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錄 一、妻子無端失蹤疑被殺 二、妻子失蹤原是藏于情人家 三、仵作查驗尸體道實情 四、總督偏聽偏信,終釀冤案 五、案件疑點重重,新縣令重審 六、事實面前無人能逃脫 -------------------------------------------------------------- 一、妻子無端失蹤疑被殺 妻子明明活著,而丈夫卻成了殺妻的案犯。這是清代雍正年間發(fā)生在湖北麻城的故事。 麻城縣城里住著一戶殷富人家,主人名喚涂如松。涂家世代經(jīng)商,在麻城算是數(shù)得著的富戶。到了涂如松這一代開始棄商治學。如松自小聰敏過人,但性格高傲,十六歲娶同縣楊氏為妻。這位楊氏年紀比涂如松還大一歲,生得頗有幾分姿色,性格好動,常與如松的學友調(diào)笑嬉鬧,弄得如松十分尷尬。為此,如松曾多次告誡楊氏,要她端莊持重一些,楊氏卻毫不介意,依然故我。這樣,夫妻之間漸生芥蒂,如松執(zhí)拗的脾氣上來,就動手毆打楊氏。楊氏也不甘示弱,每遭毆打,就跑回娘家躲避,還得如松的老母親親自去兒媳的娘家賠禮道歉,好說歹說把媳婦接回來。這種日子持續(xù)了好幾年,始終不見緩和。 這年冬天,涂如松的母親偶然染了一點風寒,竟然臥床不起了。涂如松生性孝母,親自煎藥侍茶,終日不離床前。如松的岳母也深明大義,親自把女兒送回來,讓她和如松一起侍奉婆婆。怎耐楊氏自小嬌生慣養(yǎng),對侍奉婆母一事深感厭煩,每逢如松不在身邊,就大聲訓斥婆婆。如松聽到后起先還壓著性子忍耐;后來實在忍不住了,又犯了“老毛病”,動手打起妻子來。這一天,楊氏又嫌婆婆把茶水灑在了床上,張口大罵。這一情景被如松看見了,一時氣憤拿起一根木棒就打。楊氏見丈夫如此狠毒,一氣之下,又夾起包袱離家而去了。 涂如松認為,妻子準又是故伎重演,跑回娘家去了,所以并不在意。涂母病好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把兒媳婦接回來。老人收拾了一箱籠禮品,讓如松騎馬馱著,自己坐上一乘軟轎,去親家母家接兒媳婦。誰知到了親家家,才知道兒媳婦根本沒有回娘家。起初涂母還以為是親家母負氣不準女兒露面,不斷賠禮道歉,誰知親家母竟然淚如雨下,說女兒既然一個多月前就跑了,至今沒回娘家,必是有了不測。如松母子這才著了慌,趕緊出報帖,許以重賞,求鄉(xiāng)鄰們幫助尋訪楊氏。誰知帖子發(fā)出一個多月,仍然沒有得到一點楊氏的消息。 楊家見女兒沒有消息,就懷疑是涂如松下了毒手。楊氏有一個弟弟名叫楊五榮,從小不務正業(yè),游手好閑,養(yǎng)成了一副無賴脾氣。姐姐失蹤后,他不斷鼓動父母去縣里告狀,楊家終于投了控告狀。 麻城知縣湯應求是一個二甲進士出身的清官。他接到狀子后,仔細分析了涂如松的活動,認為涂如松殺妻子的可能性很小。就告訴五榮,查不清楊氏的下落,此案是無法了結的,并說:“你與其天天到縣衙來呼冤,還不如也幫助本縣查詢一下你姐姐的下落,只要你提供了可靠的證據(jù),本縣一定替你做主?!?/div> 二、妻子失蹤原是藏于情人家 在麻城縣西北二十里處,有一個山村叫九口塘。楊五榮知道涂如松在九口塘有一所別院,懷疑如松在別院里害死了楊氏,但始終沒有機會去查訪。自從在公堂上賭氣退出后,他越想越覺得九口塘這個地方可疑,于是獨自一人悄悄地潛進了九口塘。這天早晨,楊五榮想去涂如松別院附近探探風聲,便進了附近一家酒店。楊五榮在屋角一張小桌上坐定,一位陌生青年徑自坐在旁邊。五榮要了幾樣酒菜,陌生人湊過身來說:“在下趙當兒,就住在這九口塘內(nèi),老兄好像有什么疑難之事?!蔽鍢s聽說趙當兒是本地人,東一句西一句地和他扯起涂如松別院的情況來了。 趙當兒原是本地的一個無賴,見楊五榮問起涂如松,就知道他有目的,也一步步地用話引導,很快就套出了五榮的本意。為了騙取五榮的錢財,他故作神秘地說:“涂相公的別院我沒去過,不過三個月前這里倒確實來過一位美人,聽說是涂相公的夫人,后來就再也沒有出來?!蔽鍢s緊緊追問:“為什么沒有出來?”趙當兒卻故意欲言又止,直到五榮掏出了三兩銀子塞到他手里,他才吞吞吐吐地說:“涂相公一向與夫人不和,這次趁隆冬天氣把夫人騙到別院來,原是有意加害于她,果然不久后,他就約來了一個平日最好的朋友,兩人一起把夫人殺害了??蓱z一位漂亮的女子,竟死在了丈夫的手下?!睏钗鍢s沒想到這么順利就打聽到了姐姐被害的消息,為了證實趙當兒的話。他又追問:“那個一起行兇的人是誰?”趙當兒眨了眨眼說:“聽說姓陳,名叫陳文?!睏钗鍢s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問道:“老弟此話當真?”趙當兒語氣堅定地說:“千真萬確?!蔽鍢s又問:“如果叫你去公堂上作證,你可敢去?”趙當兒滿不在乎地答道:“那有什么不敢的。” 楊五榮見趙當兒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就站起身來,對他深深施了一禮,那趙當兒趕緊還禮,不解地說:“老兄何必如此客氣?”楊五榮這才說:“實不相瞞,在下楊五榮,正是涂夫人的胞弟,家姐失蹤兩個多月杳無音訊,我已料定是涂如松將她害死了??酂o實據(jù),所以來到九口塘查訪,不想巧遇老弟得悉真情。我看老弟性格直爽,一副俠腸義骨,就煩您與我一起去縣衙門指控涂如松,倘若大仇得報,我楊五榮情愿出五十兩銀子酬謝于你?!睏钗鍢s這一番話倒把趙當兒說愣了,他原來不過想編個新聞哄騙一下楊五榮,賺幾個零錢花花而已,沒想到楊五榮竟是涂夫人的親弟弟。事到如今,再想否定原來的話已不可能,但陪著楊五榮打官司,也不是個舒服事,萬一被人戳破,還可能要坐上幾年監(jiān)牢。到底怎么辦?趙當兒小眼珠一轉(zhuǎn),仔細盤算起來,那楊五榮卻以為趙當兒是要條件,就說“如果你覺得五十兩銀子少,我還可以再加一點,六十兩如何?”趙當兒聽見有六十兩銀子可圖,一時竟忘了利害關系,把胸脯一拍說:“就這么說定了,我趙當兒倒不是圖這六十兩銀子,主要是看著涂如松害人于理不公,我這就陪著你去縣衙門?!睏钗鍢s此刻報仇心切,也顧不得仔細捉摸一下趙當兒的話是否有漏洞了,立即呼喚店家算清酒錢,拉著趙當兒就奔了麻城縣衙。 湯應求這幾天并沒有休息好,他是個辦事認真的人,涂如松家丟失了夫人一案,查訪了十余天也沒有線索,使他十分焦急。在大堂上趙當兒一口咬定涂如松與陳文一起在九口塘別院殺害了自己的妻子。既然有人證出首(指檢舉),湯知縣只好下令把涂如松緝拿歸案。但涂如松到了公堂之上,對殺害楊氏一事矢口否認,并說他從來沒有一個叫陳文的朋友。湯知縣下令把涂家的管家、雜役盡數(shù)傳來,分頭詢問。這些人都異口同聲證明,兩月前涂母病重時,涂如松確實沒有離開過老夫人。涂家的管家還特別指出,如果對涂家傭人信不過,還可以找本縣老醫(yī)生李德辰查詢。 湯知縣將李大夫請來一問,才知道涂母病重之時,李先生每天進涂家看病一次,都由如松陪伴接待,這樣一來說涂如松在九口塘殺妻顯然不實了。但楊五榮卻哭訴涂家上下溝通,制造假證欺蒙官府,請青天大老爺做主。湯知縣見原告死死咬住不放,恐怕生出其他枝節(jié),就下令暫將涂如松收監(jiān),待查出確鑿證據(jù)再作論處。 涂如松在麻城縣內(nèi)雖是首富,但為人卻很厚道,平日里對鄉(xiāng)鄰們多有周濟,所以人們都很敬重他。第三天頭上,又有一位老者來縣衙投狀,他是趙當兒的父親,狀子寫道:“我兒趙當兒本系九口塘的無賴,專喜招搖撞騙,此次作證涂如松殺人,也屬無中生有,大老爺切不可相信。倘若聽信我兒的證詞,錯判了涂相公,老漢請求將來查清后,不受兒子的連坐。”湯知縣接到這些鳴冤狀后,反而更加冷靜了,他一面感覺到涂如松可能冤枉,一面也懷疑這是涂家花錢運動的結果,所以并沒有釋放涂如松,反而下令務必嚴加看守,以防不測。 