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少年時代經(jīng)歷的故事。 “……你,你別打啦!” 我捂著被打腫的臉,從犴皮褥子上爬起來,兩眼直瞪瞪地盯著他,一串淚珠滾出了我的眼窩。 “喊啥?小崽子。你像只貓,整天待在帳篷里,靠我養(yǎng)活。” 他吼著,舉起熊掌似的大手,又朝我打來。 “我去,明天就去。”我咬著牙喊。 “你去干啥?” “我去打獵。給我槍——我爸爸留給我的獵槍?!?/p> 他愣了一下,那雙醉紅的眼睛像打量陌生人似地瞅著我。 我不哭了,再也不想哭了,挺著胸脯站在他的面前。我感到一下子長大了,不是十三歲的孩子了,再也不愿在他的手掌下滾來爬去的。
我爸爸很早死了,媽媽為了過活跟了他。沒過幾年,媽媽又病死了。我就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只好和他在一起熬日子。我多么盼望自己快一點長大成人,成為一個誰也不敢期負(fù)的高個頭的男子漢呀!他每次喝醉酒都對我這樣,讓我嘗他的拳頭,把我打得鼻青臉腫。我受夠了,真受夠了。
他見我強硬起來,氣更大了,惡狠狠地把拳頭舉在頭頂,但沒朝我捶下來,只是用眼睛盯著我,半天不吭聲。猛地,他扭身從帳篷的支架上,操起獵槍,朝我懷里一摔。
“給,小崽子。明天,你給我上山。打松鼠、狍子、鹿,見啥打啥。你有這個膽子嗎?”
幾乎和我一般高的獵槍,差點把我撞個跟頭。我緊緊捏住槍筒,毫不示弱地說:“我不怕。你能打,我也能打!”
“先別吹。哼,打獵可不像往嘴里灌酒那么容易?!闭f完,他又抓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來。
這一夜,我摟著獵槍睡在磨掉毛的熊皮被里,忍著臉上火辣辣的疼痛,睡著了。半夜,我醒了,凍得團成一只刺猬,把獵槍摟得更緊了。帳篷里響起他呼嚕呼嚕的酒鼾聲。我真恨他,從未叫他一聲繼父,只在心里喊他的名字:特吉——部落里的人都這樣叫他。
我睡不著了,右臉腫得發(fā)麻。我想起了媽媽,隱約看見她傷心地望著我,用溫暖的手輕輕地摸著我的臉,好像在對我說著什么。我捂住臉哭了,哭了很久,哭累了,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睡夢中我來到湖邊,就是春天我經(jīng)常去玩的那個藍(lán)色的湖邊,我看見一群雪白的天鵝在湖水里嬉游。大的、小的,那么多,它們偎在一起,自由自在的。它們多好啊!我真想變成一只天鵝。 這天早晨,我起得比往常還要早。在帳篷里升起火,火著旺了,趕走了冰冷的寒氣。我在吊鍋里燉上犴肉,又在燒成炭的熱灰里,埋兩塊麥麩和的面團。一會兒,肉熟了,面團烤成了圓餅。我像大人一樣盤腿坐在火堆旁,朝睡得死豬似的特吉瞥了一眼,第一次像主人似地吃頓飽飯。
我知道冬天打獵可不是鬧著玩的。我仔細(xì)察看腳上穿的犴皮軟靴,這是死去的媽媽留給我的,雖然很舊,還算結(jié)實。我把它脫下來,取出里面潮乎乎的碎草,把白天從松鼠窩里掏來的鳥毛和軟草,攤成兩份,包在腳上,蹬上犴皮軟靴。我的犴皮套褲和鹿皮上衣,已經(jīng)磨出好幾個窟窿。
但我還要穿它,因為這是媽媽給我縫的,穿在身上覺得舒服。子彈帶和獵刀是爸爸用過的。現(xiàn)在,我要靠爸爸的獵槍、獵刀,再加我自己的勇敢,成為一個獵手,讓全部落人都服氣的獵手。 我走出帳蓬。地上的雪是灰暗的,在腳下發(fā)出咔嚓咔嚓的響聲,這聲音不知是它們在嘲笑我,還是它們在嚴(yán)寒中呻吟。狠毒的北風(fēng)鉆透我的皮衣,針一樣刺在我的前胸、后背。但我感到心里有股力量,挺直腰,邁著大步,朝著披著雪衣、還沒醒過來的黑黝黝的樹林走去。
我已經(jīng)出了幾次獵,對森林再也不感到畏懼和陌生了。當(dāng)我走在它的身旁,從心里感到愉快,這是一種別人享受不到的愉快,愉快得使我忘記自己是失去父母的孤兒。尤其當(dāng)我跑了一天的山,背著獵獲的紫貂和松鼠朝家走的時候,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這滋味能趕走饑餓和疲勞,還能使我意識到自己的力量。
