子么!娼優(yōu)隸卒之輩過于張狂了吧。
    旁邊一個小個子道:“哎,大哥。
    如今世道大變,在上海更是良賤難分。
    聽說過陳二毛么?以前不過是個抬轎子的,不知怎么發(fā)了財,竟捐了個道臺。
    每天坐著藍(lán)呢大轎出入市井,大耍威風(fēng)。
    雖然荒唐得很,但又能如何?兩人說話間,那楊月樓已經(jīng)進(jìn)入后臺。
    戲園王老板跟在后面搭訕道:“這大的雨,難為楊老板來的這么準(zhǔn)時。
    楊月樓笑道:“春夜多喜雨,好雨!好雨!雨中行車,別有一番味道。
    楊月樓邊說邊走到自己的妝室,獨(dú)自對鏡而妝。
    他雖然已經(jīng)是名滿全國的名角,但多年來自己穿戴上妝的習(xí)慣卻改不掉。
    這一場戲是《五雷陣》,楊月樓是扮老生孫臏,可扮出來仍舊含著一股掩不去的英姿。
    楊月樓正在化妝,戲園子的案目陳寶生走了進(jìn)來。
    (案目受雇于戲園,向戲園老板交納一定的押金以后專門承包戲園的座位,由他負(fù)責(zé)出票和招待客人)因這個案目特別會巴結(jié),把楊月樓侍候得特別的周全,楊月樓對他印象還不錯。
    只見這個案目走到楊月樓面前道:“楊老板,自打您來了上海,憑著您的本事,全上海人都傾倒了。
    這不,又有一個戲迷給您寫信。
    她說她對您是仰慕極致,特別給您寫了一封信,望您費(fèi)時一觀。
    楊月樓的戲迷成千上萬,自然不把這當(dāng)一回事,漫應(yīng)道:“就放這里吧。
    陳寶生拿出了信,卻沒有放下,站在那里沒有動。
    楊月樓道:“你還有事么?“這個信是韋公館的韋小姐送過來的。
    人家是廣東巨富之女,常來為您捧場。
    您就給個面子看看這個信又如何?這小姐的乳娘還在門外等著回音呢。
    楊月樓笑道:“看來你是拿了她的紅包了吧。
    既是對我楊某如此看重,我現(xiàn)在就看一看。
    楊月樓接過信?,展開一看,映入眼簾的竟是滿紙端莊秀麗的字跡。
    “好字,他不禁輕輕的贊嘆一聲。
    原來這韋小姐生于富商之家,又住在風(fēng)氣開放的上海。
    從小就識字念書,不僅工書法,而且胸中頗有才墨。
    這封信也是寫的花團(tuán)錦簇一般。
    楊月樓還沒看幾行,大吃了一驚。
    原來這是一張情書。
    饒是韋小姐好文采,這封信寫得纏綿悱惻,柔情萬分。
    楊月樓將心跳慢慢抑制住,靜靜的看完這封信。
    在信后所附的一張紅紙上,還端端正正的寫著韋小姐的生辰八字。
    一個身份高貴的富家小姐卻看上了一個戲子,這是楊月樓所想不到的。
    而從信中的字里行間,這個小姐的才情也深深的吸引了他。
    他沉思片刻,對陳寶生道:“韋小姐的奶媽還在外面吧,你把她叫進(jìn)來,有些事情我要當(dāng)面和她說。
    陳寶生將韋小姐的奶媽王氏帶進(jìn)來,自己走了出去,把門帶上。
    楊月樓道:“你家小姐好才情啊。
    王氏得意道:“我家小姐不僅文章寫的好,人品也是極好的。
    相貌更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
    像我家小姐德才貌三全的閨女,你就是打著燈籠走遍全上海也難找到第二個。
    楊老板,您可不要辜負(fù)了我家小姐的一片真心啊。
    王氏這么一說,反而更讓楊月樓下了決心。
    自古良賤不能通婚,作為一名身處賤籍的戲子,憑著自己的社會地位,自己的身份,如何能與這位小姐相配。
    楊月樓道:“多謝韋小姐高看,此信誠能動人,我楊月樓有幸能得到你家小姐垂青,自是感動。
    不過,我楊月樓畢竟只是一個戲子,身處賤籍。
    自古良賤攸分,尊卑各別。
    我與韋小姐之間,地位懸殊,鴻溝攔緣,根本不可能在一起。
    即使小姐不在乎,但社會、國法、家規(guī)都難容此事。
    這封信有勞嬤嬤帶回,小姐之美意,我萬難成全。
    王氏一聽,如冷水潑頭,卻仍不甘心,道:“我出門時,小姐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定要把信交到楊老板手中。
    我若帶回去,小姐還以為我在騙她呢。
    不管怎樣,您寫一封回信。
    我回去也有個交待。
    “男女之間,豈可隨便鴻雁傳書。
    若是傳了出去,我與小姐都難逃是非口舌。
    恕難從命。
    說罷,將信往王氏手中一塞,徑自出去了。
    鑼鼓齊響,演到孫臏侄為毛(音f€閚)所敗,楊月樓扮演的孫臏親自出陣殺退毛時,楊月樓不經(jīng)意向樓上一掃,見一個豐姿綽約美艷絕倫的少女正含情脈脈的看著他。
    再看她的旁邊正是王氏,不覺心中一動。
    楊月樓定了定神,在臺上不動聲色地繼續(xù)演了下去。
    但下臺之后,楊月樓卻止不住又向那樓上包間望去。
    此時那里已人去樓空,楊月樓不禁長嘆一聲。
    二、韋阿寶相思成疾
    韋阿寶是大商人的女兒,時年不過十七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
    因向楊月樓求愛被拒,一病不起。
    其母韋王氏十分著急。
    其奶娘將韋阿寶得病之因告訴韋王氏。
    韋王氏決定親自為女兒張羅這件親事。
    王氏碰了個軟釘子,雖說楊月樓說的字字肯切,句句在理,但她心里仍不是個滋味,不知該如何向韋小姐交待。
    那韋小姐名叫韋阿寶,時年不過17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
    此時還是清朝封建時期,不過早在31年前,(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英國人就開始在上海貿(mào)易通商和居住。
    一年后,英、美、法等國又紛紛設(shè)立租界。
    一時間華洋混居,五方雜處,皆不受中國官府直接管轄。
    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發(fā)展,隨著西洋勢力在上海發(fā)展雄厚,西洋文化也滲透進(jìn)上海來。
    上海租界作為當(dāng)時中國一塊特殊地區(qū),以往依據(jù)傳統(tǒng)的社會身份和特權(quán)地位而形成的上下尊卑身份等級關(guān)系已大為松弛,以往的封建禮教思想也漸漸退出了主導(dǎo)地位。
    韋阿寶也自然受到影響,能寫出這樣一封求愛信也就不奇怪了。
    韋阿寶讓王氏送去了情書,自以為憑著自己的一片真心,加上不錯的家庭,美麗的容貌,那楊月樓斷無拒絕之理。
    她坐在包廂之中,無心看戲,坐立難安。
    一會兒看看臺上,想著楊月樓怎么還不出場,一會兒看看臺下,念著王氏為何這長時間還未出來。
    既滿懷憧憬,又怕事有變故。
    正在心猿意馬的時候,王氏推門而入。
    韋阿寶的心撲簌簌的跳起來,但卻無法張口,一雙大眼睛直盯著王氏,盼著王氏能帶來好消息。
    王氏只輕輕一笑,道:“小姐,此處不是說話之處,咱們回去再談。
    你是現(xiàn)在就回,還是看完戲再回呢?此時開場的鑼鼓已響,韋阿寶當(dāng)然想再看到心上人,說道:“既然來了,還是看了戲再走吧。
    那楊月樓一出場,便是滿堂喝彩。
    再看其扮相,眉如墨畫,睛如點漆,面如冠玉,又透著一股大丈夫之氣。
    韋阿寶癡癡的看著他,竟似木雕一般。
    王氏看著韋阿寶出神的樣子,心中十分難受。
    雖說她只是韋阿寶的奶媽,但韋阿寶是她一手帶大的,二人感情篤深,不異母女。
    可以說韋阿寶就是要星星,王氏也愿意想辦法摘來。
    但此時的王氏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兩人看完戲回到家。
    韋阿寶剛要問王氏,抬眼卻見她臉色不對,心中便有幾分忐忑。
    她沒有直接問,只是輕聲道:“那楊月樓已經(jīng)成婚了么?“尚未成婚。
    “難道他是徒有其表之人,除了唱戲好之外,再無其他好處?“也不是。
    想不到楊老板雖是個武生,卻識文斷字,說話條條有理,是個文武全才的小伙子。
    可惜做了戲子,若是個良家人,說不定能一路連捷,做個大官呢。
    “那王嬤嬤你是什么意思?為何臉色難看?信他收下了沒有?有他的回信么?他說了些什么?王氏見韋阿寶心急如焚,不得不將楊月樓的話復(fù)述一遍,然后說道:“楊老板說的也對,你和他門戶不配,地位懸殊,良賤有別。
    這個姻緣是成不了的。
    天下的好男子多得是,憑小姐的才貌不愁找一個如意的,就不要再想著他了。
    韋阿寶聽了良久不說話。
    最后輕輕道:“要怪就怪我不該生在良家。
    若是也落戶賤籍之中,倒還有幸能嫁得他這樣的夫婿。
    今生無緣,來生再續(xù)吧。
    王氏見他這樣說,還以為韋阿寶也想通了。
    哪知一連數(shù)天,韋阿寶茶不思,飯不想,每日里除了睡覺就是呆呆的想事。
    有時也會對窗吟幾句“為何暗香閑艷也相思,萬點付啼痕,“暖風(fēng)簾幕,知有個人憔悴,“隔世有盟須結(jié)發(fā),今生無緣枉銷魂之類的傷心詞句。
    漸漸失魂落魄,人比黃花瘦。
    竟一病不起。
    韋阿寶的母親韋王氏看著自己惟一的寶貝女兒心情抑郁,又病倒在床,不知是怎么回事,急忙請了中醫(yī)請西醫(yī),上海的名醫(yī)找了不少,但韋小姐的病情依然不見好轉(zhuǎn)。
    沒過一個多月,身子大虛,走上幾步都會暈倒。
    韋王氏整天眉鎖愁云,守在女兒身邊不敢離去,自己的身子也有些熬不住了。
    心病還需心來醫(yī),王氏既心疼韋阿寶,又擔(dān)心韋王氏,把心一橫干脆將實情告訴了韋王氏,希望韋王氏能想個辦法,治好其女的心病。
    原以為話一說出,少不了一番責(zé)罵。
    哪知這韋王氏也是楊月樓的忠實戲迷,其欣賞楊月樓的程度不亞于其女。
    一聽是為了楊月樓,心中便有幾分愿意,再說為了女兒,哪里還能顧得上考慮許多。
    她對王氏道:“既然是我女有心于楊月樓,我看這個姻緣也不錯。
    雖說楊月樓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
    但我家不嫌棄他,他也用不著自輕自賤。
    我親自和他說去。
    王氏道:“夫人,若是楊月樓再把您頂回來,以后的事就不太好辦了。
    我看丹桂戲園的案目陳寶生與楊月樓處得十分慣。
    不如把他叫來問問,看他有什么辦法。
    韋王氏點點頭道:“就依著你吧。
    陳寶生本就對有錢人十分的巴結(jié),這一回又想借著成就楊韋兩人的好事多得些賞錢,自然是十分賣力。
    他在路上想了又想,終于想到了一個穩(wěn)妥的辦法。
    見了韋王氏,胸有成竹道:“韋夫人,我知道楊老板是個有名的孝子。
    他只有一個母親現(xiàn)在北京住著。
    若是說服了他的母親,這事便有九成把握。
    到時候,上有家大人作主,中間再請個媒人說合,兩人又你情我愿。
    光明正大,明媒正娶,可不是個好事?韋王氏聽得眉開眼笑道:“就我家女兒這條件,全上海能有幾個?有這么一個兒媳婦,是他家高攀了。
    不怕楊老太太不答應(yīng)。
    我這就去北京找她去。