楊五榮自拉趙當兒作證把涂如松下獄后,心急如火。這天早晨,想去縣衙門看看究竟,忽然一個老婆婆找上門來,那位婆婆年紀五十余歲,一身農(nóng)家打扮,走路慌慌張張,似乎心緒不寧,見了五榮竟然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整話來。五榮請她慢慢說,那位老人說:“老身馮王氏,乃是城南馮家莊人,逆子馮大,生來不務正業(yè),到處拈花惹草,令姐與馮大早有勾結,三個月前她與涂如松發(fā)生口角以后,為逃避如松的毆打,私自藏匿在我家,與我兒共處一室,同枕共眠。本想躲避一陣后再回夫家,不想你與趙當兒誤認為她已被涂如松殺害了,告到官家,那湯知縣這幾天不斷派人查訪令姐的下落,已有人到我家進行查詢,看來遲早要被人查出來,我們與令姐都十分恐慌,令姐讓我來找你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辦好?”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把楊五榮給驚呆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判斷竟完全錯了。對于姐姐還活著,他并不感到怎么高興,因為他告狀的目的也并不是為了給姐姐申冤,而是企圖狠狠地敲涂家一筆竹杠。好不容易利用趙當兒把涂如松投進了監(jiān)獄,正等著涂家派人來求情談條件,沒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馮大沉不住氣了,來找自己商量對策。這一下不但吃到嘴的熱饅頭沒有指望了,而且自己還要落一個誣告本縣首富的罪名,說不定也得坐監(jiān),這可怎么好呢?想到這里,楊五榮說話也變得結巴了,為了不露痕跡,他示意馮母先回家去聽消息,等自己想出辦法來再去馮家通知她。 送走了馮母,楊五榮如坐針氈,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去向一位曾和自己在一起偷偷地賭過錢的生員楊同范求教了。 在麻城縣城西南有一處小小的莊園,古銅色的大門上掛著“楊宅”的木牌,這就是楊同范的家。楊同范今年28歲,生得一副大寬臉龐,兩只大眼圓睜著,透著一副傲慢氣。見敲門的是楊五榮,他無意中對自己親自出迎感到了一點后悔,因而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冷冷地說:“五榮,你來干什么?”楊五榮被楊同范的凌人盛氣壓得更不敢抬頭了,只是卑謙地賠笑說:“小弟前來找仁兄討教,我姐姐有下落了……”聽五榮提起了姐姐,楊同范眼前立刻顯示出一位纖纖細腰、面如桃花的美女形象,他曾多次見到過楊氏,深深垂涎她的美色。楊氏嫁到涂家后,他也曾對涂如松忌恨了一陣子,暗中欽羨如松討了個絕代佳人,也深為自己不能偷香竊玉而遺憾。如今聽說楊氏有了下落,又勾起了他早已萌動的春心,不覺把一張冷臉化做了一張笑臉,用手拉住五榮的胳膊,顯出一股親熱勁兒,把五榮讓進了客廳。 五榮沒想到楊秀才能這樣熱情,大有受寵若驚之感,還沒坐穩(wěn)屁股,就把楊氏如何逃匿、如何與馮大成奸、自己又如何狀告涂如松的事一五一十倒了個干凈。楊同范聽得如醉如癡,他感到自己今天不但交了桃花運,而且交了財運,怪不得早晨起來就有兩三只喜鵲對著屋子“喳喳”直叫呢!直到楊五榮把話講完連忙催他出主意時,他才似乎從美夢中驚醒,說:“這好辦,叫你姐姐到我家來藏一陣子,等風頭過去再想辦法?!蔽鍢s有點擔心地說:“您家離城里不遠,萬一被公差緝查出來……”楊同范哈哈大笑說:“我是堂堂生員,有功名在身,誰敢到家里來搜查?就是藏上一百年,也透不出風聲?!蔽鍢s又說:“那涂如松的官司怎么打?”楊同范說:“把你姐姐藏好后,你可繼續(xù)告涂如松殺妻,如果他家出錢求和,你就足足敲他一大筆,如果涂家不肯花錢,你就不斷去縣衙催促,讓縣官把這小子殺掉了事。”楊五榮聽了同范的指點,頓感有利可圖,于是讓楊同范收拾住所。同范說:“我家正房后墻是一座很寬的夾壁墻,夾壁里面可容一床一幾,就讓令姐在夾壁墻中暫住,不用說官府不敢搜查,就是搜也叫他一無所獲?!蔽鍢s大喜,深深地給楊同范做了個大揖,興沖沖地到馮家莊接姐姐去了。 送走了楊五榮,楊同范心中好似被一盆火燒灼著一般,有點坐臥不寧了。十幾年來夢寐以求的美人,想不到被自己三言兩語就騙到了手。欲火燒身最難受,他坐在書案前,幾乎是一步一步地計算著楊五榮去馮家莊的路程。他想,只要楊氏一進自己家門,就決不能將她輕易放過。楊氏那帶著三分狐媚的笑臉,那婷婷娉娉的身姿,那微微倒豎的細眉,似乎有著無窮的吸引力,使楊同范感到那樣可親可愛,恨不得一下子抱住這位“絕代佳人”盡情消受。想到這里,他又坐不住了,三番五次跑到大門前,向官道上瞭望,但卻遲遲不見楊五榮回來。他有點按捺不住了,在書房里不停地踱步。又過了半個時辰仍不見楊五榮接楊氏到來,他卻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穿的一件暗花板藍色長袍有點不合身,急忙找了一件織緞玄色長袍換上,外罩一件青色暗花馬褂,在鏡子前左顧右盼地端詳起來。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楊同范隔窗望去,見楊五榮在前引路,后面跟著一乘軟轎,輕輕地放在了庭院當中。他不覺心花怒放,急忙迎出門去。楊五榮早掀開了轎簾,楊氏一手提著裙邊,一手搭在五榮胳膊上,被扶下轎來。只見她粉面含春,花容帶笑,自有一番誘人的風姿,身上穿著一件合體的湖綠色長裙,粉紅色繡花短襖緊掐著那窈窕的細腰,顯得分外嬌艷。楊同范不覺整了整衣襟,故作矜持地上前見禮。楊氏帶著迷人的微笑,深深地道了一個萬福,輕啟朱唇說:“又來麻煩楊秀才了?!敝灰唤佑|,楊同范就被楊氏的姿色懾服了,慌忙還禮,示意請楊氏姐弟進屋敘話。 楊氏輕移蓮步,款款而行,俗話說“情人眼里出西施”,此刻在楊同范眼中,楊氏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足以令人神魂顛倒,他故意與楊氏隔開一段距離,隨著走進屋來。楊氏坐定后,同范把自己家中的情況簡要地介紹了一下,并指著后檐墻說:“這是一道夾壁墻,乃是祖上為避亂世修的棲身之所,里面雖然不大,卻也可以容身,夫人平時可在里面躲藏,煩悶時就出來散散心,楊某是有功名的人,諒沒有人敢輕易闖我的宅院?!蹦菞钍蠀s問道:“不知我丈夫現(xiàn)在如何?是不是在到處找我?”楊同范故意嚇唬地說:“涂如松已經(jīng)在官府告你與奸夫拐款潛逃,現(xiàn)在縣里懸賞緝拿你,只要查到風聲,就抓到縣衙,投在監(jiān)獄里永世不得出來。”楊氏那桃花般的臉上,罩上了一股怒容,說:“想不到他竟如此狠毒,打罵還不算,竟然想叫我吃官司,我偏偏藏著不出來,看他到哪里找我?!睏钔渡俨坏眉偃始倭x勸上幾句,就站起身來說:“天色已近午時,夫人想還未用飯,且吃了飯再休息吧!”說罷吩咐一聲“開飯”,早有兩名侍女把準備好的酒飯擺了上來,楊氏稍事謙謝,就率先入了座。 酒席之間,楊同范殷勤地斟酒布菜,把楊氏哄得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吃罷飯楊五榮先起身告辭,楊同范也不挽留,只是囑咐他時常到這邊來看望姐姐,五榮見同范如此熱情,也覺放心,高高興興地走了。屋里只剩下同范與楊氏兩個人,同范坐在那里,兩只眼睛滴溜溜地在楊氏身上亂轉(zhuǎn)。楊氏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垂著頭輕輕地說:“楊相公且歇息去吧,妾身也有些困乏,不敢久陪了?!