今天,我能遇見什么呢?瞧,林子真好。天挺藍(lán)挺藍(lán)的,沒有霧,也沒有風(fēng)。山坡上的雪真白,林子里靜悄悄的,松樹和樺樹好像都在做著夢,準(zhǔn)是美好的夢,也許它們正等待我來喚醒它們。
我放輕腳步,慢慢地攀上山頂。這是一個漂亮的山峰,像巨人一樣魁偉。它的背上長滿褐色的松樹、白色的樺樹;它的前胸十分光潔,蓋著白雪,側(cè)面是片凹下去的向陽坡,那里能避風(fēng)、避寒;它的肩上,立著石崖,一座很威風(fēng)的石崖,真像一個驕傲的昂起的人頭。
這里準(zhǔn)有野獸。我輕輕地走著,雪在腳下發(fā)出輕微的脆響。沒叫我失望,那片樺樹林里真有野獸的影子在晃動。這是我第一次單獨遭遇野獸,心比平時跳得要猛,猛上好多倍,全身都跟著顫抖,兩條腿變得沒有一點勁兒。我又朝前走了幾步,看清了那頭野獸所在的地方,咬緊牙,倚著一棵樹干,瞄準(zhǔn)黑影端平獵槍。槍響了,野獸晃了晃,差點摔倒,踉蹌著奔出樹林。
這時,我看準(zhǔn)了——是野鹿,一頭非常健壯的公鹿,它頭上頂著磨得光閃閃的犄角,犄角分成七個支岔,很有氣勢,是灰白色的。鹿一眼就瞥見我,好像打了個哆嗦,扭頭叫了一聲。頓時,又從樹林里跑出五只受驚的野鹿,有母鹿、有小鹿,它們慌慌張張地沖出林子,一步不停地飛奔起來。
被我打傷的七岔犄角的公鹿,一瘸一拐地跟在鹿群的最后,顛著碎步,不時扭頭戒備而憎惡地瞅著我。我看得出來,它在護衛(wèi)著鹿群。轉(zhuǎn)眼間,它們爬過山崗,消失在密林里。 我愣了一會兒,醒悟過來,一陣狂喜沖上心頭,拎起獵槍興沖沖地朝七岔犄角公鹿站立的地方跑去。真讓人高興,這頭大鹿被我打中了! 雪地上留著點點滴滴的血跡。血,紅得像花。
太陽這么快就溜到山尖,讓我又急又惱。有什么辦法,天已經(jīng)晚了,今天是攆不上它了。望望灰蒙蒙的天空和變得黑森森的樹林,我只好拖著比早晨重了十倍的雙腿,慢騰騰地往家里走。
晚上,坐在火堆旁,我心里也有一個不安的火苗在上下亂竄。 “今天,我打了個鹿?!?br> 我對特吉說。他不喝酒的時候,臉上沒有兇相,但總是陰沉著臉。 “是嗎?”他頭也不抬。 “是七岔犄角公鹿??纱罄?讓我一槍就打中了?!?br> “真的嗎?” 他用眼角瞥著我。 “它流的血真多,要不是天黑,我真追……”
“嘿,傻小子,那叫:打傷了。流點血,這能算你打了鹿?打鹿的人,剝了鹿皮,先把鹿腰子拿回來,讓大家嘗嘗?!箍刹幌衲?,碰一下就哭。公鹿,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它就是死也不會屈服。懂嗎?” 我好像被灌了一脖子雪,心里又氣又惱。 “明天,我會拿鹿腰子讓你嘗的?!?/p>
“好,明天我去接安達。晚上,張嘴等你——吃你打的鹿肉?!?br> 天剛亮,我就趕到昨天打鹿的山坡上,沿著傷鹿留在雪地上的蹄印追著。我想,準(zhǔn)會攆上它,它受了傷,跑不遠(yuǎn),也許就趴在前面的樹叢里。翻過山梁,穿過峽谷,不知什么時候,雪地上多了一行奇怪的蹄印,這蹄印新鮮,也在匆匆忙忙地跟著鹿的蹄印往前趕。我辨認(rèn)了好久,終于認(rèn)出這是狼的腳印。它那花瓣形的印跡真讓人恨。它要干什么?難道要糟踏我的七岔犄角公鹿嗎?我登上山頂,朝下一望,愣住了。原來,我又轉(zhuǎn)回了打鹿的山坡上,那座高高的石崖就立在我的眼前,石崖下是陡峭的石壁,石壁刀一樣直插谷底,那里沉睡著一條大河。
突然,從左側(cè)山腳的樺樹林里傳來咔嚓咔嚓的響聲,六只野鹿在那里驚慌地奔逃。我隱約認(rèn)出那頭被我打傷的公鹿,它瘸了一條腿,跑在鹿群后面。離鹿群三百多米遠(yuǎn),有一只狼在拼命地追趕著。鹿群跑出樺樹林,竄進楊樹林。這時,七岔犄角公鹿的腳步越來越慢,瘸得更厲害,身子在左右搖晃。真讓人替它著急,我緊緊地盯著它。狼越追越近,七岔犄角公鹿扭頭瞅瞅,撇開鹿群,一瘸一拐地直奔山坡跑來,狼緊追不放。
鹿跑上山頂,從我前面十幾步遠(yuǎn)的地方橫穿而過,直奔石崖,它跑到石崖前放慢腳步,一步一步登著石崖??磥硭苜M力,忍著痛。 快點,快點!狼追上來啦。我的全身被這頭危難中的受傷的鹿吸引了,使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自己狩獵的“使命”。