    三、韋母出面定婚事
    韋王氏帶著幾個貼身丫環(huán)直奔北京。
    到了北京,憑著她一張利嘴,把楊老太哄得心花怒放。
    楊老太滿口答應(yīng)下婚事,并隨韋王氏來到上海規(guī)勸楊月樓。
    上海的農(nóng)歷四月,天氣早已是熱得讓人難耐。
    收到韋阿寶的情書已經(jīng)過去兩個多月了,楊月樓已漸漸將此事淡忘。
    這一天,剛剛演完一出戲,楊月樓接到母親從北京寄來的信,說她不日將來上海。
    楊月樓早就想把母親接到上海,只是剛來這里不到一年,演出又十分繁忙,諸多事情都沒有安頓下來,所以耽擱了些日子。
    楊月樓對自己的跟包李成春道:“老太太大約過個三五天就能到。
    三天后,你帶兩個人天天到碼頭看著。
    老太太來了立即通知我。
    楊老太從北京乘了火車到天津,又換了火輪船一路直到上海。
    李成春接著了楊老太急忙叫人回去通知楊月樓。
    楊月樓趕了馬車到了碼頭,卻見母親和一個一身珠光寶氣的半老徐娘在一起。
    楊月樓上前道:“母親辛苦了,怎么不等我去接您就這么急著趕來?這位又是誰?楊老太笑著介紹道:“這位是韋小姐的母親韋夫人。
    是她專程去北京把我接過來的。
    原來,韋王氏帶著幾個貼身丫環(huán)直奔北京。
    到了北京憑著她一張利嘴,把楊老太哄得心花怒放。
    楊老太的兒子不管如何出名也不過是一個戲子,能找到這么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做兒媳婦,是又實惠又有面子的事,她又如何不愿意。
    所以楊老太在上海一見了楊月樓就埋怨道:“韋小姐哪一點配不上你,為何故作清高,害得人家臥病在床。
    韋王氏接過話頭來,將韋小姐回去后大病一場,花容憔悴的事說了。
    一邊說一邊落淚,煞是傷心。
    楊月樓聽罷深受感動,嘆口氣道:“沒想到韋小姐一片癡情。
    但兩家門戶懸殊太大,且良賤豈能通婚。
    這可不是小事。
    韋王氏道:“只要心中無門戶,哪有什么門戶高低之分。
    碼頭不是說話的地方,眼看已到正午,咱們到榮順館吃些飯,我作東道。
    楊月樓道:“有勞韋夫人將家母接到上海,這個東道還該我來做。
    韋王氏道:“不過是為了有個說話的地方,去了再說。
    楊月樓到了榮順館才知道。
    韋王氏早已經(jīng)包了一個三桌的包廂。
    其中兩桌已坐滿了客人,一桌是韋王氏的朋友鄰居,另一桌卻都是丹桂戲園的園主、管事,自己所在戲班金桂軒的班主等人。
    楊月樓道:“韋夫人,您這是什么意思?“你問問大伙,咱們兩家配不配。
    我告你楊老板,沒有一個反對的,都說這是好姻緣。
    憑什么你就推三阻四的?楊老太也道:“方才我在車上問你韋小姐如何。
    你說無論才情、容貌還是氣質(zhì)都是千里挑一。
    既然如此,如何就不愿意呢?這屋子中的人也跟著嘩然道:“我們看楊老板和韋小姐是天作之合,天生一對。
    楊老板你是個爽快人,就不要拿大了。
    楊月樓對著大伙一抱拳道:“非是我楊某目中無人,不識良緣。
    只是良賤不能通婚,我這樣做有違國法啊。
    戲園主王老板站起來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了?在上海唱戲的娶良家女子的還少么?梨園樂的陳老板,鳳來儀的李老板不都娶了良家女子了么?再說了,咱們這一行既不偷也不搶,堂堂正正的做人,明明白白賺錢,憑什么就被人瞧不起。
    王老板話音一落,眾人齊聲喊好。
    那桌韋王氏的鄰居也道:“我和韋夫人是老相識了,從小看著韋小姐長大。
    前幾日,我去了韋家一看。
    韋小姐已是水米難進(jìn),奄奄待斃。
    也難為小姐對你一片癡情,這個時候了,你就忍心看著韋小姐為你殉情?那邊韋王氏又開始抹開了眼淚。
    楊月樓聽到此處,再無法推辭,回頭對楊老太道:“既然大家都這么說,那此事就交給我母親作主吧。
    韋王氏一聽立時轉(zhuǎn)成了笑臉,對楊老太道:“您說如何?楊老太也樂盈盈道:“那我家就高攀了!楊老太答應(yīng)了親事,大家皆大歡喜。
    這頓飯便成了定親宴。
    一頓歡宴吃到下午酉時方罷(下午五點鐘)。
    送走了客人,韋王氏輕輕拉拉楊老太示意她留一下。
    等眾人走光,韋王氏道:“我女就在隔壁,親家母你看看。
    韋阿寶雖然身體尚未恢復(fù),但那日韋王氏去北京之后,她就有了些希望,病也稍好些。
    今日聽得婚事已定,更是高興。
    面色回紅,精神大好。
    那楊老太在外廂往里細(xì)細(xì)看了一番,見是她果然是花容月貌,儀態(tài)萬分。
    喜不自勝,連聲道:“好好好。
    我兒真是有福啊。
    四、親叔叔設(shè)計阻婚姻
    正當(dāng)兩方著手張羅婚事的時候,韋阿寶的親叔叔韋天亮認(rèn)為阿寶嫁給一個戲子是給韋家丟了臉,跑到韋阿寶家興師問罪。
    接下來兩邊著手張落著請媒租房,準(zhǔn)備聘禮嫁妝。
    韋家自是富裕,那楊月樓作為名角自然也有不少積蓄,所以婚禮前的準(zhǔn)備辦得分外順當(dāng)。
    韋阿寶家與在上海的韋氏家族相交甚淡。
    畢竟韋阿寶是下嫁給一個當(dāng)時社會所不恥的唱戲的,而且韋阿寶的父親韋天明長期在外做生意,經(jīng)年不歸。
    為了少生事端,這一回,韋家竟沒有通知在滬的韋氏家族人。
    不過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何況是上海名角與豪門韋家的婚事。
    這事很快就讓韋氏家族的人知道了。
    其他人與韋家關(guān)系還不算親近,但韋天明在上海還有一個親弟弟,名叫韋天亮。
    韋天明與韋天亮二人同從廣東香山出來創(chuàng)業(yè),因為生意上的事鬧翻分了產(chǎn)業(yè)。
    其后,韋天明的事業(yè)是蒸蒸日上,而韋天亮的生意卻是江河日下。
    過了十年,一個成為上海響當(dāng)當(dāng)?shù)纳探缛宋?,另一個卻只是開兩間鋪子,勉強(qiáng)過得去日子。
    韋天亮聽說侄女要成婚,卻不通知他,便有幾分不悅。
    再一打聽,竟然是和上海名角楊月樓成親。
    這一條更是把他氣得七竅生煙。
    作為一個在廣東深受傳統(tǒng)教育和封建文化影響的人,即使他在生意場上闖蕩多年,仍然無法改變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觀念。
    在那個時代,奴仆及娼、優(yōu)、隸、卒等職業(yè)屬于賤籍,這些人不但被剝奪了參與科舉考試和仕進(jìn)的權(quán)利,如果犯了罪受到的處罰也要比良人重。
    按大清法律,良賤為婚也是明文禁止的。
    特別是對于賤男娶良女,處罰更嚴(yán)重。
    清律規(guī)定賤民娶良人女為妻者,需離異,并處杖八十。
    特別是娼優(yōu)樂人如娶良人女為妻,罪加一等,犯之者杖一百。
    在雍正以后隨著賤籍不再被強(qiáng)制世襲,實際生活中也屢有良賤通婚的事例,到了道光之后,當(dāng)?shù)毓俑畬Υ耸赂浅33直犚恢谎坶]一只眼的態(tài)度。
    不過一旦家族中有人出面干預(yù),官府也會介入。
    韋天亮氣沖沖地闖到韋家,韋家仆人見是二老爺,也不便阻攔。
    韋王氏在內(nèi)房聽得家人報信,便讓人將韋天亮引到書房。
    韋王氏剛剛坐定,只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子走進(jìn)來。
    那人穿一件白夾衫,黑紗馬褂,瘦臉長眼,稀稀的幾根胡子,正是韋家二老爺,韋天亮。
    韋天亮不及坐下,便道:“聽說侄女要成婚,怎么連我也不告一聲,嫂嫂是何居心?韋王氏見他來者不善,起身親自倒茶:“叔叔,我家與你家早就不通聲氣多年。
    雖說你兄長下南洋的時候,你也偶爾來看看嫂嫂,但畢竟你們倆水火不容,你侄女的婚事自有不請你的道理,談不上什么居心吧。
    “恐怕此話不是出自真心。
    阿寶是不是要嫁那個楊月樓。
    自古良賤不通婚,你把阿寶配給一個戲子。
    不僅是把阿寶往火坑里推,更辱沒了我們韋家,丟了我們韋家的臉。
    韋王氏冷笑道:“那依叔叔如何?“那楊月樓算什么東西,也真敢吃這口天鵝肉。
    韋家當(dāng)別名份,重禮教,退了這門婚事,方不辱我韋家門戶。
    韋王氏眉頭皺的緊緊的:“叔叔,我家的事還輪不著你來管。
    “你將女兒配給伶人,是丟我韋家的臉,丟我們廣東人的臉,我怎么不能管。
    這門親一定不能成!“韋天亮,我敬你才叫你一聲叔叔,你不要蹬鼻子上臉。
    你想想當(dāng)年你落魄的時候,是誰暗中接濟(jì)你銀子,才讓你現(xiàn)在有店有房衣食無憂的。
    如今你良心讓狗吃了么?韋天亮還要說話,那韋王氏早已端起了茶杯。
    兩旁家丁高喊一聲送客,推推搡搡將他攆出了韋家。
    韋天亮挾著一肚子氣回到家,他家夫人韋李氏道:“你與你哥早就沒有來往了,虧得你嫂嫂前幾年還幫襯過你,你倒去找嫂子的麻煩去了。
    你看看,活該自找氣受。
    韋天亮道:“放屁,婦道人家你懂什么?阿寶這么好一個姑娘,找個狀元也是應(yīng)該的。
    如今卻配個戲子,真是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
    我還不是為了她?何況良女嫁賤民,這事傳出去我們韋家在上海還有顏面么?我以后還怎么見鄉(xiāng)人?韋天亮急了半天,想不出辦法來,于是去找與自己熟識的廣東同鄉(xiāng)、同族韋成深。
    韋成深五十多歲,也是廣東香山的,且與韋天亮同族,比韋天亮早來上海十年,開著一個花圈店,生意雖不大,但還比韋天亮強(qiáng)一些。
    他與韋天亮甚是談的來,一聽說韋天亮的侄女要嫁楊月樓,竟也是義憤填膺,大罵楊月樓無恥。
    于是與韋天亮聯(lián)絡(luò)了廣東香山在上海的十多名志同道和的老鄉(xiāng)聚在禮查飯店商量。
    大家談了半天,還是韋成深出了個主意。
    他道:“咱們先打聽到楊月樓結(jié)婚的日子,多帶家人伙計到他家攪鬧一番,問問他還知不知道國法,還有沒有廉恥,讓他羞也羞死。
    再堵住他楊家的門,不讓他去接花轎。
    這么鬧上一天,諒他也沒膽子再娶阿寶。
    若是他們仗著人多勢眾,強(qiáng)要娶親,咱們就告官。
    按大清律,打他一百大板子。
    韋天亮聽了連連說好,其他人也覺的這個主意不錯,一邊吃一邊又痛罵楊月樓一番后,便作鳥獸散,分頭行動去了。
    五、葉知縣棒打鴛鴦
    成婚那天,韋天亮等人鬧事不成,反而被痛打了一頓,十分不甘心,便去報官。
    巧的是剛剛上任的知縣葉廷春也是廣東香山人,而且他對戲子的偏見,比韋家族人還要深。
    他立刻發(fā)簽派人去捉拿楊月樓。
    這一年十月底,是楊月樓與韋阿寶大喜的日子。
    雖然韋王氏決定婚事簡辦,不事張揚(yáng)。
    但畢竟是富家婚禮,仍比一般人要?dú)馀傻枚唷?/div>
    光彩棚就搭滿了整條街。
    準(zhǔn)備送親的馬車共有二十多輛,嫁妝塞了五十多箱。
    韋家門前,一片歡娛之聲。