睏钔墩讨志茪?,斜睨著楊氏說:“夫人不必見外,俗話說'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同范久慕夫人芳名,難道就不能多陪伴你一會兒嗎?”楊氏原是個乖巧之人,聽了同范這番話,早已明白了他的心思,不覺粉面緋紅,手足無措,低著頭一聲也不言語了。楊同范心中“嘣嘣”亂跳,站起身來走到楊氏身后,見她正用一雙白嫩的小手絞著一只小巧的手帕,那微帶酒意的神態(tài)更加嫵媚動人,一時色膽包天,竟伸手把楊氏的手攬進懷里來。楊氏面孔紅漲,呼吸急促,瞪了同范一眼,有些嬌嗔地說:“楊相公莫非要勾引妾身嗎?”同范“咕咚”一聲跪在地下說:“小生垂慕娘子已久,只是無緣相會,今天娘子避難來到我家,豈非天緣巧合,望娘子體諒小生垂慕之情……”楊氏到了這個時候,一則已有醉意,聲心蕩漾;二則羨慕楊同范的功名富貴;三則自知已入楊府身不由己,遂不再拒絕。這一對水性男女,只接觸了不到半天就廝混到一起,做了一對露水夫妻。 三、仵作查驗尸體道實情 湯應求一刻也沒有閑著,一面暗中督促緝事衙役抓緊查訪楊氏下落,一面詳文上司請求多給他點時間以便徹底清查此案。但眼看著已經(jīng)過去一年了,楊氏仍然杳無音信,急得湯知縣幾次嚴厲斥責捕快們無能。 轉(zhuǎn)眼間又到了夏季,早晨天色分外晴朗,湯應求獨自一人在書房里披覽史書。刑房書辦李獻宗沒有通報就匆匆走進屋來。李獻宗有些激動,他說:“縣城以西三十里的舉水河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具已經(jīng)腐爛了的尸體,看來死者已死去數(shù)月。尸體原是埋在河灘里的,由于埋得淺,被一群野狗扒了出來,幸虧地保(指地方上為官府辦差事的人)發(fā)現(xiàn)得早,趕散了野狗,并派人看守住尸體,請老爺帶人前去驗尸?!睖珣蟛挥X靈機一動,很快與楊氏失蹤聯(lián)系到一起了,問道:“是男尸還是女尸?”李獻宗說:“尸身腐爛得較厲害,尚未分清男女?!睖珣笥謫枺骸翱捎腥饲叭フJ尸?”李獻宗說:“方圓十數(shù)里,沒有人相認。”湯應求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傳仵作(舊時指官署中檢驗死傷的吏役)李榮會同捕頭何雄一同前往驗尸,你也陪我一塊去!” 湯應求等人走了不到十里路,東南方卻突然卷過一片烏云。閃電在天邊劃破烏云,帶來陣陣的悶雷聲。湯應求知道將要有一場暴雨降臨,急忙問帶路的衙役距河灘有多遠,衙役答道:“十八里。”黃豆粒般大的雨點已經(jīng)砸了下來,湯應求一行十多個人,一下子被澆成了落湯雞。眼見無法往前走了,湯應求只好下令原路返回縣衙,為了保證新發(fā)現(xiàn)的尸體不被沖沒,他還派了兩個衙役冒著雨趕到停尸現(xiàn)場,囑咐地保嚴加保護。 麻城縣仵作李榮,今年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從二十幾歲來到縣衙,他不知處理過多少疑案,因此驗尸查傷頗有經(jīng)驗。省里府里出現(xiàn)了重大案件,常常請他去會勘,而只要他到場,任何不好決斷的事,都會迎刃而解,因而同行們給他起了個美號叫“圣手李”。今天早晨,他隨縣令去河灘驗尸,被大雨截了回來,弄了幾兩酒,自斟自酌,已經(jīng)有點微醉了。 黃昏時節(jié),一位年輕的書生來訪??此嘛椚A貴,以及他的神態(tài),就知道他是為了某一個案子而來,于是不待來人開口,李榮就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戕k哪個案子?”來人聽了李榮的話,起初一愣,繼而會意地笑了起來,說:“李班長果然爽快,我也不負班長盛意?!闭f罷敏捷地從懷里掏出一封銀子放在桌上,兩眼卻緊緊盯住李榮的臉。李榮并不動聲色,就像沒有看見銀子一樣,背過身去問:“你受誰的委派前來找我?”那人依然慢條斯理地說:“你我素昧平生,班長也不必打聽我的名姓,這封銀子權做定禮。請您幫助說上一句話,事成后還有一封銀子相贈?!崩顦s問:“你讓我說什么話?”來人說:“聽說班長要隨湯知縣去河灘驗尸,只求班長證實死者是個女性,年紀在二十三四歲之間,系被人用繩子勒死的。就一切都完了?!崩顦s說:“倘若尸身是個男人,我就是再遮掩,也瞞不過隨從捕頭和湯知縣哪!”來人笑道:“班長放心,這具尸身已經(jīng)腐爛了,人形十分模糊,這么熱的天,尸臭異常,絕沒有人肯到近前去細看。班長又是遠近聞名的仵作,您說了話,還有誰敢不信呢?” 李榮聽罷,心頭涌起了一股怒火,這位老仵作,生性耿直,為人坦蕩,從來見不得營私舞弊之舉,沒想到居然有人行賄到自己頭上來了。來人見李榮沉吟不語,還以為他是見錢眼開了,往前湊了幾步問道:“班長意下如何?”李榮等來人離自己只有半步遠時,猛然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脖領,雙手往上一提,已把來人咽喉扣住,跟著揚起左手,左右開弓兩個大嘴巴,打得來人“哇哇”直叫。李榮頭上青筋崩起,氣哼哼地說:“大膽的無賴,竟妄圖用錢買你爺爺來了,你就不怕王法嗎?我李榮當了三十多年仵作,從沒見過你這樣明目張膽行賄的歹人?!闭f罷把桌上的一封銀子一掌掃落,吼道:“拿上你的臭錢,給我滾出去!” 兩天以后,風和日麗,湯應求帶著李榮等人來到了河灘尸場。由于知縣有令,地保已派人把尸體周圍用草繩攔了起來,三四個村民守護在現(xiàn)場,不敢離去。草繩圈外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老百姓,看見湯應求的轎子到了,百姓們自動讓開了一條路。湯應求下了轎,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一下子就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十分熟悉的臉——“楊五榮”。他心中叫了一下這個名字,卻發(fā)現(xiàn)五榮雙眼哭得通紅,正分開人群要往圈里闖,嘴里喊著:“姐姐,姐姐,我那苦命的姐姐!”在楊五榮旁邊,有一個衣著華麗、戴相公巾的秀才,正扶著他勸解。湯知縣認識這個秀才,那是本縣生員楊同范。為了維持秩序,隨從的衙役們已經(jīng)亮出了刑具,老仵作李榮卻解開了帶來的小包,往外一件件地拿驗尸工具。湯應求這才把目光轉(zhuǎn)向繩圈中央的尸體,只見尸體腐爛,手腳都有被野狗撕爛了的痕跡,面部早已爛透,連男、女都分不出來。 陽光下,成群的蒼蠅在尸體上飛來爬去,尸體發(fā)出了一股奇臭,令人掩鼻。湯知縣看了李榮一眼,李榮會意,戴上了一副皮手套,把懷里藏的一瓶酒取出來,倒在手套上,然后陰沉著臉,向尸體走去。楊五榮見李榮走近了尸體,猛然分開眾人跑過去,趴在尸首上面聲嘶力竭地哭起了姐姐。李榮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伸手把楊五榮拉開,冷冷地問:“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姐姐?”五榮哭道:“姐姐離家前穿的是細麻衣服,為的是到婆婆家侍候婆婆方便,現(xiàn)在尸身上穿的也是細麻衣,而且花紋也對得上?!闭f罷拿出一塊撕下的衣服布遞給李榮,補充道:“班長請看,這圖案一樣不一樣?”李榮接過布來與尸身上的衣服殘片一比,果然一樣,就將其收進了驗尸包。楊五榮又“咚”的一聲給李榮跪下,哀求道:“請班長和老爺為民做主,嚴懲兇犯?!?/div> 李榮似乎沒有聽見,走到尸身前面,用銅尺量了各部分尺寸,又拿出銀針探入死者喉嚨,那楊五榮又哭喊著:“班長手下留情。”