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國
這是一味最有意境的菜肴:白嫩的炒蛋平鋪盤底,豐潤如玉、微力即斷的芹芽,與紅軟味腴的肉絲相間,鑲嵌幾片嫩綠的芽葉,一筷下去,送入口中,清馨與葷香交融,筋道與脆嫩相伴,讓人飄飄欲仙!
每年春節(jié)打牙祭,這道菜總會奉為極品,美其名曰“雪底芹芽”。芹芽要自己采,扒開菜畦里的雪窩,小指般粗細的玉芹,頭頂?shù)G芽頭,撲入眼簾。輕掰,在鋪了毛巾的籃底碼齊,不消多,只二十幾條,敷上毛巾,一路小跑趕回家。芹芽入溫水盆,輕擺洗塵,撈起控水。待明火翻炒的肉絲香氣四溢時,撒芹芽撲火,掂鍋再翻,點小磨香油,出鍋裝盤。
極品總會有故事。蘇東坡以文字誹謗丞相,流放黃州。好朋友看他無米下鍋,就把營地的一塊荒地給他耕種。他種菜種糧,緩解了飽腹之需。尤其那片芹菜,長勢很好。他按老家春鳩燴的做法,創(chuàng)制出“蘄芹春鳩燴”——斑鳩胸脯肉絲炒芹菜。這個樂天派賦詩,“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芹何時動,春鳩行可燴”。他特意注解,“蜀八貴,芹芽燴,雜鳩肉為之”。“霽容天在水,春色柳藏橋”,窘迫中的快意足見!其實,蘇家人都喜歡這道菜,弟弟蘇轍寫詩和,“家人旋貼釵頭勝,園父初挑雪底芹。欲得春來怕春晚,春來會似出云山”。貧困潦倒之際,不忘初心,如叢生雜草中的縷縷清香,親自取名“雪底芹芽”,怎不譽為人生極品?
確實,天上斑鳩肉絲也好,其他肉絲也罷,爆炒后細嫩香郁,是入春鮮肴;芹菜,無論水芹,還是旱芹,香濃而清瘦,號稱新春第一菜。時鮮烹炒,相得益彰,文人自然喜歡。“思樂泮水,言采其芹”,讀書人自命采芹人,源自古代習慣:書生考中后,祭拜孔廟,常采一枝芹菜插在帽上。只是,芹美,但終屬下里巴人。《列子》記述,鄉(xiāng)人在豪紳面前吹噓芹菜的味美,人家一嘗,“蜇于口,慘于腹”,翻腸倒胃,吐出了苦膽!鄉(xiāng)野村夫的美味美意,難入富貴人家的口心。鄉(xiāng)人獻芹,終成不揣淺陋的一己之意!“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的高適,“徒有獻芹心,終流泣玉啼”的李白,“獻芹則小小,薦藻明區(qū)區(qū)”的杜甫,溫文柔弱的文人,一絲微薄而虔誠的奉獻,被人嗤之以鼻,或許,只能是一場悲劇吧?!
其實不然,《呂氏春秋》有言:“菜之美者,有云夢之芹?!眳尾豁f不僅品味清香,還兼顧清熱降壓的功用。名相魏征嗜芹如命,天天糖醋拌之佐膳。辛棄疾著《美芹十論》,陳述抗金救國、收復(fù)失地的錦囊妙計,宋孝宗皇帝不屑一顧,但誰又能阻攔美芹成為憂國憂民的代名詞?《紅樓夢》的作者曹翁,一生走著下坡路,晚年倫落到靠朋友接濟過活,但自號雪芹,抱以香馨,以芹自比,以芹名志,筆耕不輟,開創(chuàng)了中國小說的高峰!
文人的意趣總是相通的,芹香,牽動著文人的魂靈。林語堂先生笑談蘇東坡:智能優(yōu)異,心靈卻像天真的小孩——這種混合等于耶穌所謂蛇的智慧加上鴿子的溫文。郭沫若先生在辛棄疾墓寫過一副挽聯(lián),“鐵板銅琶,繼東坡高唱大江東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感悟報國壯志。周汝昌先生書聯(lián)“借玉通靈存翰墨,為芹辛苦見平生”,體味曹雪芹的癡迷文學、書寫血淚的窘境。數(shù)千年的時空,竟然被一味美食牽引,被一腔家國情思打開。鉤沉探微,只能盛嘆中華文化的神韻!
時事紛繁,世態(tài)炎涼,風雨之中,任由萬物在時光里流淌。只求那味雪底芹芽,來堅守那份“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執(zhí)著與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