    但韋家一直等到巳時二刻(11點半)也不見接親的隊伍,韋王氏著急的對王氏道:“你叫人去打聽打聽,新郎那邊是怎么了。
    話未說完,家人韋福進(jìn)來道:“大奶奶,前門街里進(jìn)了些沒來歷的人,有些人還抄著家伙,好像是來鬧婚的。
    韋王氏急忙領(lǐng)著人出去看,見前門大街上果然有幾十號人賊頭賊腦的晃來晃去,把著兩端的街口。
    正看著,遠(yuǎn)處閃過一個人影。
    韋王氏不過三十七八歲,眼神好得很。
    一下子就認(rèn)出來是韋天亮。
    她暗罵道:這個白眼狼,當(dāng)初就不該幫他。
    餓死了也少些今日的麻煩。
    這些人本來是要去楊月樓那里鬧婚,可是卻撲了個空。
    原來楊月樓打聽到韋族有人要來找他的麻煩,早早的就迎親去了。
    韋族的人立刻派人快馬通知了韋天亮。
    韋天亮帶了這邊的幾個香山朋友,連著他們店鋪的伙計,家中的男仆,跑到韋家將街口堵住。
    想截住楊月樓。
    楊月樓并不想把婚事鬧砸,自然不敢接近。
    只是在上海的各個街道繞圈子。
    眼看著情勢危及,楊韋二人的婚事就要被韋天亮等人攪黃了。
    韋王氏當(dāng)機(jī)立斷道:“韋福,你去叫幾個人去告訴楊月樓,讓他搶婚!這搶婚原是兩廣一帶的風(fēng)俗,上海的一些兩廣人結(jié)婚時也偶爾用這個儀式。
    新郎官搶了新娘往家跑,而送親人在后面直追裝著要搶回姑娘的樣子,是圖個歡樂熱鬧吉祥的意思。
    此時的韋王氏卻是要用這個風(fēng)俗對付韋天亮和韋成深,想辦法把婚事不露聲色順利辦了。
    韋王氏讓人把車馬都趕回院子,悄悄地從后門出去,不等迎親的隊伍來就浩浩蕩蕩出發(fā)了。
    那邊楊月樓接到韋王氏的話,也快馬加鞭直向這邊沖過來。
    送親隊伍與迎親隊伍一會合,楊月樓飛身從馬上下來,將韋阿寶從轎中抱出,放到馬上。
    兩人同乘一馬直向自家奔去。
    那邊韋天亮在韋家前門的街上等了半個多時辰仍不見人來,正在疑惑。
    韋成深氣喘吁吁的跑過來道:“你還傻等什么,人家從后門跑了。
    韋天亮一聽,急忙帶著人上了馬車就追。
    一行人風(fēng)馳電掣,居然把迎親隊伍追上了。
    韋天亮指揮人想攔住隊伍,但那些人大多是戲子出生,各個都有功夫在身,哪里能攔得住。
    雙方一上手,幾下子就把韋天亮帶來的人打了個稀里嘩啦。
    街上人雖見一群人打架打得兇,但聽里面一些人大聲喊著“搶親了,搶親了,又見貼金刻銀的送親花轎,披紅掛綠的迎親馬隊,干架的人各個穿得齊齊整整,兩旁鼓樂手嗚哩哇啦的不停奏樂,挺像個搶親的樣子,倒也不以為怪。
    許多人還圍在一旁看熱鬧,指手畫腳道:“你看看,人家搶親可真是搶啊,出手還挺狠,和真事兒一樣。
    韋成深一看事情搞砸了,自己的人還吃了虧,急忙叫韋天亮喚人回來。
    一群人灰溜溜回到各家各店。
    那香山韋家的十幾個本族人聚在韋天亮家里商量辦法。
    大家七嘴八舌痛罵楊韋兩家一陣子,那韋成深道:“光在這里過嘴巴子癮有什么用?要想辦法狠狠治治他。
    韋天亮道:“你有什么辦法?韋成深咬著牙說:“剛才他們不是嚷嚷著搶婚么?就用這個治他,告他誘拐良家婦女,卷逃財物!“韋阿寶與楊月樓有媒有證,現(xiàn)在說不定都拜了堂了,怎么能告得準(zhǔn)?“方才看到那滿車的嫁妝了吧?那就是物證。
    方才搶婚的風(fēng)聲不是滿大街的人都知道了么?這就是人證。
    兩人的婚事又是國法所不容的,哪個說媒,哪個就也犯了國法。
    誰敢攬這事?就是他敢攬,論情論理,楊月樓也逃不脫那一百板子。
    眾人都說有理,當(dāng)下拿出筆墨紙硯,由韋天亮寫就狀子,立即送到縣衙來。
    上海知縣名叫葉廷春,剛剛調(diào)任此處不到一個月。
    他原來在浙江任知縣時,得了個外號,叫做三大知縣。
    此人是腦袋大、脾氣大,酒癮大,斷案往往意氣用事,武斷不察。
    這一回韋天亮送狀子的時候,葉廷春正在后衙里和幾個朋友喝了個盡性。
    聽得有人告狀,匆匆升了堂。
    在堂上剛剛看完狀子,嘴里便罵道:“好個楊月樓,小小一個微賤優(yōu)人竟然欺負(fù)到我們香山人的頭上來了。
    原來這葉廷春也是廣東香山人,與韋天明兄弟還是一個鄉(xiāng)的。
    而且葉廷春對戲子的偏見,比韋家族人還要深。
    不僅僅是認(rèn)為這些人是賤民,無足掛齒之輩。
    甚至還認(rèn)為凡戲子皆無好人,品行不端,至淫至賤。
    他在浙江做知縣時就多次奏請上級限制戲子的一些公民權(quán)力。
    那里的戲班一聽到他,莫不恨之入骨。
    如今遇了這事,葉廷春哪兒能持公正之念。
    葉廷春立刻發(fā)簽派人去捉拿楊月樓。
    楊月樓與韋阿寶剛剛拜堂成親,兩人穿著婚嫁之衣便被套上繩索用車子拉到縣衙。
    幾個衙役押著兩個披紅掛彩的新人招搖過市,倒在上海惹起一陣小小的轟動,一時觀者如潮。
    楊月樓到了大堂,剛剛喊了一聲冤枉。
    葉廷春便道:“本官尚未問話,你怎么就喊冤。
    難道本官冤枉你不成?說罷,扔下簽來,命將楊月樓吊起,重打腳脛一百。
    韋阿寶大聲哭道:“大老爺,小女是真心隨他。
    我們上有父母之命,下有媒妁之言。
    鄰居朋友皆可作證。
    望大老爺明查,放過我家官人吧。
    葉廷春道:“你這女子太癡。
    自古戲子薄情寡意,若非拐帶,他如何會要你這么多的財物?再說楊月樓一個賤民,強(qiáng)婚良戶,既拐汝人,復(fù)騙汝財。
    罪犯國法,有辱我廣東香山名聲。
    豈是能輕輕饒過的?韋阿寶哪里聽得進(jìn)葉廷春的話,只看見楊月樓每挨一下打,身子便顫抖一下,不一會兒兩條腿已經(jīng)血肉模糊,憤聲道:“小女子嫁給楊月樓,乃是自愿。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妾跟定楊月樓,決無異志。
    大人何必棒打鴛鴦,強(qiáng)拆良緣呢?“什么良緣?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竅。
    念你無知被騙,不對你用刑。
    再與本官頂撞,本官決不輕饒。
    此時楊月樓已經(jīng)是血肉橫飛,身下淌了一灘的血,禁不住一聲聲呻吟起來。
    韋阿寶心疼丈夫,幾次撲過去,都被衙役攔住。
    她見知縣糊涂專斷,又急又氣,大聲喊道:“昏官!我與楊君明媒正娶,為何苦苦相逼?我嫁與楊家,又與香山有何干系?我們?nèi)搅C據(jù)全,你這糊涂官怎能無理斷離?葉廷春聽韋阿寶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他是昏官,勃然大怒:“無恥賤人,私通戲子,甘做其娼。
    還咆哮公堂。
    不讓你見識一下,你不知道還有王法在。
    來人,掌嘴兩百。
    兩個差役喳一聲,上來將韋阿寶按住。
    左右開弓,一下一下打起來。
    打了一百多下,那韋阿寶就已經(jīng)嘴角流血,臉腫如瓠。
    這邊還未打完,韋阿寶的乳母也被帶上堂來,葉廷春不容分辯,只說道:“為通奸者穿針引線,將良家婦女騙為優(yōu)娼。
    罪不可恕,鞭背二百!用刑完畢葉廷春將楊韋二人暫收監(jiān)中,王氏取保候?qū)彙?/div>
    這才退下堂來。
    第二日,又將楊月樓帶到堂上,命他承認(rèn)誘拐之罪。
    楊月樓堅持是明媒正娶,又舉出人證。
    葉廷春哪里肯聽,先是用夾棍夾,后來又將其吊起,只拴住兩個拇指,然后在腳上不斷綁上重物……用盡了酷刑,直到楊月樓昏死過去,才將他又押回獄中。
    因為葉廷春對戲子本就討厭,對其娶良家女子的行為更是恨極,再加上韋家恰好和他是老鄉(xiāng),更是不愿意輕饒了楊月樓。
    吩咐下去,即使押在獄中也不能讓楊月樓好過,把他反臂吊起來,直到他招供為止。
    這樣連連三天,弄得楊月樓只求速死不愿求活,只得承認(rèn)是與韋阿寶私奔,并騙其錢財。
    葉縣令得了供狀,立即整理案卷,送到松江府。
    六、師爺出謀收贓銀
    韋天亮從香山同鄉(xiāng)那里湊了三萬兩銀子,要葉廷春致楊月樓于死地,事成之后再加兩萬兩。
    葉廷春以良賤為婚,賤男娶良女之罪將楊月樓關(guān)押,并施以重刑。
    案子剛剛審結(jié)的第二天,丹桂戲園和金桂軒的人就為楊月樓聯(lián)名作保。
    但葉廷春哪里把這些人放在眼里,根本不予理睬。
    結(jié)了案后當(dāng)天下午,葉廷春正在二堂練字,忽聽得外面擊鼓鳴冤。
    過去衙門里在下午一般不接受案子,遇有緊急案子才能擊鼓。
    葉廷春匆匆升了堂,見是一個老婆婆帶了七八個老少男女一齊跪在堂下,他問道:“老人家有何冤屈事,明日堂期之時,可以呈遞控狀,為何此時擊鼓?“我是楊月樓之母,為我兒申冤而來。
    你這糊涂老爺,明明我兒是明媒正娶,為何強(qiáng)判為拐騙。
    我兒媳堂上辯冤,你不但不聽,反而施以毒手。
    這些鄉(xiāng)人都是當(dāng)時牽媒時在場的證人,你問問他們,楊月樓是不是拐騙韋家女兒。
    旁邊的人都附和道:“楊月樓與韋阿寶的確是明媒正娶,根本沒有拐騙之事。
    請大老爺明斷。
    葉廷春雖然脾氣大,但也不是糊涂透頂?shù)娜?,?xì)細(xì)一問,又查驗了媒證,果然二人是先媒后娶,名正言順成的婚。
    但這事已經(jīng)稟明了上司,若是自己又去翻案,豈不是和自己頭上的素金頂戴過不去么?正在想如何處理此事,又聽得外面鼓聲大作。
    葉廷春一時定不了主意,先叫人把楊老太等人帶到堂下,接著喚擊鼓人上來。
    不一會兒,衙役便帶上來二三十個人,呼啦啦在堂上跪倒一片。
    前面一個女子三十七八歲,正是韋阿寶的母親韋王氏。
    韋王氏一上來就大哭道:“大老爺您這是怎么了?大喜成婚的日子就生生把他們兩口子帶到堂上又打又審。
    誰說楊月樓是拐我女兒了,是我親手將女送出去的。
    那些嫁妝個個我都心中有數(shù),箱籠包裹都是用紅紗細(xì)細(xì)包了的,若是拐帶如何要這些繁瑣的東西?韋王氏的話一說完,她身后的那些人也七嘴八舌的替楊月樓喊冤。
    這些人既有韋王氏的鄰居,也有韋王氏的親戚,還有些人雖是韋家族人,但卻不計較良賤之別,也來到堂上為二人申辯。
    葉廷春聽的頭大,不知如何回應(yīng),等他們吵吵嚷嚷了半天才回過味來——這是大堂審案啊,又不是開會來了,豈容這些人指著自己說三道四。
    他一拍驚堂木,喝道:“楊月樓不過一至微極賤之伶人耳。
    職業(yè)低賤,不列士農(nóng)工賈,等同皂隸娼優(yōu)。
    如何能娶良家之女為妻,本官捉他來正是要教訓(xùn)教訓(xùn)他。
    韋王氏一聽,直起身子道:“我家自個兒的事情,何勞大老爺替我們出氣。
    目下家財被奪,姑爺被酷刑折磨,女兒被掌嘴之后押到育善堂,老爺真是好一個熱心腸!葉廷春聽了這話,氣的胡子直抖。
    心道:我本念在你我同是香山人的情份上為你女兒著想,你卻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我這倒弄了個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剛要開口訓(xùn)斥韋王氏幾句,一個差役拿著幾張名貼進(jìn)來道:“老爺有人求見!葉廷春接過帖子一看,一共是九個人。