而李榮的銀針已經(jīng)取了出來,沒有發(fā)現(xiàn)銀針變色。他又往尸體的其他部位查了一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走到湯應求面前稟報道:“稟大人,死者系一個童子,男身,乃病疾而亡,死的時間大約在兩個月以前,與楊五榮無關?!薄鞍?!”剛才還蜷伏在地上的楊五榮,聽罷撲過來說:“你妄斷,死者明明是我姐姐,你為什么說是男身?”李榮瞟了他一眼,根本不予理會,對湯應求說:“大人是否打道回衙?”湯應求還沒說話,閃在人群中的楊同范卻擠了出來,氣勢洶洶地對李榮說:“這樣一個重案,怎能被你三言兩語就定出結果來?”然后轉(zhuǎn)過身對湯應求說:“生員楊同范,久知楊五榮之姐被人殺害,今五榮好不容易認出親姐姐,大人不給他做主,反而輕信仵作妄詞,叫全縣百姓怎么心服?”楊同范這一喊,立即有六七個看熱鬧的百姓也跟著哄了起來。李榮卻不客氣地對地保下令說:“尸體可以就地深埋,勿使野狗再扒出來。”楊五榮、楊同范帶著一伙人極力反對,湯應求見雙方爭執(zhí)不下,只得下令暫將尸首停放起來,容日后復核。 四、總督偏聽偏信,終釀冤案 清雍正年間,湖北省的首府設在武昌郡。湖廣總督邁柱的官衙,緊傍風景秀麗的蛇山。一位六十出頭的老幕僚,指著高仁杰送來的一株蘭花,見總督心情很好,乘機試探地說:“高仁杰候補三年,到現(xiàn)在還沒有署任實缺。”邁總督睜開了微閉的眼睛說:“不是已經(jīng)讓他到廣濟縣上任去了嗎?”幕僚有些為難地張了一下嘴,又把話咽了回去。邁柱卻接著問:“難道他還不滿意?”幕僚說:“他哪里敢有什么不滿意?只是這廣濟縣是讓高仁杰代署,一旦原縣令銷假復任。仁杰就得交印……”邁柱揮了一下手,示意幕僚不要再說。沉默了一陣,才說:“這湖北省內(nèi),候補官員太多,實任知縣又都沒有什么大差錯,難以撤下,只好讓他先委屈一陣了。”幕僚說:“仁杰不會有什么怨言,不過要想撤換縣令,現(xiàn)在倒有一個機會。”邁柱問:“什么機會?”幕僚從懷里拿出了一疊東西遞了過去說:“麻城縣出了一樁人命案,首富涂如松殺死了發(fā)妻楊氏,楊家拿著證據(jù)去縣衙出首,縣令湯應求竟置若罔聞。最近,楊氏的尸體被野狗從河灘中扒了出來,苦主(舊指人命案中被害人的家屬)又去申告,那湯知縣受了涂家重賄,竟胡亂將楊氏之尸斷為男尸,就是不肯處置兇手,麻城縣為此大嘩,苦主楊五榮及麻城生員楊同范,到省府來越衙告狀,把冤帖到處散發(fā),現(xiàn)在全省都知道此事了?!边~柱搖了搖頭說:“麻城殺妻案已經(jīng)張揚一年了,本督也曾去文詢問,麻城令湯應求也回了文,內(nèi)中情由好像不是你說的那樣?!蹦涣呕琶κ┝艘欢Y說:“湯應求受賄,以假情節(jié)欺蒙上憲,已在全省家喻戶曉,只是您周圍的人不敢據(jù)實稟報罷了?!?/div> 邁柱聽到這里,猛地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把幕僚遞過的揭帖展開。原來這正是楊同范、楊五榮寫的控訴湯應求的文字,邁柱看了幾行已是怒火沖天,及至看到末尾,揭帖上明明寫著“總督被欺,巡撫受騙,兇手逍遙,主法何賤”幾句話,越發(fā)雷霆咆哮,立刻傳令:“麻城殺妻案遲遲不見決斷。著令廣濟縣高仁杰重驗尸骨,三天內(nèi)把結果報來!”那幕僚趕快提筆把總督的指令寫好,請邁柱用了印,直接發(fā)往廣濟和麻城去了。 代理廣濟縣令高仁杰本是四川一個土豪的兒子。從小不務正業(yè),卻生就一副兇狠、惡毒的心腸,在鄉(xiāng)里作惡多端,聲名狼藉。長到二十多歲,又生出個想做官的念頭,仗著家里有錢,捐了三次巨款。地方上感念他募捐有功,賞了他個功名,在四川候補一年多,怎奈他名聲太臭,沒有人敢用他。他又用錢買通巡撫,改調(diào)湖北候補。三年來,他多方奔走,四面鉆營,花了不少錢,只撈了一個代理縣令之職,他當然十分不滿意,所以處處留意,希望能踢倒一位實任官,自己取而代之。正好麻城殺妻案鬧得十分熱鬧,他借機買通總督府幕僚,終于撈到了重新驗尸的差使。接到命令后,他心花怒放,決心借此機會參倒湯應求,自己去麻城這個富饒的地方大撈一把。于是傳令仵作薛無極立刻準備赴麻城縣驗尸。 楊同范派人賄賂仵作李榮被拒絕后,他感到陷害涂如松并不那么容易,就與楊五榮合謀在河灘演出了一場“認尸”的雙簧戲,不想被李榮當場戳破,幸虧當時自己赤膊上陣,唬住了湯應求,才避免了把驗尸結果上報府、省的結局。后來,他又鼓動楊五榮去省城張貼冤狀,大造聲勢,終于起了效果。總督大人派來的復審官員已于今天趕到了麻城,復審官員態(tài)度十分傲慢,根本沒有通知湯知縣及初審仵作,就決定明天早晨去河灘驗尸。楊同范知道這種形勢對自己有利,但擔心陪同前來的薛仵作也和李榮一樣,把尸體斷為男尸。于是又派了一名家人扮作書生前去行賄,誰知派去的人中午就出發(fā)了,到現(xiàn)在始終不見蹤跡。他懷著一顆忐忑的心等候回音。直到掌燈時分,派去行賄的人才回來。楊同范見他空著手進屋,心里就一陣輕松,他料定廣濟縣仵作已經(jīng)收了定銀。果然,派去的人報道:“這個薛無極十分貪婪,但又狡猾奸詐,直盤問了我大半天才把銀子收下,讓我轉(zhuǎn)告您,明天他一定見機行事,包管把事情辦妥,不過事成之后需要再給他兩封銀子,否則不干,小人怕把事情弄糟就答應了,他還不放心,又讓小人寫了一張借據(jù),才算答應下來?!睏钔兑幻姘蛋低春扪o極敲竹杠,一面卻也慶幸事情能夠辦成,就夸獎了家人幾句,高高興興地到楊氏藏匿的房間睡覺去了。 第二天復審官高仁杰,在一大群衙役的簇擁下來到了驗尸場。高仁杰的大轎穩(wěn)穩(wěn)地停在一快隆起的平地上,不容地保介紹就徑直向尸體走去,仵作薛無極趕忙趨前一步攔住高仁杰說:“大人貴體豈可受玷污?待小人檢驗了報給大人就是。”高仁杰點了點頭,薛無極早拿好銀針、銅尺走過去,翻弄起尸身來。假做認真地檢驗了半袋煙工夫,起身稟報道:“復驗了三遍,死者是個女身,24歲,右肋之下有重傷,顯系被人用重物猛擊致死。”一言既出,人群中立即傳來一陣凄切的哭聲,楊五榮推開眾人,滿臉淚水,跑到高仁杰面前跪倒,高呼:“青天大老爺,為民做主呀。”高仁杰傳令,將尸身裝在木匣內(nèi),就地埋葬,苦主且隨本縣進城再做定論。 湖廣總督邁柱在同一天里接到兩份申報,一份是麻城知縣湯應求對涂如松殺妻案的結案詳文,一份是廣濟代理縣令高仁杰彈劾湯應求受賄,包庇殺人兇犯的呈文。他草草看了看,心中已有了傾向性,尤其是高仁杰的呈文后還附了一張驗尸報單,上面明明寫著死者是24歲的婦女,被重物擊傷右肋而亡;而湯應求卻硬把女尸當成男尸,顯然是有意包庇真兇。最使邁柱懷疑的是,對涂如松殺妻案,湯應求拖了一年多不做結論,偏偏在高仁杰驗尸以后,馬上急如風火地審理結案,這明擺著是企圖孤注一擲,欺蒙上憲。因此,邁總督對湯應求已失去了起碼的信任,相比之下他覺得高仁杰能在幾天里驗明尸體,揭示出案情的重大疑竇,確實是個難得的人才。如果委派他全權審理此案,一定能迅速地使真相大白,那時再提拔他就理直氣壯了。想到這里,邁柱又打開了高仁杰的呈文,才發(fā)現(xiàn)他是指責湯知縣受賄,刑書李獻宗舞文,仵作李榮妄報,麻城縣上上下下竟沒有一個清白之人。邁柱一怒之下,立即傳見高仁杰,命他全權負責涂如松殺妻案,并下令停了湯應求麻城知縣之職,一應麻城事項暫由高仁杰代理。 高仁杰進入縣衙,他立刻傳見苦主楊五榮,命他將涂如松殺妻的事,詳詳細細寫個狀子遞來。楊五榮早有準備,把楊同范親自起草的狀子交了上去。高仁杰見狀子上有證人趙當兒的名字,就當堂傳訊了他。趙當兒接了楊同范的銀子,一口咬定他曾于夜間進入涂家在九口塘的別院,親眼看見涂如松與陳文用木棍將楊氏打死,并將尸體偷偷運到河灘草草掩埋。為了增加定案依據(jù),高仁杰還把楊同范請到縣衙,請他作為旁證,楊同范一口應承,并當堂指出湯應求與涂如松在案發(fā)前就有來往。