猛沖過去的狼一口咬住鹿的后腿,幾乎就在同時,鹿猛地一蹬,狼怪叫一聲,滾了下來。我看見鹿的后腿被連皮帶肉撕下一塊。 啊,真有一手,它不怕疼。為了弄死這壞家伙,甘心讓它咬去一塊肉。可惜那一蹄子沒踢在狼的腦殼上。
狼在地上打個滾,伸出舌頭舔著被踢傷的腰,爬起來,朝石崖沖去。它用爪子扒著石塊一步步逼近崖頂。公鹿轉(zhuǎn)過身,堵在通往崖頂?shù)男÷罚敛晃窇值囟⒅鴮κ?。狼瞅?zhǔn)時機朝鹿撲去,鹿抬起前蹄,狠狠地朝下一刨,動作那么利落,那么有力。狼一聲尖叫,石頭一樣滾下石崖。狼脖子上受了傷,痛得在地上亂滾,嘴巴扭來扭去想咬自己的傷口,它真氣瘋了。
好,真好,我真為公鹿高興。它不怕狼,一點也不怕。狼搖晃著爬起來,弓著腰,咧著嘴,眼睛急得血紅,背上的毛豎著,朝后退了幾步,發(fā)瘋似的朝石崖沖去。鹿低下頭,把粗壯、尖利的犄角貼在腳下的石頭上,沉著地等待著。
啊,這只狼真壞。它借助著跑的沖力跳躍起來,騰空朝鹿撲去。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就在狼對準(zhǔn)鹿脖子下口的一剎那,鹿猛地?fù)P起低垂的犄角,狼像被叉子叉中似的,從鹿的頭頂上像塊石頭被甩過石崖,跌進山谷,轉(zhuǎn)眼間就沒影了。 七岔犄角的公鹿啊,你真有辦法,就像個老練的獵手。 鹿勝利了。它驕傲地?fù)P起頭,把漂亮的犄角豎在空中,整個身子襯在淡藍(lán)色的天幕上,顯得威武、強壯。
“我的鹿——你勝利了,——你不怕狼!”我真想朝它大聲喊。 “呦——”七岔犄角的公鹿站在崖頂,發(fā)出短促的叫聲。它在呼喚同伴。 山谷里傳來鹿群的回音。
公鹿走下石崖,從我眼前慢悠悠地走過。我躲在它的下風(fēng),它嗅不到我的氣味。我著迷地瞅著它,它那一岔一岔支立著的犄角,顯得那么倔強、剛硬;它那褐色的、光閃閃的眼睛里,既有善良,也有憎惡,既有勇敢,也有智慧;它那細(xì)長的脖子,挺立著,象征著不屈;它那波浪形的腰,披著淡黃色的冬毛,真叫漂亮,四條直立的腿,似乎聚集了它全身的力量。啊,它太美了。我想起了特吉的話:“公鹿,那才是真正的男子漢,它就是死也不會屈服。”是的,它是勇士,它是英雄。
公鹿疲倦地但仍然驕傲地走過我的眼前。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它似乎覺察出什么,停下步來。我覺得自己的心被撞擊了一下,我想起了自己,我不是看熱鬧的孩子,而是一個獵手,我的眼睛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向鹿腿上的傷口,一處是我的獵槍打的,看來沒傷骨頭,但也穿了窟窿。另一處是狼咬的,血淋淋的,讓人心疼。在這個時候要想補它一槍是太容易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我的槍拴,看著它一瘸一拐的身影漸漸遠(yuǎn)去,遠(yuǎn)去……
“去吧,朋友,我的七岔犄角的公鹿!” 我呆呆地望著遠(yuǎn)山,心沉了下來,第一次感到內(nèi)心的孤獨和寂寞。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才回到家。我從未這么累過,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跟頭,連滾帶爬地總算回來了。鉆進黑洞洞的帳篷,我哆哆嗦嗦好不容易升起了火。隨后,我就躺倒在火堆旁,再也不想動了。我感到肚子餓得難受,伸手摸到平時放食物的樺皮簍,抓了一塊熟肉添在嘴里。
帳篷的門簾掀開了,特吉回來了。 “哦,打鹿的獵手,你可回來啦!”
聽到他粗啞的聲音,我頓時感到畏懼,想坐起來,費了很大的勁,腰、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簡直變成不會打彎的木棍。 “你給我拿啥啦?”他站在我的面前,彎腰湊近我的臉,用陰森森的聲音說。 我聞到了刺鼻的酒味。 “沒打著?像只飛鳥——兩個爪子空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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