    兩個是上海的巨商,兩個是作過實缺的府道官員,一個是買辦,一個是外國銀行的,還有兩個是北京過來的留過洋的什么人,最后一個是個白丁,但王奉成的名字,他是聽說過的,是上海青幫有名的人物。
    葉廷春見這些人都有些來頭,不敢怠慢,連嚇帶哄的將楊韋兩家人勸走,讓隔天再來,定有回音。
    然后命人將這九人讓到二堂。
    一行人落座,其中一個做紗生意的商人程建德首先說話:“大人,楊月樓是我們特地從北京請到上海來的。
    您這么一鬧,以后外地的能人名士誰還敢來咱們上海?葉廷春剛要分辯幾句,那個當(dāng)過道臺的李適文接著道:“雖說楊月樓是以優(yōu)人婚良戶,但近些年這種事屢見不鮮,哪里還有人管這些事。
    就說在上海,這事還少么?大老爺怎么偏偏要和楊月樓過不去?聽說上個月有個叫做瞿茂和的與人和奸,也不過是當(dāng)場責(zé)杖一百下就放了。
    如何這么個芝麻小事,反將楊月樓打個死去活來,聽說還定了個流配四千里。
    一個重罪輕判,一個輕罪重罰,又是何意?“聽了李適文一番質(zhì)問,葉廷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無話可對。
    外國銀行的那個年輕人馮豈昌也道:“我聽說縣主將楊月樓吊起,僅用繩索扣住拇指,下加重物以求口供。
    又用木棍擊打小腿脛骨,直到露出白骨。
    壓到牢中后仍不放下,而是將他的臂膀反扭吊起,再用大木枷套在頸上,使之頭身不能動彈,甚至呼吸都不能順暢。
    如是幾天幾夜,白日里施以酷型,到晚上吊起過夜。
    膀肩兩骨盡皆扭壞,雙腿無法行動。
    這在西方國家是駭人聽聞的。
    尚未定罪便如此殘忍用刑,縣主難道有偏私之心么?致休在家的原臺州府知府吳僉之道:“即使楊月樓素行不端,人所共惡。
    然今日所犯之罪并非兇惡棍徒、積匪滑賊所作之搶盜惡行。
    怎么可以用敲脛骨、雙飛燕這樣的酷刑來對付他呢?老哥我以為嚴(yán)刑過當(dāng),不知你是如何看法?葉廷春連連受到質(zhì)詢,不禁汗水涔涔。
    自己初來此地,對這些人的根底都不熟悉,但道聽途說的也了解一些這幾個人的背景和身份,知道他們都是不好惹的。
    不知和楊月樓是什么關(guān)系,為何如此關(guān)心楊月樓的案子。
    葉廷春嘴上稱是,一個勁的點頭,心中卻發(fā)著空,直覺的頭昏沉沉的,比他喝醉了酒還難受。
    好容易打發(fā)掉了這幾個人,天色已晚,葉廷春一個人在書房里翻著書想事。
    此時的他真是進(jìn)退兩難,若是繼續(xù)按楊月樓私拐良家婦女,誘騙錢財定案,事實不符,兩家親族不服,且下午那來找自己的九個人在上海都是有頭有臉的,他們也好像在為楊月樓撐腰,事情不會這么簡單就完結(jié)。
    但若是具實上報上司,那么辦案草率,刑訊百姓的罪名,已經(jīng)足以讓自己降職處分。
    自己想盡辦法才謀來上??h知縣這個好差使,縣太爺?shù)奈蛔佣紱]有坐熱就被捋下臺去,那也太不甘心了。
    想到此不禁怨起韋天亮等人多事來。
    若不是韋天亮,他也不會惹上這個麻煩事。
    正在深思,聽外屋門聲一響走進(jìn)一個人。
    進(jìn)來的這個人二十七八歲,穿一件夾袍套著天青方馬褂,小眼立眉,白生生的臉。
    頭頂鏤花銀座,上銜銀雀,是個秀才打扮。
    那人進(jìn)來道:“姊夫,何事愁成這個樣子。
    這個人叫做連哲煥,是葉廷春的小舅子。
    考了兩回舉人沒考上就不再想功名的事了,跟著葉廷春充作幕僚。
    此人讀書不行,但心計很深。
    葉廷春很是用的上,再加上兩人又是親戚,更是臭味相投,無話不談。
    葉廷春見他進(jìn)來道:“能不愁么?那韋天亮辦的是什么事?告的是什么狀?人家是好好的夫妻兩個,卻騙我是誘拐卷財。
    現(xiàn)在已經(jīng)定了案了,案卷都交到上司那里去了。
    兩家人卻都找過來了。
    吳僉之、李適文這些老同僚也來看笑話。
    還有一些在外國人那里做事的人也找過來要我放人,你叫我怎么辦好?連哲煥輕輕一笑道:“姊夫您打算怎么辦?為楊月樓翻案?承認(rèn)自己有錯?“不!我那樣做不是自己拔自己的頂子么?但若不放,這些人又逼得緊……“俗話講,擒虎容易縱虎難。
    事已至此,這個時候若再把楊月樓定為無罪,您所擔(dān)的責(zé)任絕不會小。
    所以楊月樓一案只能按原判,不能改。
    至于那幾個上海名士,并非是真心想幫楊月樓。
    他們?nèi)ツ臧褩钤聵钦埖缴虾?,如今楊月樓出了事,他們自然要問一問,顧一下面子?/div>
    我可以拿著您的貼子和他們敘敘交情,再請他們幾回,堵堵他們的口,暫時先不提案子的事。
    畢竟縣官不如現(xiàn)管,這些人不會為了一個戲子偏和您過不去。
    等此案省府兩定之后,您再向他們賠個禮,做個大宴解釋一下,一片烏云就散了。
    難道他們還真要和整個江蘇的縣府省的老爺們作對不成?“你說得有理。
    不過此案漏洞太多,而韋楊兩家都有證據(jù)。
    若是上司認(rèn)真起來,也不好辦。
    “自古官官相護(hù),您縣里面出了事,難道上面府、省的長官好看么?若您再出些銀子打點,這些人也一定不會和您為難。
    葉廷春一聽錢的事,臉色一變:“我上任時間不長,哪里能有銀子?要出也得讓那惹事的韋天亮出。
    憑什么我又?jǐn)喟缸佑殖鲥X的哄他高興。
    連哲煥知道他舍不得出錢,輕輕笑道:“姐夫別著急,您先看看這個。
    葉廷春見連哲煥遞過來幾張銀票。
    他接過數(shù)了數(shù),每張是五千兩白銀,共有六張。
    “這是誰的?“這便是韋天亮聯(lián)合了在上海的廣東香山老鄉(xiāng)共同湊的銀子。
    他說,他要買楊月樓的一條命。
    葉廷春連連搖頭道:“韋天亮想得倒好。
    楊月樓命不足惜,若是查出是我派人做的,我還能活么?我的命可不止這三萬兩白銀,就是三十萬兩也別想。
    楊月樓畢竟不是一般人,他名聲很大,一旦死了,眾口聒噪,難保不出什么麻煩事。
    話雖說到這里,他卻把銀票塞到袖子里道:“不過,我可以坐實楊月樓的罪名,叫他流配到黑龍江去,這輩子別想回來,也和死了差不多。
    你就這么和韋天亮說。
    連哲煥道:“我先去和韋天亮商議商議。
    說是商議,其實連哲煥已經(jīng)拿定了主意。
    原來韋天亮聽說韋楊兩家擊鼓鳴冤,且當(dāng)堂問住了知縣。
    接著上海幾個頭面人物也來保楊月樓,心里就有些慌。
    本來楊月樓已經(jīng)被定了案,自己剛高興了一陣子,眼下瞧這個陣勢,恐怕又要把案翻過來。
    他急忙又將十幾個香山老鄉(xiāng)聚齊,商量辦法。
    幾個人商量了半天,有個叫做吳大能的說自己和知縣的小舅子認(rèn)識,可以托他的門子。
    只要錢使到了,葉廷春肯出力,這案子必翻不了。
    雖然韋天亮沒什么錢,但這里面還是有幾個家境富裕的。
    幾個人有多有少湊了六萬兩銀子。
    和連哲煥說好是五萬兩買楊月樓一條命,若是難辦就退而求其次,花三萬兩請葉廷春將楊月樓拐女騙財罪名坐實。
    另給連哲煥一千兩謝儀。
    連哲煥這事兒算辦了下來,那交給葉廷春的三萬兩銀子,少不了要分自己五千兩,再加上一千兩的謝儀也不是個小數(shù)字。
    一下子得了這么多錢,他自然高興,急忙下去先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韋天亮,讓他放心。
    七、《申報》痛斥葉知縣
    《申報》日日發(fā)文,整版的報道評論楊月樓與韋阿寶之案。
    矛頭直指葉廷春。
    幾乎在同時,上海各大戲園罷演,大街小巷里也到處貼著為楊月樓申冤的揭帖,楊月樓的戲迷們也上下打點,輪番給葉廷春施加壓力。
    本來葉廷春就不情愿翻案,再得了三萬兩銀子,心就一下子偏到了韋天亮那邊。
    這兩天按著小舅子連哲煥的主意和程建德、李適文、馮豈昌、吳僉之等人頻頻聯(lián)系,打得火熱,這些人也就漸漸不提此案了。
    這一來他更是鐵了心要依原判定案。
    一心等著上頭復(fù)審下來。
    韋楊兩家仍然天天來衙門叫屈,葉廷春根本就不讓他們進(jìn)來。
    于是韋王氏雇了人輪番敲鼓將個縣衙吵得不可開交。
    最后竟將“喊冤鼓敲破。
    葉廷春大怒,叫衙役拿下敲鼓人,要重重責(zé)打。
    但韋王氏畢竟不是一般人,財大氣粗,請了人強(qiáng)將敲鼓人保回去。
    葉廷春并不和她計較,破了的鼓也不叫人去補(bǔ),韋王氏沒的可敲,一時縣衙倒安靜了許多。
    韋王氏見葉廷春根本就不講理,只好派人去松江府告狀。
    葉廷春剛安頓了這邊,但按下葫蘆起了瓢,又出了別的亂子。
    葉廷春這天正在書房里看報,一行醒目的標(biāo)題映入他的眼簾:夫妻何罪,剛剛拜堂便遭拘;縣令忒狠,痛打鴛鴦大喜日。
    再看內(nèi)容,將自己罵了個狗血噴頭,將他說成是昏庸無能,剛愎自用之輩。
    下面又有一條新聞,說葉廷春在堂上并未問案便將酷刑加于楊月樓,殘忍愚蠢,不僅不能問清案子,反而讓外國人笑話中國人野蠻而無能。
    第三個新聞更是觸目驚心。
    原文是:英國京城倫敦報述楊月樓之案曰:上海民間風(fēng)傳有勢力者請于邑尊(就是知縣的意思),務(wù)須將楊月樓置之于死地,以雪同人之怒,且許諾之曰:“若果能殺楊,則賄以三萬金數(shù)。
    楊案不過是以賤娶良而已,知縣不但處以嚴(yán)刑,且大堂上聲稱必欲置之死地,此或奸民風(fēng)傳。
    本館詳細(xì)錄之,姑欲使官憲知之,想上??h尊斷不會出此手段也。
    看完第三條新聞,葉廷春一肚子的怨氣立時變成了滿身的寒氣。
    這受銀之事是怎么傳到外邊的?當(dāng)時只有他和連哲煥在書房啊?想了許久想不出頭緒來,心中只是惴惴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
    如此連著幾天,《申報》日日發(fā)文,整版的報道評論楊月樓與韋阿寶之案。
    雖然也有些不以為然之詞見諸報端,說楊月樓乃一伶人耳,細(xì)小么麼之類,何足掛齒。
    更不勞辯駁多言,驚動遐邇。
    這句話的意思是楊月樓算什么東西,不過是個戲子,何必為了他吵得個轟轟烈烈,讓整個世界都知道了。
    但大多數(shù)為同情之言,憤激之語,矛頭直指葉廷春。
    葉廷春雖然是氣急敗壞,生怕自己的上司和上海的洋人看了找他的麻煩,卻也無可奈何。
    《申報》是英國人辦的,又在租界中,葉廷春雖然派人找過幾次《申報》主編都吃了閉門羹,又向租界領(lǐng)事抗議幾回,卻得到“言論自由,無權(quán)干涉的回答。
    幾乎在同時,上海各大戲園罷演,大街小巷里也到處貼著為楊月樓申冤的揭帖,楊月樓的戲迷們也上下打點,輪著番的給葉廷春施加壓力。
    不知是誰半夜里在縣衙門口貼了揭帖,上寫“混蛋知縣,有眼無珠。
    將葉廷春氣得夠嗆,將當(dāng)值的差役打了二十板子。
    更要命的是,經(jīng)府轉(zhuǎn)發(fā)的省臬司回文也下來了,竟然是讓他重審。
    葉廷春又是踢桌子又是摔茶碗,大罵道:“我大不了不干了。
    看他們能把我怎么著。