一切準備停當,高仁杰下令將涂如松、李獻宗、李榮等人都拘捕入獄,并開始分別用嚴刑逼供。 第一堂審訊涂如松,在公堂之上,如松侃侃而談,簡直讓高仁杰找不到一絲破綻,萬般無奈只得動用大刑了。涂如松先后被打了二百大板,腿股之間皮開肉綻,仍然沒有一句供詞。高仁杰腦羞成怒,又下令使用夾棍,那如狼似虎的公差把夾棍收到了頭,涂如松小腿肌肉崩壞,兩踝露出了白骨,多次暈倒,還是不肯招認。高仁杰只好草草退堂,心中開始感到忐忑不安。他知道倘若涂如松死不招認,一旦有人路見不平,把冤情捅到京城,刑部就可能另派人來審理,那時自己精心設想的全部美好前景,都將化做灰煙。第二天一早就把一位心腹師爺請來密謀。遍體鱗傷的涂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由于夾棍施得厲害,如松已不能站立。衙役們將他拖上堂來后,他就趴在地上,痛楚地喘息起來。 麻城仵作李榮、書辦李獻宗已先期被重枷囚鎖著,押在大堂一側(cè)聽審。李榮一見大堂中間安置了一個熊熊的火盆,就知道他們要使用私刑了,及至看到涂如松那奄奄一息的樣子,心中充滿了憤怒和同情。涂如松依然不吭一聲,高仁杰大怒,吩咐一聲:“取鐵索!”聲音剛落,兩個衙役已經(jīng)用火鉗從燃燒的烈火中,夾出一根燒得通紅的粗大鐵鏈,“嘩啷啷”一聲擲在地上,又有兩個衙役從地上抓起涂如松,不由分說將他那已被鮮血染透的褲腿卷了起來,然后提到鐵鏈前,猛地按下去,涂如松的膝蓋正跪在燒紅的鐵鏈上,只聽“哇”的一聲慘叫,一股青煙從鐵鏈下冒出來。再看涂如松兩膝肌肉已被烙焦,昏死過去。高仁杰又喝令用冷水將他澆醒過來,沒容他喘息又按到另一根新燒紅的鐵鏈上,可憐涂如松一個安善良民遭此酷刑,再也忍受不住了,只得哀求道:“大人不必用刑,小人愿意招供。”高仁杰喜出望外,催他快講,如松這時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了,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只因楊氏與我不和,一時起了歹心,于去年二月將他誆到九口塘用木棍打死了?!笔w放在哪里?“就埋在舉河河灘上?!薄巴溉岁愇默F(xiàn)在何處?”“殺死楊氏后我給了他二百兩銀子逃到北方去了。” 問到這里,案情缺口已經(jīng)打開,高仁杰把涂如松押了下去,轉(zhuǎn)而對李榮、李獻宗說:“兇犯已經(jīng)招供,你們還有什么話講?”李榮猛的直起身來,大聲喝喊道:“高仁杰,你用如此殘酷的私刑逼取口供,就不怕遭天譴嗎?”高仁杰哼哼一陣冷笑說:“天譴?我看你是自討天譴,今天老老實實把妄報男尸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則罷了,如若不然,本縣叫你脫兩層皮?!崩顦s毫不示弱,抗爭道:“河灘無名尸,原是男身,你顛倒黑白,指男為女,還想叫我與你一起作弊,真是癡心妄想,李榮今天上得堂來就沒打算回去,你看著辦吧!”李榮的一席話,也激起了李獻宗的正氣,喊道:“高大人,你濫用酷刑,乃是違背大清律的,望你慎行?!备呷式芤娺@兩個人沒有被嚇倒的意思,不覺怒火中燒,一拍桌子喝令:“把這兩個刁徒拉下去各打一百杖?!毖靡蹅儞砩锨皝?,拖翻就打,兩個正直的小吏一時也被打得皮開肉綻,但李榮始終罵不絕口,高仁杰又叫人把燒紅的鐵鏈扔在了大堂之中,剛要下令對李榮用刑,書吏李獻宗卻喊了:“大人不必用刑,小人愿招?!痹瓉硭麚睦顦s年紀大了,吃不消那跪鐵鏈的刑法,只得搶先招供以保李榮。但李榮卻攔住了李獻宗,厲聲說:“李書吏,你休要避刑亂供,你我同為五尺男子漢,難道連一點皮肉之苦都忍受不了嗎?”高仁杰見李榮竟然如此大膽,不覺動了真怒,下令將燒紅的鐵鏈纏到了李榮身上,那班行刑衙役,都是高仁杰從廣濟挑選來的兇狠之徒,主子施令,奴才發(fā)威,夾起鐵鏈徑往李榮身上亂繞,把李榮燒得滿堂翻滾,皮肉發(fā)出“吱吱”的焦灼聲,只一會工夫就昏死在堂上。高仁杰余怒未息,令衙役用涼水將他澆醒,繼續(xù)施刑,五十多歲的李榮就這樣慘死在烙刑之下。 李榮氣絕后,高仁杰并沒有半點驚恐之態(tài),只吩咐將李榮的尸體抬出埋掉,又掉過頭來向李獻宗逼供。李獻宗此時已是渾身棒傷,鮮血淋漓,但神志尚清醒,他知道如果不按高仁杰的意思招供,自己也難免被烙死的結局,反正招了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胡亂招上幾句,先逃開這場酷刑再說。于是不再抵辯,完全按照高仁杰的引導,招認了湯應求受賄紋銀八千兩,自己分得五百兩,幫助湯應求寫了一道假呈文,李榮受銀三百兩,故意把女尸斷為男尸等情節(jié),高仁杰令他當堂具結畫押。至此,一場用酷刑逼出來的冤案終于被鑄成了。 高仁杰還在得意喜悅之時,那位出謀劃策的師爺又來找他了。師爺?shù)溃骸奥槌敲耧L刁頑,湯應求與涂如松又都是久居麻城的人,在縣城內(nèi)很有些影響,大人斷定涂如松殺人、湯應求受賄,雖有口供,但物證不足,倘若有人替他們鳴冤,難免要派員重審。小人擔心重審時至少有三處破綻,可以被人鉆空子。”高仁杰問:“哪三個破綻?”師爺說:“第一,舉河河灘上的無名尸,雖已被斷為女尸,但驗尸時我曾注意過,這尸體沒有頭發(fā),若有人復驗,指出這個破綻,我們無以回答。”?。「呷式芤宦犚搀@呆了,師爺繼續(xù)說:“第二,涂如松供出了殺害親妻,但至今沒有血衣,上憲復審不能不查,到那時會把我們弄個措手不及。第三,李榮系重刑之下當堂致死,又沒有口供,上憲追查,大人難免濫用酷刑逼供之責?!睅煚斦f到這里,高仁杰的臉色都變了,連忙問:“可有補救辦法?”師爺說:“辦法自然有,只要繼續(xù)嚴刑追問涂如松,讓他交出死者的頭發(fā)和血衣,有了足夠的證據(jù),就一切都好辦了。” 第二天晚上,涂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衙役們讓涂如松指出埋血衣的所在,如松眼花繚亂,不知往哪里指合適,兇狠的班頭已經(jīng)不耐煩了,掄動皮鞭就抽,如松臉上立即凸起了兩道血印。高仁杰又給涂如松施了一遍“鐵鏈纏身”,烙得如松體無完膚,死去活來。如松遭此毒刑,就連高仁杰帶來的審案衙役也有人看不下去了,一位良心未泯的衙役,偷偷地跑到如松家里,把如松的近況全部訴說了一遍,囑咐涂家趕快想辦法。如松的母親聞聽后心如刀割,她實在不忍心讓兒子在這種求死不得的狀況下繼續(xù)遭受酷刑了,就偷偷地剪掉了自己的頭發(fā)湊成一束,又央求李獻宗的妻子割破了左臂,以鮮血染紅了一套衣裙,派心腹家人把頭發(fā)與血衣埋在一個顯眼的地方,再以探監(jiān)的名義進入監(jiān)獄,把埋藏的地點告訴了如松。第二天不等衙役們催促,就主動地說:“經(jīng)過一夜的苦思冥想,想起了埋衣、發(fā)的地點。”衙役們拖著他來到城西,不費勁就找到了血衣和頭發(fā)。一切證據(jù)都齊全了,高仁杰有恃無恐地寫了一道結案呈文,涂如松被判斬刑,湯應求、李獻宗都擬絞罪。為了盡快定案,他下令連夜將呈文報到黃州府。 五、案件疑點重重,新縣令重審 黃州府知府蔣嘉年,是從刑部員外郎轉(zhuǎn)遷出京的四品正銜官員,十余年來,他先后在安徽、福建做官,頗有政聲。三年前由福建調(diào)往黃州任職。接到高仁杰報來的涂如松案,他知道這是總督大人親自過問的案子,不敢怠慢,立即審閱。初閱之后覺得人證物證都十分齊全,還有在這以前他已聽說過麻城知縣受賄的消息,所以準備按程序轉(zhuǎn)呈巡撫。正待寫批文,忽然又看到了案卷之中夾著的廣濟仵作薛無極的驗尸單,隨手拿過來一看就發(fā)現(xiàn)了破綻。薛無極寫道女尸是被重擊肋部而死,但根據(jù)蔣嘉年多年的經(jīng)驗,肋部受傷縱使肋骨折斷,也不致身死。