    平時沒少孝敬他王太尊,馬臬司,丁撫臺,今個兒倒一個都指不上了。
    葉廷春的夫人葉連氏見他鬧得兇,又不知是什么事,擔(dān)心丈夫有難,急忙吩咐人將自己的弟弟找回來,讓他問問是怎么回事。
    連哲煥匆匆趕進(jìn)來,剛問了一句,姊夫有什么事?葉廷春便將臬司的回文扔過來道:“你看看,盡讓那韋天亮牽著鼻子走,如今事體鬧大了。
    連知府王少固、按察使馬寶祥都靠不上了。
    連哲煥看了看公文冷笑道:“姊夫,上一回給您的三萬兩銀子,你還分文未動吧。
    怎么沒送到府里和省里去?葉廷春一臉尷尬:“本是要立即送的。
    但這兩天報紙上盡說什么收贓送賄的事,我也是瓜田李下,不敢輕舉妄動。
    原本想等兩天風(fēng)頭過去了再說,沒想到事情越來越大。
    還有這回文來得也怪,以往三四個月才能到,如今一個多月就來了。
    連哲煥道:“這倒不奇怪。
    我早就在韋楊兩家門口安插了人。
    這楊家倒沒什么手段。
    但韋家卻早就派了人去省里打通關(guān)節(jié),姊夫您可不能慢呀。
    再慢這案子可就翻了。
    “這么說,就交給你辦吧。
    先給你一萬兩銀子,帶到松江府和省城去。
    連哲煥因葉廷春拿了銀子舍不得給他分一兩,有些不滿;而且辦這事一萬兩也就是個大概齊的數(shù),說不定還可能會超支一點,于是說道:“既然韋家已經(jīng)搶先,咱們再送絕不能比韋家少了,不如先拿三萬預(yù)備,多了我再拿回來。
    葉廷春不耐煩道:“我知道現(xiàn)在的行情,一萬兩也就差不多了。
    不過你也說得有些道理,這韋王氏有些錢財,咱們也不能落后。
    就拿上一萬五吧。
    連哲煥見他舍命不舍財,道:“案子只能有一次復(fù)審機(jī)會,下回要還定不了案,讓馬寶祥報到刑部您可就難做主了。
    后事難料啊,不如未雨綢繆。
    葉廷春聽連哲煥這么說只好再添五千。
    連哲煥誠心要敲姊夫的竹杠,又說若案子定了還可向韋天亮討銀子,眼下不能拘于小利之類的話。
    葉廷春才又添了三千兩便再也不肯添了。
    連哲煥拿了兩萬三千兩的銀票,先到日升昌票號里兌了一千兩銀子,又換了兩張五千的,兩張兩千的和八張一千的銀票。
    將其中一張兩千的銀票悄悄的交給自家老婆,這才上路。
    八、韋父登門謝知縣
    韋阿寶的父親從外地趕來求見。
    葉廷春知道韋天明在上海頗有勢力,作賊心虛。
    哪知韋天明卻夸他辦得好。
    不然一個戲子做了他家姑爺,他怎有臉再回香山去見鄉(xiāng)親,怎么去見列祖列宗。
    葉廷春大喜。
    葉廷春剛剛打發(fā)了連哲煥出去,聽得差人來報,廣東巨賈韋天明求見。
    葉廷春知道此人就是韋阿寶的父親,打了個愣神,道:“告訴他我今日有公事,不見。
    差人答應(yīng)一聲剛走幾步,葉廷春一轉(zhuǎn)念又將他叫回來道:“讓他到二堂等我,我一會兒就到。
    葉廷春換了衣服,向二堂走去,邊走邊想:雖然韋天明在上海也算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但我畢竟是一縣之主,諒他也不敢將我怎么樣。
    若是他想翻案,事關(guān)頂戴,決不能答應(yīng),就是給銀子也晚了。
    連哲煥已經(jīng)去了南京,要坐實案子,我正在風(fēng)頭浪尖之上,哪里能隨便出爾反爾。
    正盤算著,已經(jīng)進(jìn)了二堂,見門前站著一人,穿著霞青色素緞夾袍,套著玄呢馬褂,腳蹬青緞朝靴,一身華服,氣度不凡。
    葉廷春不由暗贊一聲。
    韋天明見了葉廷春,并未立即喊屈,也未出言責(zé)問,卻兀自嘆了口氣。
    葉廷春故意問道:“韋員外何故嘆氣?韋天明道:“家門不幸,出了這個不肖之女。
    葉廷春聽他口風(fēng)不對,這心便有些放下了,試探著問道:“韋阿寶被楊月樓所惑,卷財私奔。
    本官好心斷離,是可惜她一個好姑娘卻嫁個戲子。
    可她卻在堂上說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話來。
    還說本官糊涂,是棒打鴛鴦,強(qiáng)拆良緣……話未說完,那邊韋天明恨恨道:“大人斷得明白,良賤豈能通婚,一個戲子如何配做我家姑爺。
    此事若傳出去,我韋天明怎有臉再回香山去見鄉(xiāng)親?葉廷春一聽他這話,心完全放回肚子里去,道:“這么說,韋員外認(rèn)同本官所斷之案,愿憑本官處置?“葉大人,若不是您及早斷案,這親事做成了,我韋家聲名可就毀了。
    我來見大人,是略表致謝之意。
    葉廷春哈哈大笑:“好說,好說。
    若是你愿結(jié)此案,就在這里寫下切結(jié)書。
    我可立刻發(fā)還當(dāng)時所扣財物,放你女兒回去。
    韋天明道:“阿寶已做下這樣的丑事,我決不再認(rèn)她為女。
    愿去愿留隨她自便,但她再不能踏進(jìn)我韋家半步,也不必再姓韋了。
    葉廷春見他話說得冷酷,卻又十分動情,因想早些結(jié)案,怕其中有變,沒再說什么,只是急忙喚書吏將文房四寶拿來,讓韋天明寫完,摁了手印。
    韋天明將切結(jié)寫完,葉廷春又不放心道:“我聽說您夫人告到省里,到處使銀子要將楊月樓買出來,你可知此事?“這個賤人,我已經(jīng)命人將她看住,不準(zhǔn)出門。
    大人放心,我韋家再不會找您的麻煩。
    連哲煥去上面疏通,韋天明在下面具結(jié),楊家人沒什么動靜。
    這官面上是沒有人找他麻煩了。
    葉廷春幾個月來難得有這么好的心情。
    只是《申報》那邊還是逼得甚緊,這樣下去難免不出事,也得想個辦法解決。
    人要順了做什么事都順,一轉(zhuǎn)眼間他就計上心頭,臉上掩不住的陰笑。
    當(dāng)時中文報紙新創(chuàng),大多數(shù)新聞非出自記者之手,而是自由投稿,且允許匿名,所載之事往往難以保證其較高的真實性。
    葉廷春立刻找了他的一個叫做蘇志的師爺過來,兩人商量著寫了一篇新聞稿,匿名為“閑山居人投到《申報》。
    大意為:楊月樓誘卷逃案發(fā),眾人將拐犯楊月樓送縣后,事情漸漸水落石出。
    原來楊月樓誘韋阿寶閨閫之中,乃是先奸后娶,娶之不得,繼之以搶,既拐其人,復(fù)騙其財。
    貪韋阿寶之美色,更覬覦其豐厚家產(chǎn)。
    其罪有何可勝言者?!查其為人素來倨傲,品行不端,擅作威福,罪所不容。
    平昔所作所為,肆無顧忌,忘卻本來面目,自視同于良人。
    以其賤民之身份,妄存強(qiáng)婚良戶之居心,違禮喪德。
    此種人必須重懲,所謂殺一儆百也。
    使今后欲與良人平等相待而破壞良賤身份等級秩序的風(fēng)氣得以懲戒,也使其他優(yōu)人能夠知道國法難容,稍存畏懼之心。
    不使優(yōu)伶黨人起效尤之意。
    等等話語,極盡誣陷之詞誹謗之語。
    后面又說,楊月樓被送官懲處是“天必欲之?dāng)÷抖抵P也葉廷春寫的一時興起,最后還作了一首感事詩道:折柳攀花不用媒,自言緣至命中該。
    不知暗里有神明,今日從頭算賬來。
    葉廷春算盤打得好,但他是小看了《申報》。
    信雖寄出,但十天過去了,卻如泥牛入海,一點聲息都沒有。
    葉廷春一計不成又生一計。
    在《申報》買了整版的版面做廣告,交此文刊登。
    《申報》于1872年創(chuàng)刊,這一年不過是創(chuàng)刊第二年,廣告價格還很便宜,每500字每次三塊洋錢。
    一個整版二三十兩銀子就能買下。
    葉廷春花了三十兩銀子就輕易的將文章發(fā)了。
    果然影響巨大,許多人來信甚至登門質(zhì)問此文的真實性,《申報》威信受到質(zhì)疑。
    但畢竟《申報》人不是吃素的,隨即做出反應(yīng)。
    廣告登出的隔天,就在醒目位置登出一個名為“舟山老人的文章。
    文章寫道:上海楊月樓一案,浙蘇之士庶,皆知其受誣陷。
    前天報載“閑山居人的一篇廣告。
    為何此人既不嫌麻煩洋洋灑灑寫了一個版,更不怕花錢,自己出資登廣告,難道此人和楊月樓有些事故,偏要和楊月樓為難?這讓人不得不懷疑。
    據(jù)查,楊月樓雖然以賤民的身份娶良家女子,但兩人結(jié)合是受母命,倩媒妁,具婚書,得聘禮。
    一切程序皆合明媒正娶。
    況楊月樓身為名伶,自己的報酬豐厚,頗具家貲還用得著打韋家的主意么?如此而言,將所謂的“閑山居人駁得體無完膚。
    最后寫道:恐怕寫這個廣告的人與此案有很深的關(guān)系,或者幕后另有其人。
    因為深恐翻案有罪,故托名掩飾。
    否則如果不為自己,又不為親友,何苦要掏出三十兩銀子,偏要置楊月樓于死地呢?(當(dāng)時,普通百姓人家一人一年的生活費(fèi)大概是5兩銀子)葉廷春扔出去一個屎盆子,在天上晃了半天又砸回到自己的腦袋上。
    雖然沒有人知道,但他自己還是有些悻悻然。
    不過,對他來說,這點小事已經(jīng)不太重要了。
    連哲煥從南京帶回好消息,這個案子不必重審了。
    九、楊月樓再審遇女俠
    楊月樓在松江府、南橋縣被復(fù)審,但都是粗粗一審,就把他送到了省里。
    楊月樓見官官相護(hù),并沒有人真心為他辨冤,心灰意冷,并不再想翻案。
    可是有一個人卻出面要幫他。
    這個人曾是上海名妓,名叫沈月春。
    連哲煥先去了松江府,在那里耽擱了三日,送了知府王少固三千兩銀子,請他多多擔(dān)帶此案。
    又匆匆趕到南京,先找門路見了巡撫丁日昌,出手就送了一萬兩銀子。
    虧得他會說能來事,在丁日昌面前絮絮叨叨好一陣子,將楊月樓說得一錢不值,十惡不赦。
    丁日昌一個封疆大吏,什么沒有見過,哪兒信他這個,能見他就不錯了,哪里有耐性聽他說這半天。
    連哲煥話沒說完,丁日昌一端茶碗送客,客客氣氣的把他攆了出去。
    連哲煥又羞又氣,一想起白花花的一萬兩銀子就這么連個聲都聽不到就沒了,心疼得連覺都睡不好,一晚上的在床上烙煎餅,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第二天早上起得早,因他來南京時先用小恩小惠聯(lián)絡(luò)了些高官手下打雜的、看門的以及各衙門里混吃混喝的師爺,這些天還不能和他們斷了聯(lián)系。
    正想著先去找誰想辦法,這時巡撫內(nèi)宅里二管家丁成來到客棧找他。
    丁成一見他就笑道:“恭喜連先生!連哲煥垂頭喪氣道:“喜從何來?我正愁得要死呢。
    “昨天我家老爺一打發(fā)了你,就讓人把楊月樓的案子調(diào)過來看。
    當(dāng)時我就在他身邊侍候著,看了半日,老爺說,這楊月樓不過一個賤民,仗著有些錢財也要娶良家之女。
    真是世風(fēng)日下呀。
    是該懲處一下,殺殺上海這股邪氣。
    你說是不是喜事?連哲煥方才還癟著的嘴一下子張得老大,樂得合也合不上,知道是那一萬兩銀子起作用了。
    喜不自勝的道:“好好好。
    多虧老哥幫忙。
    咱們這就去綠柳居坐坐。
    “今天不行,老爺沒去衙門,還在看楊月樓的案子,我還要趕去侍候,當(dāng)然,我少不了要替連先生說話。
    連哲煥會意,拿出二十兩銀子道:“那就難為老哥了。
    “怎么好老使先生的銀子。