從這個疑點出發(fā),他仔細重閱了呈文,才注意到麻城仵作李榮已被刑訊而亡,而李榮驗尸結果又與薛無極截然相反。對于李榮,蔣嘉年是比較了解的,過去黃州府出過幾樁疑案,都是調(diào)李榮前來驗尸后剖析清楚的,李榮那嚴謹?shù)淖黠L,精湛的驗尸手法,都給蔣知府留下過深刻的印象。說李榮故意把女尸斷為男尸實在令人難以置信,而李榮的驗尸報單又根本沒有收進案卷。為了慎重起見,蔣嘉年特地召請了幾名刑房書吏,以拉家常的方式詢問了他們對案情的看法。這幾名書吏,都是黃州府的老人,耳目靈通,經(jīng)他們把麻城縣最近發(fā)生的事一說,蔣嘉年已經(jīng)準確地判斷出案中有隱情了。身為一府之長,豈能容這樣荒唐的假案成真?蔣嘉年決定親自過問此案,他暗中調(diào)了四個縣的領班仵作,趁高仁杰不備之機,突然來到麻城,下令復驗河灘上的無名尸。高仁杰沒想到蔣嘉年會使出這一招,只得派薛無極陪同,自己親自引路,來到埋尸場所,把已腐爛的尸體再次扒了出來。 聽說府臺大人親率四縣仵作前來復驗尸體,麻城縣又是一陣轟動,驗尸現(xiàn)場人流如涌,連臨近的河南、安徽兩省都有好奇的人趕來觀看。由于人多,現(xiàn)場被堵塞得風雨不透,蔣嘉年特別通知當?shù)匕似祚v軍,派出了一百多名兵丁,維持秩序。這時最緊張的是高仁杰,而最害怕的則是薛無極。薛無極心中明白,只要尸體一暴露出來,自己所填的尸單就會被徹底推翻。但是他也懷著一線希望,因為楊同范告訴他,已經(jīng)派人分頭給參加驗尸的四位仵作送去了禮物,如果送禮奏效,也許還能維持原結論,但到底結果如何,就只聽幾位仵作的一句話了。 尸體再次被抬了出來,圍觀的人群中,伸長脖子觀看的,拼命往前邊擁擠的,爬到樹頂上居高俯望的,一片騷動??刂茍雒娴能姸∈掷郑瑖梢坏廊藟?,不允許圍觀者靠近。四位仵作,一齊走到尸體旁邊,掀開尸布,仔細察看。只見他們一會兒用銅尺量量長度,一會兒用銀針探探尸身,又拿出了兩把鋒利的小刀,把肋部剖開驗看,足有半個時辰,四位仵作才放下工具交頭接耳地議論了一番,然后示意請薛無極過來。薛無極此刻心中好似懸著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地走到尸身前。那四位仵作中一位領頭的老先生,用深沉的眼光掃了薛無極一下說:“薛仵作,你說尸體是男是女?”薛無極極力想從老仵作的眼神中察出他的深意來,但他那眼光深沉得有如大海,叫人摸不透深淺,只得囁嚅地說:“我看是女尸?!崩舷壬c了點頭,又問:“因何致死?”“右肋被重物擊傷而亡。”老先生又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薛仵作果然高明?!毖o極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只得敷衍道:“老先生過獎了?!闭l知那位老先生卻陡地收斂了笑容,說:“如果不是呢?”薛無極一驚,但很快鎮(zhèn)定下來說:“幾位上差是何意見?”老先生還沒開口,早有一位性急的仵作走過來說:“這明明是一具男童之尸,身上并沒有半點傷痕,你怎么會做出如此荒謬的結論來?”薛無極一時面紅耳赤,張著大嘴說不出一句話來了。蔣嘉年止住騷動的人群,對高仁杰說:“高大人,你說這是怎么回事?”高仁杰站起來說:“想必是尸身被人調(diào)換過了?!笔Y嘉年一陣冷笑說:“大案已被你裁定,調(diào)換一具腐尸有什么用處,何況此處乃通衢大路,公開挖墳換尸談何容易?高大人實在多疑了?!备呷式軈s堅持尸身被換,聲嘶力竭地要追查換尸人,蔣嘉年礙于是總督特派的官員,不便當眾斥責,只好說:“且回衙再議吧!” 事情十分湊巧,就在蔣嘉年等回到縣衙不久,又降下了一場暴雨,大別山上洪水咆哮,沖決了堤堰,那停放在河灘上的男尸,也被大水沖得無影無蹤,高仁杰得訊后大喜,一口咬定原驗尸體是女尸,并將詳文越過府臺和巡撫,直接報到了總督臺下。 邁柱最近得到了一對造型精致的宣德銅爐,當他得知這又是麻城代理縣令高仁杰敬獻的時,對高仁杰的印象就更好了。簽押房內(nèi)送進了一大疊呈報公文,邁柱一件件地翻了翻,發(fā)現(xiàn)高仁杰審案的呈文也夾在其中,于是拿過高仁杰的呈文翻閱起來。按照清代報文的程序,這種涉及數(shù)條人命的大案,必須由縣、府、省三級核查后,才能呈報到總督衙門,然后由總督用印轉(zhuǎn)呈刑部。而高仁杰的呈文跨過了府、省兩級,理應駁回,令他按級呈送,但邁柱一心提拔高仁杰,竟然連程序也不顧了,當即用印并以加急形式送刑部核準,這樣湯應求、涂如松等人的被殺被絞就只是個早晚的事了。 發(fā)走了呈文后邁柱又給黃州知府蔣嘉年寫了一封信,通知他將湯應求拘押待審,至于麻城縣令,則委托蔣嘉年在得力的候補人員中選擇一名,以免麻城無人治理。邁柱的意思是要通過蔣嘉年的手將高仁杰提拔起來,免得自己遭受非議。但是邁柱怎么也不會想到,蔣知府竟采取了個故意裝糊涂的辦法,把麻城知縣的空缺委派了一個名叫陳鼎的孝廉,而高仁杰仍被送回廣濟當他的代理縣令去了。 新任麻城縣縣令陳鼎,今年只有28歲,為人秉性公正,敢作敢為,深受蔣嘉年賞識。他來到麻城后不到十天,就接到數(shù)十件替湯應求、涂如松鳴冤的狀紙。其實,就是沒有這些鳴冤狀,他也洞悉這內(nèi)中的冤情。但是定案結論是總督大人親自批準的,而能夠直接作為推翻原案的鐵證——舉河河灘上的無名尸,又早已被山洪沖走了。在沒有查到楊氏下落以前,誰也無法否定這樁大冤獄。陳鼎對此感到十分為難,他知道蔣知府從一大群候補人員中把自己推舉上來,就是希望自己能夠主持公道,替被誣人洗清冤枉,并且懲治真正的罪人;他也知道高仁杰心狠手辣,又有總督做靠山,要想推翻他斷的案,必須拿出足夠的證據(jù)。所以,盡管下面民聲鼎沸,他卻始終不動聲色,暗中卻在調(diào)動一切力量,查訪楊氏的下落。 這一天,剛過午時,陳鼎料理了一上午公文,有點疲倦,正在后衙書房內(nèi)休息,忽然被一位老書吏喚醒了。他睜開睡眼問:“有什么事嗎?”老書吏把嘴貼近他的耳朵,用十分輕微的聲音說:“楊氏有下落了?”“??!”陳鼎一陣狂喜,忙問:“她在哪里?”書辦以手示意請他輕聲,又徐徐地說:“現(xiàn)在生員楊同范家中?!薄昂我詾樽C?”“有人親來縣衙告發(fā)?!薄叭嗽谀睦??”“就在書房外等候。”“請他進來!”書辦施了一禮,輕輕地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引著一位年輕的鄉(xiāng)下人走了進來。 那位青年人見了陳鼎就要下拜,被陳鼎攔住了,請他坐下詳談,青年人謙讓了一下才坐下,說:“小人姓張,名學禮,乃城西南小莊人氏,母親郭氏靠給人接生度日。我家與生員楊同范緊緊毗鄰,今天凌晨,楊秀才的夫人臨產(chǎn),特請我母前去接生,不想嬰兒是個橫位,十分難產(chǎn),我母調(diào)理了兩個時辰,也沒有生下來。產(chǎn)婦疼得連聲哭叫,我母親年紀已大,氣力不支,就提出需找一位婦人幫助掐腰催產(chǎn),但一時沒有成年婦人在場,產(chǎn)婦實在忍受不住了,喊了一聲'三姑救我!’我母不知這位三姑是誰,也幫助呼叫'三姑快來幫忙’。就在這時由里間闖出一位俊俏的婦人來,見我母親是生人就想回避,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母親當時并未多想,只以救人為重,請這位婦人幫助把嬰兒接了下來。再問這位藏在里間的婦人是誰,誰知那婦人突然跪了下去,說:'我就是涂如松的妻子楊氏,在楊秀才家避難,求您千萬不要泄露出去。’這時楊秀才也推門進來了,手里拿著五十兩銀子,硬塞進我母的衣袖里,囑咐不要聲張。我母拿著銀子退了出來,回家越想越不對,那楊氏既在楊同范家避難,高仁杰怎么能給涂相公定個殺妻之罪呢?