    丁成一邊說一邊將銀子接過來,接著又道:“馬臬司那邊怎么樣?省城的所有案子生死定奪,除了我家老爺也就是他了。
    這個案子若有了他說話,更保險一些。
    馬臬司是江蘇按察使馬寶祥,專門負(fù)責(zé)地方司法行政工作及司法監(jiān)督,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省檢察院院長兼公安廳廳長。
    這么個人物當(dāng)然不能落下。
    連哲煥原來托了幾回門子都沒有找對路子,但就在巡撫看了案子過了三天,馬寶祥終于答應(yīng)見他。
    這一回連哲煥學(xué)聰明了,把事情簡略一說,又道:“撫臺大人也看了這個案子啦,說楊月樓這個人太可惡,也該借此案整整上海的風(fēng)氣。
    馬寶祥道:“昨日松江府知府王大人和我說過此事了。
    我先看看案卷再說。
    連哲煥將五千兩銀子交給馬寶祥,告辭出來。
    第二天剛過晌午的時候,馬寶祥專門派過人來,告訴他公文已發(fā)。
    這個案子不用重審,但要松江知府復(fù)審一下,以示公正。
    連哲煥雖未見過省里那么大的世面,但畢竟是官場里混跡多年的油子。
    知道這事是搞定了,就算松江府那里將案子翻了,終審還是在馬寶祥這里。
    復(fù)審不過是走走過場,況且松江知府王少固那里也有交待。
    此事必?zé)o大礙。
    算了算花銷,王少固、馬寶祥、丁日昌三人共送一萬八千兩銀子。
    其他雜七雜八打通關(guān)節(jié),吃喝住行共用去將近三千兩銀子。
    正好將帶的兩萬一千兩銀子用完。
    他花了一個下午在店里先把各項賬目弄平,然后急急回上海向姊夫交差。
    葉廷春得了消息,聽說是交府復(fù)審,不由得佩服馬寶祥這個主意高。
    眼下他正被《申報》等各方輿論弄得不知所措,坐立難安,雖然沒把他怎么樣。
    但還是那句話,這洋人的報紙總在這案子上攪和來攪和去,未來事態(tài)發(fā)展實在是難料。
    所以他雖接到了重審的公文,卻一直沒有再問此案。
    如今將這事一推六二五,全交給上司,自己倒落得個干凈。
    那些輿論都是跟了案子走的,管他王少固判得如何。
    定了案就讓他替自己挨罵去,翻了案也可平一平輿論,反正有上面照應(yīng)著,不怕終審會翻。
    楊月樓隨案被交到了松江府。
    因為此案判得太過糊涂,所有的證據(jù)都有利于楊月樓,他以為這一回?fù)Q了審案官,總算可以一訴冤屈,可見青天了。
    但他想錯了,這官場上官官相護(hù),互為支撐,同欺百姓的風(fēng)氣在松江府也不例外,況且知府王少固還收了葉廷春的銀子。
    王少固本有心定了案子幫葉廷春一個忙,但松江府距離上海不過七八十里路,那里轟轟烈烈不依不饒的輿論聲勢他怎能不知。
    如此輕輕斷了案子,那便是惹火上身,替他葉廷春做了擋箭的盾牌。
    且不說代人受過,替人挨罵,白白落為同仁笑柄,單是招惹上那幫洋人畢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他命人將楊月樓帶上來匆匆過了一堂,既沒有用刑也沒有理會楊月樓振振有詞的辯詞,只是隨便問了問口供,就草草具結(jié)。
    回到家和師爺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將此案發(fā)到南橋縣,命南橋縣王知縣秉公處理。
    王少固輕輕將皮球送到王知縣腳下,是有緣故的。
    這王知縣素以能吏自居,對王少固也少有些恭敬。
    王少固早就看他不太順眼,但因其政績還不錯,一直找不到下手之處。
    此時將這個案子交給他審,既將麻煩推去,又可以小小的為難王知縣一番。
    那王知縣接了這個案子果然是進(jìn)退兩難。
    知道這是王少固故意要自己的好看,本打算偏要爭這口氣將案子翻過來。
    但他想了又想,又忍下了。
    畢竟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令,這個案子已經(jīng)是和省城打過招呼的,翻是肯定翻不過來的。
    何必要將上海知縣連同省里的撫臺、臬司都惹了呢?這樣一來,不同樣是合了王少固的意么?王知縣拿不定主意,第二天升堂帶了楊月樓上來,卻不問話。
    只是看著楊月樓一聲不吭。
    那楊月樓覺得奇怪,等了小半個時辰,連站班的衙役都困了。
    楊月樓壯了壯膽子喊了一聲冤枉。
    王知縣一聽就來了氣,罵道:“本官尚未問話,你如何就敢稱冤。
    本官說你冤了么?一個小小戲子,何物優(yōu)人,竟敢與良家之女通奸,其罪當(dāng)千刀萬剮。
    楊月樓不服,剛辯了一句:“明媒正娶。
    王知縣立即讓人掌嘴二十。
    打完嘴巴子,王知縣冷笑道:“詭立婚書,妄稱許配。
    你以為騙得了本官么?拖下去杖責(zé)二十。
    這些刑法比起楊月樓在上海所受酷刑根本算不了什么,但這二十杖下去,卻將楊月樓申冤的一點點希望全部打殺了。
    他對大清官場的所謂清明,對大清之法的所謂公正徹底失望了。
    雖說案子沒有翻過來,但楊月樓感覺自己在獄中的待遇明顯好多了。
    住的是單間,鋪的是床板,吃的也與其他人不同,比起在上海監(jiān)禁的那些日子來真是天壤之別。
    過了幾天,楊月樓忍不住問獄卒道:“這位大哥,難道我去日不遠(yuǎn)?為何在獄中受如此優(yōu)待?那獄卒是個五十多歲的老漢,他輕聲道:“楊老板,您是多慮了。
    死囚是不會被關(guān)在這里的。
    您這幾天能過得不錯,多虧了一個姑娘。
    “那姑娘是誰?是韋阿寶么?“什么韋阿寶?你那相好的可能現(xiàn)在還在養(yǎng)育堂等著官配呢。
    這個姑娘原是上海有名的小姐(上海在清朝末年就流行將妓女叫小姐),名叫沈月春。
    風(fēng)月場里多年,攢下了不少家私。
    前三四年托了個男人,用自己的錢贖了身。
    那男人也真夠義氣,將她帶到南橋,什么也沒要就走了。
    沈月春就在這里安下了家。
    現(xiàn)在開得幾片買賣,有幾個織房、幾個當(dāng)鋪。
    因其為人豪爽,慢財重友,在南橋甚至松江府都是很受敬重的。
    又因為結(jié)識了不少頭面人物,甚至還有外國人,所以就是府縣官員也對她很客氣。
    沈姑娘說,她是你的戲迷,特別愛看你的戲,又知道你的案子不清楚,多半是冤枉的,十分同情。
    所以愿意幫你做些事情。
    你能遇到這么個好人,也算萬幸。
    楊月樓感慨道:“沒想到我的戲迷之中,還有這樣一位女中豪杰。
    可惜未曾謀面,若能當(dāng)面致謝就好了。
    雖然楊月樓讓獄卒向沈月春轉(zhuǎn)達(dá)了自己的謝意,但沈月春仍然一直沒有露面。
    沒過幾天,楊月樓被解往南京定案。
    松江府派了三個衙役押送。
    一路上三個人對楊月樓也是照顧有加,倒沒受什么罪。
    行了幾日,離南京尚有二三百里路時,楊月樓道:“這兩天好像有一個穿著闊氣的女子帶著兩個隨從或前或后遠(yuǎn)遠(yuǎn)的跟著咱們。
    這女人該不會就是沈月春吧。
    內(nèi)中一個叫王三的差人道:“可不就是她么?除了她誰還這么走路?咱們一路上的使費(fèi)也是沈姑娘出的呢。
    另一個差人笑道:“說不定沈姑娘是對你有心呀。
    楊月樓正色道:“我已有妻室韋阿寶,怎能開這種玩笑。
    污了沈姑娘一片俠腸。
    想起韋阿寶現(xiàn)在不知命運(yùn)如何,楊月樓心情更加沉重。
    走到常州,楊月樓等人住到客棧,然后找了一家飯館吃飯。
    恰巧沈月春也在這家吃飯。
    楊月樓這才得以細(xì)細(xì)打量一番沈月春。
    原以為她是一個豐韻猶存的半老徐娘。
    這次近看才發(fā)現(xiàn),卻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美麗女子。
    她頭梳淌三股烏油滴水大松辮,身穿藕粉色香云大衫,外罩寶藍(lán)韋駝銀一線滾的馬甲,腳蹬著一雙回文嵌花綠皮薄底靴,襯出十分的身段,十分的妖嬈。
    再往上看,籠煙眉,丹鳳眼,一臉春色半含嬌,看得讓人心眩。
    連楊月樓都心中一動,暗道:果然是上海名妓,雖已非風(fēng)塵人物,但仍不脫嬌媚氣質(zhì)。
    本早懷了當(dāng)面致謝的心,但這么一看卻不知怎么有些猶豫。
    那女子卻是大方,看到楊月樓走過來道:“楊老板一路可好。
    楊月樓道:“我不過一個優(yōu)伶戲子,有幸得姑娘相助,實是感恩。
    日后若有脫身之時,必當(dāng)重謝。
    沈月春嘆口氣道:“都是賤戶中人,何必這么客氣,更莫談重謝二字。
    楊老板的冤屈我知道,去了南京后一定能翻案的。
    楊月樓苦笑:“借姑娘吉言。
    楊某戴罪之身不便與姑娘同桌共宴。
    先在這里謝過。
    楊月樓深施一禮,沈月春不便攙他,說道:“楊老板請便,咱們后會有期。
    十、南京定罪 沈月春進(jìn)京告狀
    楊月樓到了南京,雖未用重刑,但巡撫與按察使隨便過了一堂,即以誘拐律科楊月樓軍流四千里,發(fā)配黑龍江之罪。
    沈月春告訴楊月樓,她要具狀進(jìn)京上告!去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遞狀子。
    到了南京,巡撫丁日昌與按察使馬寶祥共審此案,以表示對此案的重視。
    但葉廷春早已經(jīng)上下打點好了,不過是形式而已。
    楊月樓稱自己是受刑不過,屈打成招。
    將種種加之自身的刑罰,歷歷陳述。
    丁日昌一聲冷笑道:“既是嚴(yán)刑逼供,必有刑傷。
    一驗可知。
    楊月樓受刑之日在當(dāng)年春天,此時已是初冬時分。
    時間過去近一年了,楊月樓又是武生,身體不錯,恢復(fù)的很快,所以在一般人眼里,是和普通人一樣的。
    雖然疤痕猶在,筋骨錯位無法痊愈,但仵作受了上司的指命,一心要坐實此案,哪里會認(rèn)真驗傷。
    驗罷上報道,只有笞刑傷痕,原屬正常刑罰,并無酷刑所傷之情形。
    丁日昌對楊月樓道:“你還有什么可說的?此時楊月樓仍存洗冤之心,慷慨陳詞,將韋阿寶如何鐘情于己,暗送情書,后兩家母親答應(yīng)婚事,三媒六證,訂親備婚,明媒正娶。
    哪知成婚之日,突遭橫禍。
    葉縣令不分青紅皂白,將自己和韋阿寶拿到堂上,未問一詞,先用酷刑等等情形,一一告白。
    丁日昌默默聽罷,然后道:“犯人叫屈,企圖翻案,原屬常態(tài)。
    既無刑傷,且賤民強(qiáng)娶良戶,情形可疑,豈容狡辯?仍按原判,暫行監(jiān)禁,一俟刑部批復(fù),即按律科罪。
    然后再不問話,即以誘拐律科楊月樓軍流四千里,發(fā)配黑龍江之罪。
    楊月樓雖未受刑,但經(jīng)此一審萬念俱灰,不再作翻案之想。
    監(jiān)牢里看管他的一個牢頭竟然也是他的一個戲迷,因此對他不錯,再加上沈月春上下打點照顧,里面的日子倒還不苦。
    這個案子本是輕案,清朝軍流之刑并非是真正意義上的充軍,而只是使其離開故鄉(xiāng)到遠(yuǎn)方定居,被刑者只需每月兩次向地方主管官吏報告即可。
    楊月樓再無所盼,靜等發(fā)落之日,只是掛念韋阿寶的下落。