涂相公無罪,湯知縣又怎能受賄包庇他?所以讓我趕緊來把消息報告給太爺,人命關天,天理良心,不要誤殺了無辜,冤屈了忠良?!?/div> 說罷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一看,端端正正五十兩銀子,分毫不少。張學禮把銀子放在桌上說:“這幾錠銀子鐵證如山,我長到這么大,也沒見過這么多錢財,請大老爺查收?!标惗粗@位質(zhì)樸的小伙子,從心眼里感激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了。張學禮見縣令已清楚了自己的來意,遂不再耽擱,給陳鼎行了一個大禮,急匆匆地就要往回趕。陳鼎走過去,執(zhí)住張學禮的手說:“本縣代湯知縣、涂相公謝謝你,你回去后一定注意不要聲張,以免驚動楊同范,本縣想立即稟明上憲,做出決斷?!睆垖W禮點頭退了出去。 楊氏果然沒死,此案即將真相大白,陳鼎心中萬分激動,他一面悄悄命令兩名最精細的捕頭,緊密監(jiān)視楊同范的活動;一面親自趕到武昌,去向湖北巡撫吳應菜報告。吳巡撫對邁柱越級審理案件本來就十分不滿,最近幾天又連續(xù)接到麻城鄉(xiāng)紳替湯應求、涂如松鳴冤的狀紙,正在思索解破的辦法,聽了陳鼎的稟報自然十分高興。但是他生性謹慎,覺得此案既然總督插了手,還是由總督出來收場為好。于是吩咐陳鼎將此情況直接向邁柱稟報。陳鼎有些為難地說:“倘若總督大人固執(zhí)己見,此案豈不是冤沉海底了?”吳巡撫說:“請邁總督結案,原是為了顧全他的體面,我料他不會置若罔聞,萬一他不肯推翻前案,本院也絕不會袖手旁觀,到那時無論怎么處理都好辦了?!标惗ο肓讼耄X得巡撫的話有理,就拜辭了吳大人,往總督衙門找邁柱去了。 邁柱今天剛與夫人生了一肚子氣,心情很不好,聽說麻城縣令求見,本想回絕。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位陳鼎竟然把自己留給高仁杰的位置輕易地奪走了,不知有多么大的手段,今天倒要見他一見。如果不順眼,就挑出幾句回話中的毛病,撤掉他出出氣,于是竟然一反平時接見下屬總要叫他等候一會兒的慣例,馬上傳見。 剛進門來,陳鼎恭敬地行禮后,邁柱對陳鼎說:“來了?”陳鼎仍然一聲不答,邁柱連問兩句沒聽見回音,就說:“你到我這里來,什么事呀?”陳鼎故意把語氣加重說:“麻城殺妻案?!边~柱心中一動,但表面上仍不露聲色,拉長聲音問:“涂如松、湯應求何時押遞省府?”陳鼎說:“這二人都系無辜,卑職不敢押遞!”“??!”邁柱這才仔細打量了陳鼎,只見他年方二十余歲,一張精明強干的臉龐上,帶著一種胸有成竹的氣度,心中暗想:“看來確實是個精干之人,倒要小心對付!”陳鼎不等總督再問,語調(diào)平和地把楊氏并沒有死的情況訴說了一遍。邁柱聽了嘴角露出一絲傲慢的冷笑說:“你真會編造海外奇談,那楊氏的尸體已被驗明,血衣、頭發(fā)均已起出,難道那都是假的不成?”陳鼎說:“楊氏健在,尸體血衣頭發(fā)自然是假的,高仁杰以重刑逼供……”邁柱截斷話茬說:“高仁杰審案是本督委派的,人證物證俱在才動大刑,逼供之詞從何說起?”陳鼎并不示弱,“涂如松身上烙傷累累,顯系私刑所致,仵作李榮刑下斃命,猶無口供,歷來審案,沒有這樣狠毒的,高仁杰怎能逃脫逼供之嫌?況且麻城鄉(xiāng)紳聯(lián)名遞狀鳴冤,民聲鼎沸,若不審理清楚,如何向朝廷交待?楊氏隱于楊同范家,已有明證,只需搜出楊氏,全案就可真相大白,大人若準予按律查辦,卑職當于十天內(nèi)將案情剖析清楚?!睂τ陉惗Φ年愂觯~柱心中十分惱火,但這番話理直氣壯,找不到半點破綻,又實在無懈可擊,邁柱只得說:“既然你斷定楊氏未死,那么限你十天之內(nèi)拘捕楊氏,審清此案,若案情與所言有悖,本督不會輕饒于你,去吧!”說完一揮手,示意陳鼎快快退去。陳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這才緩緩地退出了簽押房。 陳鼎是悄悄地返回麻城縣的,回到縣衙首先招那兩位捕頭,問了楊同范家的情況,得知沒有任何變化后,火速傳令升堂,調(diào)集快手差役二十余人,直奔楊同范莊園。當捕快們打破大門沖入院中后,楊同范才慌忙迎了出來,厲聲喝問:“為什么私闖生員室第?”陳鼎走過去說:“有人告發(fā)你私畜娼妓,特奉總督鈞令前來搜捕?!闭f罷喊聲:“搜!”衙役們將楊同范推到一旁,徑直奔入北房。這些衙役們久在公門,辦案十分有經(jīng)驗,楊家的夾壁墻哪里能逃得出他們的眼睛?只半個時辰,就打破了夾壁,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楊氏搜了出來。陳鼎見事情順利,心中暗喜,當即下令拘訊楊同范,并緝拿楊五榮。 這一場閃電般的行動,真使人眼花繚亂。公堂上下,圍觀的群眾站得滿滿的,都眼睜睜地看著陳縣令,聽他如何剖斷。陳鼎對跪在大堂上的楊氏說:“你私自潛藏,害得你丈夫家敗人亡。”楊氏卻好似在霧中一般,到現(xiàn)在還不知怎么回事,只是飲泣著說:“我丈夫打罵我,還到官府告我與奸夫拐款潛逃,我怕被官府抓住要上大刑,所以才藏在楊生員家,并沒有害人?!标惗φf:“我讓你看一個人。”說罷吩咐將涂如松扶上來,早有幾名獄卒把歷盡苦難的涂如松背到了大堂上。這時的涂相公已經(jīng)不成個人樣了,渾身的傷痕尚在向外淌血,一頭亂發(fā)直披到前胸,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趴在地上,只有喘息的氣力了。楊氏見背上來這么一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被嚇得心里“砰砰”亂跳,不自主地向后挪動身子。陳鼎卻止住她,問道:“你仔細看看他是誰?”楊氏這才定下神來,看了一會兒,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她終于認出了這就是自己的丈夫。女子慣有的憐憫心及自責感,使她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出走給丈夫帶來的災難,她猛撲過去,再也不顧骯臟,抱住丈夫大哭起來,嘴里還喃喃地叨念著:“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泵鎸Υ饲榇司?,堂上堂下觀看的人無不暗暗灑淚。陳鼎強捺激情,回過頭來對楊同范、楊五榮厲聲喝道:“你二人還有什么話講?”這兩個惡棍此時只有低頭認罪了。 陳鼎當堂判決,涂如松無罪,著即刻釋放歸家,由官府出資醫(yī)治刑傷。湯應求居官清正,審案無誤,從獄中請出來暫住驛館,聽候上憲另委職務。李獻宗主持公道,本無過錯,著暫時歸家養(yǎng)傷,傷愈后仍任書吏之職。楊同范、楊五榮誣告父母官,栽贓害人,從今日起下入麻城獄,待案情審清后再做懲處。楊氏私隱惡人之家,違背婦道,著收監(jiān)聽審。判文剛一公布,堂上堂下一片歡呼。陳鼎在歡呼聲中,把審理結果封好,送往黃州府去了。 六、事實面前無人能逃脫 湖北巡撫吳應菜,在三天之后,就接到了由黃州府轉(zhuǎn)呈上來的審理詳文,他仔細審視了各個環(huán)節(jié),覺得沒有什么疏漏了,就寫了一道奏疏,直接送給雍正皇帝,同時抄錄一份副件送總督衙門備案。 邁柱沒有想到,陳鼎竟然在兩天時間里就找到了楊氏,把自己親手批準的案子掀了個底朝天。他也沒有想到,一向小心謹慎的吳應菜,竟不和自己商量,就給皇上寫了奏疏。這樣,自己在民眾之間和在皇帝面前的臉就都丟盡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刑部對原判的勾決文書也回來了,一切依高仁杰審理的辦,著即刻將涂如松、湯應求、李獻宗處決。