    大約過了半個多月,楊月樓正與牢頭閑談,聽外面有獄卒說話:“姑娘這邊走。
    楊月樓將頭偏過,向外邊張望。
    只見是沈月春走了進(jìn)來。
    沈月春見了楊月樓,尚未說話,眼淚先流了下來。
    楊月樓嘆道:“姑娘何必為一陌路人傷心。
    楊某命中注定有此一劫,并無所怨。
    姑娘受我拖累了,以后不要再為楊某操心了。
    沈月春道:“哀莫大于心死。
    楊老板切不可灰心。
    這案子已上報刑部,想那案子漏洞百出,必被批駁。
    楊月樓哈哈大笑道:“天下烏鴉一般黑。
    我原來也想著能遇到個秉公辦案的清正大人。
    但松江、南橋、南京,連著復(fù)審三次,每次結(jié)果都相同。
    個個只知官官相護(hù),哪里管我冤不冤。
    我聽說姑娘為我在南京奔波了將近一個月,也一事無成。
    這天下還能有說理之處么?沈月春緊緊盯著牢門那把大鎖看了一會兒道:“我要具狀進(jìn)京上告!去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遞狀子,再不成就告御狀。
    “姑娘不可。
    楊某乃不祥之身,遂遭至蒙冤受屈。
    得姑娘仗義相助,不甚感激。
    此恩此德,沒齒難忘。
    楊某現(xiàn)在只待服刑,更無他望。
    姑娘也是有家產(chǎn)的人,楊某不能再拖累您了。
    希望咱們就此告別。
    若我還能回來,必全力報姑娘大恩。
    后會有期,再當(dāng)圖報。
    沈月春道:“事未到最后關(guān)頭,怎能說無望。
    萬般難事皆在一拼。
    楊老板只管養(yǎng)傷,其他事不用你管,小女子自有主意。
    十一、李蓮英接狀子
    沈月春進(jìn)京后,用銀子四處打點托門路,但一個外地小女子,終究進(jìn)不了人家高官之門。
    陰差陽錯之中,最后竟是慈禧跟前的紅人,內(nèi)廷副總管李蓮英接了狀子。
    眼看楊月樓將冤沉海底,沈月春打定主意進(jìn)京告狀。
    她寫信交待了家中事情,又留人在南京照顧楊月樓。
    自己帶了一個小廝兩個丫頭直去了北京。
    因她原在上海坐堂子的時候,有一個要好的姐妹從良嫁了京城一個筆貼士做姨太太。
    所以一到京里便找到這個姐妹托門路。
    她的這個姐妹叫做李環(huán)翠,雖是個姨太太,但這個筆貼士的正妻早亡,內(nèi)房里只她這一個,所以一些事情還做得了主,遂將沈月春留在家中。
    又聽說楊月樓的事,李環(huán)翠嘖嘖道:“你與他素?zé)o來往,不過是臺下一望而已,便有如此俠腸,妹妹我實在是佩服。
    你暫且歇在我這里慢慢想辦法。
    又道:“聽說這事皆由刑部清吏司管著。
    不妨去那里打聽打聽。
    沈月春托人寫了狀子,分別送到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
    雖說她也用銀子四處打點托門路,但一個外地小女子,終究進(jìn)不了人家高官之門。
    只是和部院的差人混得挺熟罷了。
    光陰似箭,眼看已經(jīng)進(jìn)了臘月。
    直到過了臘八,沈月春遞進(jìn)去的狀子一點音訊都沒有。
    她托人打聽,回說本是專門放在案上的,但無論是刑部的大人還是大理寺、都察院的老爺,都只掃一眼便放到一邊了,不置可否。
    也有好心一些的老差人勸道:“此案甚輕,卻又關(guān)乎省府官吏。
    對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大人來說,就算翻了案,既不能把地方官吏怎么樣,也不能給自己增加政績和名聲,反倒白白惹了人。
    所以這樣的案子,往往要被照準(zhǔn)。
    況且,上報案情的卷宗多半經(jīng)過整理,所有漏洞都經(jīng)過粉飾,無從指摘。
    這小的案子,也沒有人愿意去費(fèi)精力詳細(xì)調(diào)查深究。
    你若不能另托有勢力說的上話的人,就別在這里白費(fèi)功夫了。
    沈月春聽了這話,便留心尋找接近大官的路子,日日到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等處打聽。
    都察院里有一個叫做程義利的班頭,因經(jīng)常見沈月春來這里,知道她著急要翻此案,便想趁人之危弄些錢。
    這一日,沈月春又到都察院打問消息。
    程義利悄悄將沈月春拉到僻靜處道:“沈姑娘,像你這樣沒頭蒼蠅般亂撞,什么時候能找對人,辦了事。
    老哥我看你可憐,也敬你為他人申冤的氣魄,給你指條路子。
    沈月春急問道:“多謝程哥,但不知是什么路子?程義利道:“雖說大理寺是平反刑獄的地方。
    但刑部的案子先要經(jīng)都察院糾核后便可定案。
    都察院刑科給事中劉大人和我是同鄉(xiāng),雖是大著我?guī)准壍拈L官,但也是多年在一個桌上吃酒的朋友。
    這案子我托劉大人去看看,十有八九能成。
    沈月春是個精明人,看他說話十分托大,并不十分相信,但如今又沒有別的法子,只好死馬當(dāng)做活馬醫(yī),托程義利去打點此案。
    程義利見沈月春托自己辦事,開口便要一千兩銀子打點。
    沈月樓道:“雖然上京帶著些盤纏,但并不是很多。
    先給您拿上一百兩,暫作茶水之資。
    待事情有了眉目之后,就是再多花些銀子,我也能借得。
    程義利還要和她講價錢,但沈月春只是不肯多出,還要打個收條。
    程義利無奈,只好拿了一百兩銀子道:“這事并不好辦,你只拿一百兩銀子能不能辦成事還是兩說。
    沈月春聽他說話馬虎,更不敢相信此人,待程義利走后,便向都察院的人打聽。
    都察院的差役都道:“此人是個混吃混喝之輩,只會吃喝嫖賭,估計辦不成什么事。
    不過,他與刑科給事中劉大人是同鄉(xiāng)倒是真的。
    這程義利也對劉大人巴結(jié)得要緊,所以才當(dāng)了個班頭。
    沈月春連著等了半個月,不見程義利的消息。
    再打聽,又聽人說,程義利因與人賭博被捉住打了板子,這兩天正在家歇著呢。
    方才知道上當(dāng),但終究沒損失多少錢,也不以為意。
    沒想到過了兩天,程義利卻又找到沈月春道:“前兩天我已向劉大人說了此事,劉大人已經(jīng)答應(yīng)。
    只是這事不是劉大人一個人說了算的事,況且單單是劉大人那里,豈是一百兩銀子就能打發(fā)了的。
    這一回你一定要拿出一千兩銀子來,再不能耽擱。
    就是這一千兩銀子,也不過是個小頭,將來少不了有花錢之處。
    總歸一切包在老哥身上,總會讓你盡量省些銀子。
    沈月春聽了冷笑道:“我聽說程大哥叫人打了板子,在家歇了十多天才來應(yīng)差。
    怎么您坐在家里就都把小女子的事都辦了?程義利臉一紅道:“這是哪個王八旦造老子的謠?我這兩天辛苦奔忙,一文錢也沒有留在自己手上,反倒落了不是。
    沈月春氣道:“最后一句倒是真話,我給你的那一百兩銀子恐怕也都花在賭桌上了吧。
    楊月樓身受冤屈,在獄中備受煎熬,度日如年。
    你卻在這里趁機(jī)敲詐,肚子里還是人心腸么?程義利氣極敗壞,罵道:“你這婊子,改不了的風(fēng)流性子。
    不過是貪著楊月樓的美色,跑到京里救情郎。
    你以為你是什么好東西。
    兩人在都察院旁的小街上爭吵,聲音越來越大。
    卻聽有人在遠(yuǎn)處喝道:“這是什么地方?國家三司要地,怎么也敢在此喧嘩。
    兩人扭頭看,見幾個內(nèi)府佐役護(hù)著三個人向這邊走來。
    走在中間的一個人身著蟒袍補(bǔ)服像個大官,透著一股子威嚴(yán)之氣。
    沈月春和程義利一見這陣勢急忙跪下謝罪。
    程義利一看這穿戴架勢,知道是宮里的大太監(jiān)路過這里。
    雖然宮中的太監(jiān)服飾有嚴(yán)格的規(guī)定,要隨四季的不同,按時更換,這是從老年間就傳下來的規(guī)矩:服分五色,即灰、藍(lán)、絳、茶、駝五種顏色。
    從春天一到,自大內(nèi)總管起一直到最底層的太監(jiān),一律換上灰藍(lán)色衣裳,在宮里老遠(yuǎn)一瞧,便知道哪兒有太監(jiān)。
    但太監(jiān)出了宮,可換上其他服裝。
    有官品的太監(jiān)是允許穿蟒服的。
    這個人頭頂青金石及藍(lán)色涅玻璃,八蟒五爪袍外罩雪雁補(bǔ)服,是四品的穿戴。
    程義利看了他的護(hù)從,又聽他說話聲細(xì),嘴上無須,知道是宮中的大太監(jiān)。
    但沈月春還以為是遇上了大官。
    喊一聲冤枉,拜伏在地。
    旁邊一個九品官服的太監(jiān)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你還敢喊冤枉?大清朝三司之外,辨冤之地,豈能冤了你?說完就要讓人掌嘴。
    中間四品太監(jiān)道:“且慢。
    我方才聽這姑娘言語中皆是忿忿之意。
    若說無冤,不會作此之態(tài)。
    可是你身在京中,下有順天府的衙門,上有大理寺和都察院。
    為什么倒在這里喊冤。
    沈月春見這個大官愿意問話,便將楊月樓的案子詳細(xì)稟過,后來又講到程義利趁火打劫騙取錢財。
    那邊程義利剛分辯幾句,四品官服的太監(jiān)道:“你家大人在跟前的時候,你也敢搶白么?掌嘴。
    兩個佐役上前給了程義利十多個耳光,程義利再不敢說話。
    等沈月春說完了,這太監(jiān)道:“好口才。
    瞧不出你一個弱女子,竟有如此俠肝義膽。
    你可寫有狀子?沈月春一直就隨身帶著三份狀子,準(zhǔn)備隨時呈遞。
    她急忙將一份狀子遞上。
    那太監(jiān)看了一會兒道:“這兩人都是癡情人兒,可惜良賤有別,終歸不好往一塊兒捏合。
    又道:“這狀子,我先留著。
    若果有冤情,我必會幫你。
    沈月春報了自己姓名、原籍和在京上的住址,跪送此人而去。
    等這些人遠(yuǎn)去了,程義利對沈月春道:“你還拿著棒槌縫衣服——啥也當(dāng)真(針)了。
    這伙子人是他媽一群太監(jiān)。
    能辦成事么?沈月春呸一口道:“別以為世上就你一人能辦成事的。
    口上積點兒德吧,不然賭場上還要輸。
    雖是這樣說,沈月春還是去打聽了一下。
    這個大官果然是太監(jiān),但卻不是普通的太監(jiān)。
    此人是慈禧太后最寵幸的太監(jiān),內(nèi)廷副總管李蓮英。
    沈月春雖是聽說過李蓮英的名氣,但不知道這太監(jiān)有多大能耐。
    聽得人家一說,把李蓮英夸得如神一般,多少權(quán)傾朝野的大官都得對李蓮英客氣幾分,更有許多當(dāng)官的趕著巴結(jié)。
    沈月樓聽得如墮夢中一般,不知道如此巧的事竟如何能讓自己碰到。
    回去告訴李環(huán)翠,李環(huán)翠道:“若說李蓮英的本事,那是沒得說。
    這么個小案子,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
    但你與他不過是偶然相遇,抑或他是一時興起,接了你的狀子,事后說不定就拋到腦后了。
    我家官人有個要好的朋友,??渌赣H王氏在李蓮英的外宅做事,每月的月例如何如何豐厚,出去多么的威風(fēng)。