這真使邁柱如同啞巴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來。無奈之下,只得又寫了一道奏章,奏明案情出了新情節(jié),請求緩處涂如松等人的死刑。奏折上去后,邁柱反復思忖,覺得如果把整個案子徹底推翻,實在有損自己的聲譽,而不推翻又實在無法自圓其說。尋思良苦,也沒有想出一個好辦法,只好與那位多次代高仁杰送禮的幕僚密議,幕僚似乎早就胸有成竹,并不思索就出了一個令人意料不到的主意,邁柱越聽越覺得有理,點頭應充,讓幕僚下去照計行事。 麻城縣的監(jiān)獄,本來就不甚嚴謹,特別是女囚牢房,平日里只有幾名女牢子(舊指獄卒)輪流看守。農(nóng)歷七月中來了兩位衣著華麗的青年女子,自稱是涂如松家的使女,奉老夫人之命來探望主母。牢子檢查了他們帶來的東西,兩位使女千恩萬謝進了牢門。楊生員派來的兩位探監(jiān)者,幫助楊氏編造了一套應付審訊的假話,直到楊氏能背下來了,才悄悄地離去。 巡撫吳大人接到麻城縣送來的緊急報呈。楊同范在獄中指出楊氏并非涂如松的妻子,而是一名娼妓,自己承擔了以生員身份私納娼妓之罪,請求處分。而楊氏也同時推翻了自己是涂如松妻子的原供,只以暗娼自認,楊五榮當堂證明楊氏并不是自己的姐姐。這樣一來,陳鼎審定的結論又全部被推翻了。吳大人不由大怒,他知道這準是有人從中插手,使楊同范等人暗中串了供,正準備再稟報總督,請求督撫共審,偏偏總督衙門又送來了一道行文。打開一看,卻是邁柱給雍正的奏章抄件,奏章中把最近審訊情況說得一清二楚,請求仍按高仁杰的原判結案。事情發(fā)展到這種地步,吳大人才明白,原來插手的人正是總督自己。 北京城西北的圓明園,是雍正皇帝晚年處理政務、生活起居的地方。如今正是七月下旬,雍正皇帝坐在臨窗的龍案前,正費力地分析著湖北省總督、巡撫兩位封疆大吏送上來的兩道針鋒相對的奏折。他依稀記得自己在一個多月前,曾經(jīng)批過刑部呈送的死罪犯人名單,其中好像有一位知縣。今天,湖廣總督邁柱的奏折又提到了這件事,雍正不明白,為什么已經(jīng)批過的案子邁柱還要舊事重提,但是當他讀過湖北巡撫的奏折就全明白了。原來是督、撫不和,互相借故彈劾。但是在一個轟動湖北的大案中總督說有人殺了人,巡撫卻說這個人沒殺人,到底誰說得對?雍正反復對照了兩道奏折,發(fā)現(xiàn)督、撫二人都拿出了十分確鑿的證據(jù),如果想從奏折中分辨出孰是孰非來,那簡直是不可能的。而這個案子涉及了一位知府、兩名知縣,還有一大批七品以下的小官吏,如果不明確地剖析清楚,必然會使湖北局勢為之震蕩。雍正整個上午沒離開御座,準備傳膳的小太監(jiān)悄悄地進來幾次,見皇帝伏案沉思,始終沒敢去驚動他。時間已過正午,雍正提起朱筆,筆走龍蛇地寫道:“邁柱、吳即刻解除現(xiàn)職,內(nèi)調(diào)京師另行委任,特簡戶部尚書史貽直督湖廣,委兩省各司官員,會審涂如松殺妻案,限兩個月將結果直報大內(nèi)?!?/div> 戶部尚書史貽直,接到上諭后,只用四天工夫就趕到了武昌鎮(zhèn)。他到任后并沒有像其他總督那樣,今天傳藩臺,明天傳臬司,而是悄悄地躲在一間幽靜的小房子里,仔仔細細地看了三天案卷。憑著豐富的閱歷,很快發(fā)現(xiàn)了案卷中的漏洞。 首先,在作為物證的一束頭發(fā)中,他發(fā)現(xiàn)有幾根斑白的銀絲,而案卷中說被殺的楊氏是一位24歲、十分姣美的少婦,24歲的人怎會生出白發(fā)?他對頭發(fā)是否剪自楊氏發(fā)生了懷疑,繼而細審血衣,又找出了破綻。從血衣的質(zhì)料看,經(jīng)緯網(wǎng)絡完整,好像并沒有在土里埋過多長時間,但從案卷看,它又分明是被掩埋了一年有余,麻城地區(qū)本來多雨,血衣埋得又很淺,一年之間竟沒有漚壞一點,豈非咄咄怪事?有了這些疑點,史尚書開始接觸有關人員了。他先悄悄地派人將涂如松的老母請來,剛一見面,就發(fā)現(xiàn)這位六十開外的老婦人,頭上纏著一塊綢巾。七月炎夏,驕陽似火,她頭上包著綢巾,顯然是為護住頭發(fā)上的缺陷。史尚書故意從頭發(fā)談起,只三言五語就觸動了涂母的傷懷,她伸手將綢巾摘掉,露出了被剪的頭發(fā)。史尚書自然明白了,好言勸慰以后,老人又說出了書吏李獻宗之妻剜臂染血衣之事,史尚書一一牢記。送走了涂母,他并不急于召兩省大員會審,卻悄悄地把幾名從刑部借來的緝事能手派往河灘附近,暗中尋訪一名在兩年前死亡的男童。三天以后,就查得了實信,舉河岸邊富戶黃得功,有一個十分聰明的書童,兩年前得急病而亡,黃得功把他草草埋葬在河灘上了,不想由于埋得淺,被野狗扒了出來。地保發(fā)現(xiàn)后曾傳人去認尸,當時黃得功去武昌經(jīng)商,沒有趕上,等他回來后,書童尸體已被高仁杰斷為女尸,黃得功怕得罪新任知縣,一直不敢聲張,但心里卻暗暗好笑。不想這次史尚書派來的差役,偏要尋根問底,找到黃得功頭上詢問書童死后的埋葬場所,黃得功才將真相講了出來。 史貽直把這些查得實實在在的證據(jù)拼集在一起,認為審理此案已經(jīng)有了充分把握。這才打開轅門連日傳見兩省官員,自藩臺、臬臺乃至道員、縣令,凡認為與此案有關的,他都一律詳細詢問,特別認真地聽取了蔣嘉年、陳鼎、高仁杰、湯應求的意見,幾家的談話一經(jīng)對照,真?zhèn)我讶环置?。史貽直決定按皇帝的諭令,在八月初正式匯同藩臬兩司及省、府、縣三級官員正式審定這樁拖了一年多的疑案。 兩省官員會審,在湖北省算是頭號新聞了。開審那天,武昌鎮(zhèn)上萬頭攢動。那些聽審的鄉(xiāng)鄰、百姓,有的從百里以外趕到省府聽候信息,有的甚至特地是從河南、安徽等地趕來看熱鬧的。總督衙門前,警衛(wèi)森嚴,三步一卒,五步一崗,還有一隊隊的巡邏兵丁來回游動著維持秩序。所有人犯、證人、當事人都被按次序傳進大堂,只聽得大堂之中不時傳來驚堂木響,主審官員嚴厲的斥責聲不絕于耳。審訊從早晨卯正時刻起,直延續(xù)到日落西山。 黃昏之前,晚霞染紅了西面的天空,總督轅門被打開了,一位銀髯飄灑的老幕僚出現(xiàn)在轅門前,手里拿著一張剛剛抄寫好的審判文告。圍在轅門前的觀眾,唯恐自己看不見文告的內(nèi)容,拼命往前擁擠,控制場面的軍丁只好抬來幾條木柵欄,擋住蜂擁的觀眾。審判文告很快被貼好了,白色的宣紙上,寫著審理結果: “涂如松系無辜良民,被誣下獄,歷盡苦刑,著即刻釋放歸家;湯應求執(zhí)法公允,清正廉明,仍復七品功名,留任麻城;李獻宗奉公守法,堪稱良吏,升任麻城典史;李榮執(zhí)法拒賄,忠直剛正,為公殉身,著在全省表彰,以縣令禮厚葬;新任麻城令陳鼎,斷案公允,主持正義,著調(diào)離麻城,升任黃州府。高仁杰居心險惡,偽造證據(jù),重刑逼供,致傷人命,著即革去功名,收監(jiān)候?qū)?;楊同范、楊五榮通伙作弊,行賄偽證,誣陷本官,私藏民女,罪不容誅,擬判斬罪,候秋后行刑;楊氏私逃,與人通奸,敗壞風紀,著發(fā)往邊疆苦役終身;仵作薛無極,受賄偽證,致死人命,與楊同范、楊五榮同時處斬;無賴趙當兒貪圖錢財,無中生有,誣陷良民,杖責四十棍,發(fā)配黑龍江充軍?!?/div>
第二年清明,麻城縣城外柳枝青青,青草蔥蔥。李榮的墳墓前來了一位素衣縞服的青年,他把一盒珍貴的祭品莊重地擺在墳前,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眼角里滾出了晶瑩的淚水。這位青年正是涂如松,他嘴里輕輕地叨念著:“李恩公,你為如松而死,為正義而死,如松永世不忘您的恩德?!闭f罷已泣不成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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