    若是讓他母親給李大總管遞個話,說不定能成。
    沈月春道:“若是個靠得住的人,那自然是好。
    就有勞妹妹了。
    李環(huán)翠托了自己的丈夫一聯(lián)絡(luò)才知道,李蓮英的府第深似侯門。
    那王氏不過是外宅一個三等奴才,平時連見都難得見上一回李蓮英,就是見了,也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一望,哪里還能說得上話。
    不過,王氏卻有一個表弟叫王墨,本是王氏一年前薦進(jìn)來混口飯吃的。
    但王墨天生有一股子靈氣,嘴甜勤快極會來事,又識得字,很受李蓮英賞識。
    前不久剛剛被調(diào)到書房,是能經(jīng)常見到李蓮英的。
    經(jīng)王氏牽線,沈月春請到王墨在聚豐德見面。
    王墨聽說沈月春給李蓮英遞了狀子,道:“怪不得李大總管前些天還自言自語說,太監(jiān)接狀子,千古也是頭一回啊。
    原來遞狀子的那女子就是你。
    沈月春道:“還望王先生在李大人那里美言幾句。
    早些為楊月樓申冤。
    “李大總管的事,豈是我們這些下人敢插嘴亂說的,說不定一頓亂棍打死勿論。
    這事我可做不了。
    “王先生此話言重了。
    只要話說到地方,必是無事的。
    您也算百里挑一的伶俐人,還能把事辦砸么?我早聽說李大總管十分器重您。
    入府不到一年,就把您調(diào)進(jìn)內(nèi)侍書房,這是多大的榮耀?我不找您,還有誰能辦得了這事?沈月春一邊說一邊掏出一張銀票來。
    王墨用眼睛一瞟,是三千兩銀子。
    王墨不僅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錢,且是想都沒想過會有這么一筆橫財。
    雖說他的位置在李府上也算個要職,但他初當(dāng)此職,萬事小心不敢放肆,并未與外人交結(jié),因此大多還是靠著月例生活。
    三千兩銀子與他那點兒月例比起來,不異于象鼠之別。
    沈月春又是拍馬,又是給錢,王墨不由得昏昏然,拍著胸脯道:“沈姐如此仗義,我王墨十分佩服。
    就沖您的面子,此事包在我身上。
    十二、山窮水盡 柳暗花明
    但李蓮英接了狀子后,許久沒有回音。
    沈月春十分著急,托人打探。
    最后帶回話來,李蓮英說此案他不好管。
    沈月春聽后,大病一場。
    李蓮英雖說是宮里的太監(jiān),但他有錢有勢,交往頗多,便在京里置了一處大宅子作外宅。(現(xiàn)在的北京好園賓館,位于東城區(qū)史家胡同53號。    )平日里沒事,總是坐轎回的,偏偏那日和兩個朋友談的入港,不愿坐轎,邊走邊談。
    正在說話間,被沈月春與程義利的爭吵打斷。
    本來是想要過去呵斥小懲一下二人的。
    但聽沈月春將此案說的十分曲折,覺得有幾分趣味。
    一時興起,便接了狀子。
    雖是接了狀子,但回去叫人到刑部借過來案卷,只是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便擱到一邊再也不問了。
    轉(zhuǎn)眼間來年正月十五也過去了,李蓮英在宮里忙活了一個多月,身體有些吃不消,便告了幾天假回家休息。
    李蓮英9歲入宮,在宮中學(xué)了些字。
    這些年因為侍候慈禧,要想盡辦法哄著慈禧順心高興,所以也使勁讀了些書。
    這天睡到晌午,用過了飯,他又來到書房,想找兩本詩書看看。
    卻見案頭上擺著沈月春的狀子,忍不住又拿起來看了一番。
    這時王墨端了茶送上來,李蓮英對他道:“你看看,這狀子寫的真不錯,字字含峰,句句在理,義正詞嚴(yán)。
    不知是哪個訟師之作。
    不過,我看了案卷,這楊月樓確實也有些冤。
    這狀子是王墨故意擺在桌上的。
    他知道李蓮英讀了東西總愛發(fā)些評論,為了能接上李蓮英的話茬,所以掐好了時候過來送茶。
    這時一聽李蓮英說楊月樓冤枉,正中下懷,急忙接話道:“主子,您是菩薩心腸,又有這么大的能耐,您說一句話,就是王公重臣誰敢不賣您一個面子,但既接了狀子,為何又放了這長時間?李蓮英道:“我雖是一時興起,但并非無意管此事,只是我做此事卻有三不妥。
    “這是怎么講?“宦官不能干政,雖說我說話頂事,但沈月春與我無親無故,我若去向刑部和大理事過問此事,憑白替她擔(dān)一個干政的名聲,此事不妥;這案子是巡撫和按察使聯(lián)審定案的,可見巡撫是非要定實此案,我若出面翻了這個案子,憑白的惹了這個巡撫丁日昌,大不必要,這是二不妥;如今朝廷里政局不穩(wěn),兩宮皇太后有些不對,我不能讓東宮慈安太后抓了把柄,這是三不妥。
    王墨見他不愿沾一頂點兒腥,把自己撇得門兒清,知道事情不好辦,但看在那三千兩銀子的份上又不甘心,問道:“看來這楊月樓真要沉冤,流放到黑龍江了。
    “這也不見得。
    王墨聽這話一愣。
    “若是沈月春能找到能為她進(jìn)疏的言官,這事還有一分希望,不過希望渺茫。
    因為這事兒不大,丁日昌雖是有意造獄,論起來不過是疏忽的過錯,案子大不了駁回重審,丁日昌若是非要與楊月樓作對,下一回報到刑部的判詞還是一個樣。
    再有一個辦法就是找到宮里能說得上話的人來,從太后嘴里套出一句免罪的話來,這楊月樓自然就無罪了。
    “主子,您可是西宮太后的大紅人,從太后嘴里套出這兩個字來還不容易?您也說了,這是個冤案,若是為楊月樓申了冤,也是積德行善得名的事……李蓮英把臉一沉道:“王墨,你今天可不對呀。
    怎么沒完沒了的替沈月春說話,莫非沈月春也找到了你的門路。
    王墨急忙跪下道:“小的哪有這個膽量。
    但沈月春的確曾經(jīng)是我家在上海一個極要好的鄰居,父母也多承人家照顧。
    這回不過是替父母還一個情,也是盡一點孝心。
    李蓮英是個孝子,聽這話倒不生氣了,只是道:“皇太后金口玉言,楊月樓一個戲子,豈能搬得動她老人家說話。
    王墨一聽此話,知道事情無望,只好轉(zhuǎn)告了沈月春。
    沈月春仍不放棄,仍是在京里到處托門路,找關(guān)系。
    但正應(yīng)了李蓮英那句話,人人都有幾個“不妥,都是先為自己著想,哪里會去為一個地位極為低下的戲子昭雪。
    眼看著春暖花開?陽回大地,萬物復(fù)蘇,百花競放,漸漸到了三月底。
    沈月春奔波百日,絲毫無功,反而累垮了身子,倒在床上,寸步難移,歇了許多天,吃了許多藥才略好一些。
    這一天上午,身子覺得有些輕爽,又要出去,李環(huán)翠勸道:“你來京也有四個多月了,雖然事情難辦,花錢無數(shù),雪冤渺茫,但妹妹也不攔著你。
    畢竟要讓你做了,今后才不后悔。
    但這幾天你身體沉重,應(yīng)該好好歇歇才是。
    身子若是毀了,其他什么事也辦不了。
    你說妹妹說的對不對?沈月春道:“雖是這個理,但我心里卻放不下。
    話未說完,卻見王墨興沖沖走進(jìn)來道:“好事,好事。
    沈姐姐,那楊月樓的案子有望了。
    您可遇著貴人了。
    沈月春一聽,急迎上去道:“怎么,難道是大理寺將案子翻了?王墨道:“不是,這事比大理寺翻了案子還要鐵定,這人比大理寺的有卿還要尊貴。
    是當(dāng)今西宮皇太后赦了楊老板了!
    十三、慈禧聽?wèi)蛏庠聵?/div>
    京劇班子在皇家大宴時唱戲。
    慈禧突然想起了名角楊月樓。
    李蓮英趁這個時候?qū)钤聵桥c韋阿寶之事簡略陳述一番。
    慈禧命人特赦楊月樓出獄。
    楊月樓出獄后立即動身去上海尋找韋阿寶,但終無下落。
    李蓮英本來是把楊月樓的案子當(dāng)個趣事,看一看聽一聽也就罷了,很快就將此事拋到了腦后。
    這一年是同治十三年(1873年),三月二十三日是同治帝載淳17歲生日,紫禁城里照樣要熱鬧一番。
    文武百官到交泰殿朝賀之后,便是奏樂、拜位、受禮、共宴等繁瑣禮儀。
    慈禧酷愛京劇,特意命有名的京劇班子在皇家大宴時唱戲。
    頭一出戲是《長坂坡》,演的是三國里趙云亂軍之中殺的七進(jìn)七出的故事。
    演到趙云的幾番上馬下馬的身段時,慈禧道:“總不如楊月樓演的好,轉(zhuǎn)燈、探海都不如他干凈利索。
    回頭又問李蓮英道:“小李子,怎么好久不見楊月樓了,雖說他去上海了,這個日子還不能叫他過來演一出么?你這差事是怎么當(dāng)?shù)模坷钌徲⒙牬褥岬綏钤聵?,一下子就想到那案子的事,雖說無心插柳,但趁這個時候也樂得做個順?biāo)饲椤?/div>
    于是道:“稟太后,聽說楊月樓因一個案子被拘押起來了,判了流配四千里到黑龍江,正在南京獄中等候刑部回文。
    遂將楊月樓與韋阿寶之事簡略陳述一番。
    慈禧聽罷道:“發(fā)配到黑龍江?可惜了楊月樓一身的本事。
    不就是良賤通婚嘛,斷離就行啦,值得用這么重的刑罰么?說什么卷財,這丁日昌真是糊涂,楊月樓還會缺錢使么?刑部尚書皂保趁機(jī)拍馬道:“太后說的極是,奴才本就覺得案子可疑,卻始終找不出疑點來。
    太后一句話就道明了其中蹊蹺,奴才實在是慚愧。
    慈禧聽了心中得意,說道:“我看楊月樓也不用遞解回原籍了,該在哪兒唱戲就在哪兒唱,別為這事兒荒了他的戲。
    慈禧輕輕一句話,便將楊月樓一場大難如日照薄雪般化得干干凈凈。
    但楊月樓一案屬于特赦,丁日昌、葉廷春等人并不算判錯案子,參與制造此冤案的人都未受到任何懲處,照樣高高興興當(dāng)官摟錢。
    楊月樓奇案就這樣被糊糊涂涂的了斷。
    沈月春聽了此消息又驚又喜,立刻收拾東西回了南京。
    沈月春到南京時,楊月樓已經(jīng)被釋放。
    二人相見,百感交集。
    楊月樓掛念韋阿寶,立即動身去上海尋找。
    但韋家早已不認(rèn)此女,韋阿寶下落不明。
    沈月春陪著楊月樓到處打聽消息,有的說是官配給一位七十多歲的孫姓老翁,有人說是去浙江出家做尼姑了。
    二人尋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光緒元年也未打聽到韋阿寶的下落。
    楊月樓雖然不能忘情于韋阿寶,但畢竟人去杳杳,難尋音訊。
    而沈月春與他相處近兩年,患難與共,日久生情,且二人同屬賤籍,自然有惺惺相惜之意。
    光緒二年九月,二人在上海舉行婚禮,之后回到北京。
    楊月樓在北京將藝名改為楊猴子。
    以前因其演《安天會》、《水簾洞》、《泗州城》的猴王孫悟空活靈活現(xiàn),曾經(jīng)有人送過楊月樓這個楊猴子的綽號,卻不為他所喜,一般人不敢當(dāng)他的面這樣稱呼。
    此次回到北京,卻將藝名改過,仍叫楊猴子。
    許多人不知何意,楊月樓道:“我輩優(yōu)伶,不過是有錢有勢人家的玩物而已。
    演戲之人如被耍之猴,高興了有賞,不高興了便是一頓的皮鞭,哪里有什么做人的地位。
    這一藝名含了多少的血與淚啊。
    光緒十五年(1889年),楊月樓病逝于北京,終年41歲。
    韋阿寶的去向,始終無人知道,留給后人一個難解的謎團(t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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