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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wǎng)文精選」假如岫煙的人生中沒有妙玉

 翠谷疊泉 2017-05-13

 

「網(wǎng)文精選」假如岫煙的人生中沒有妙玉

作者 笙歌拂衣

寶玉生日,林黛玉抽到的花簽是芙蓉花。初讀紅樓的人,多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這芙蓉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但淤泥真和黛玉沒多大關(guān)系。黛玉的原生家庭極好,父母都是清貴之人,不僅視她為掌上明珠,還教育得法。后來寄居賈府,承歡賈母膝下,跟著方正的賈政過活,平時又有三春、寶玉這些文雅的人朝夕相伴。

黛玉的美好,并不是生于淤泥中的美好。

但《紅樓夢》中真有出淤泥出而不染的好女兒,她就是邢岫煙。

邢岫煙是邢夫人的親侄女。邢夫人的人品實在不敢讓人恭維。王熙鳳說她剛愎自用,愚蠢倔強,貪婪吝嗇。邢夫人干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一是為了討好她的相公賈赦,明知婆婆賈母離不開鴛鴦,偏不聽兒媳婦王熙鳳的勸說,厚著臉皮去討要。方法又不對,遭到鴛鴦地強硬回絕。這事驚動了上上下下,賈母震怒,不僅面子掉光,還從此被賈母冷淡。另一件事是幕后導(dǎo)演了抄檢大觀園:邢夫人聽信下人挑拔,將賈母的冷淡歸罪為王夫人和王熙鳳,派出心腹王善保家的,極力攛掇著追查繡春囊的主人,看似為整風(fēng)頓紀(jì),實則想捏王夫人王熙鳳的錯兒。最終導(dǎo)致大觀園慘遭“血洗”,而邢夫人也被打臉——因為只查出迎春的大丫頭司棋有風(fēng)化問題,而迎春是賈赦的女兒,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真應(yīng)了天報好還的俗語。

邢夫人不得人心,下人們對她的親侄女自然熱情不起來——“那些媽媽丫頭,那一個是省事的,那一個是嘴里不尖的?”邢岫煙倒經(jīng)常得給他們打酒買點心吃,錢不夠時,就只好典當(dāng)衣服換錢。這日子,混得連怡紅院的三等丫頭芳官、春燕都不如。都說賈環(huán)在賈府慘,和岫煙比,他一只腳在天堂里。

邢夫人對下人的心術(shù)厲害不會不知,她是否會對親侄女岫煙照顧有加呢??傇诶潇o打量一切的寶釵總結(jié)道:“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這就是岫煙在賈府的日子。

《紅樓夢》中那些特別出色的姑娘,都有一個知書達禮、珍愛女兒的父親,比如黛玉、寶釵、探春、元春、妙玉。邢岫煙的父母邢忠夫婦卻很不堪,“別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獨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兒分中平?!?。

家有酒鬼,那日子絕舒心不到哪去。濫飲無度會不會賒酒欠帳?喝多了會不會回家耍冷暴力?更可怕的是,長此以往,他們只以吃酒為要,無心建設(shè)家庭,出得多進得少,漸漸就淪落到要依靠他人的地步。

吃喝嫖賭久了,性子自然改變,對子女的呵護教育便也會無以為繼起來。于是邢忠夫婦“于女兒分中平?!保瑢︶稛煵惶鄄粣?。王熙鳳憐愛岫煙,特批給她每月二兩銀子,邢夫人知道后就叫岫煙拿一兩給父母,這當(dāng)父母的真就接過去,毫無羞慚地用了。天冷了,別人換厚的,岫煙反當(dāng)了綿衣,換上更薄的夾衣。這事,有錢的姑媽和親生的父親都當(dāng)沒看見,反是寶釵發(fā)現(xiàn)并幫她解決了。攤上這樣的家庭,悲傷成河。換作趙姨娘,那眼淚和抱怨絕對是黃河之水天上來,萬里滔滔永不休。

龍生龍,鳳生鳳,生個老鼠打地洞。三歲看二十,七歲看到老。這些俗語都在說明原生家庭的重要性。先天的基因、父母的榜樣和關(guān)愛、家庭的陶冶、嬰幼時期受的教育,一起決定著人的一生。按說岫煙該長成尤二姐的樣子,美麗非凡,在少不更事時,經(jīng)不住誘惑,淪為豪門親戚的玩物。

但邢岫煙卻出淤泥而不染,長得格外美好?!坝駶崯熭p一片深,飄然出岫本無心”,邢岫煙的人就如她的名字一樣,充滿了詩情畫意。寶玉贊她言行舉止超然有若“野鶴閑云”;王熙鳳覺得她“溫厚可疼”,見她沒雪天的冬衣,就送她名貴的大紅猩猩氈。薛寶釵因她“為人雅重”,每每暗中接濟,為她贖回冬衣,為她排憂解難。

岫煙不僅言談舉止像真正的名門閨秀,她還讀書識字,見識高人一等。更叫人拍案驚奇的是,她會作詩。

別小看了作詩。香菱美得令馮淵送命,令薛蟠犯法,再加上言行舉止很有大家閨秀的范兒,薛家賈家見了她無不點贊。慈姨媽更不肯虧待她,擺酒請客,明媒正道地將她納為薛蟠的妾。但香菱不會作詩,寶玉和姑娘們便背后嘆惜“這么個人,竟然俗了”??梢?,會寫詩有多重要,女子學(xué)詩這事有多不容易,如果會寫詩,又多讓人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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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煙到賈府沒幾天,海棠詩社向她和寶琴、香菱、李紋、李綺五位新成員敞開大門。這一社熱鬧非凡,岫煙作了一首七律《詠紅梅花》: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fēng)。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這首七律傳神地將雪中紅梅的淡定、清雅和不屈描摹了出來,從中可見梅花的風(fēng)骨,也可見岫煙的人生態(tài)度。詩意雖不如寶琴,卻多了幾分禪味和哲思。尤其是“沖寒先已笑東風(fēng)”、“濃淡由他冰雪中”兩句,驚警奇絕,直擊讀者心扉。相信那些正在逆襲路上艱難跋涉的人,能從中獲得強烈的共鳴。

此詩的氣質(zhì)和邢岫煙高度吻合。

《詠紅梅花》寫于一夜大雪紛飛之后。這天姑娘們都打扮了起來,雪地成了頂級時裝秀場,各式皮毛錦緞一一登臺,鶴氅、大紅猩猩氈、羽毛緞斗篷,還有寶琴那好看到爆表的鳧靨裘,有湘云酷勁十足的男性打扮。各人站在潔白的雪地里,好不鮮亮美麗。

邢岫煙卻只有家常的舊衣,并無避雪之衣,對照之下,更顯寒酸。

貧寒乍見富貴,多半心理不平衡。要么怪父母怪命運,各種委屈和憤怒,在人前強出風(fēng)頭、倨傲自負(fù)。又或者,自尊心碎了一地,畏手畏腳,各種自卑和怯弱。但岫煙落落大方,和大家一起熱鬧,一起作詩,不卑不怨。岫煙的風(fēng)度和詩才被大家看在眼里,欣賞之余,便是加倍疼惜和尊重。這才有賈寶玉、探春諸位的高看,有薛寶釵、王熙鳳、平兒等人悄悄地援手,有湘云擄起袖子替她打抱不平的小插曲。

不靠打苦情牌博取人類天然的同情心,而是憑自身的為人、才華、氣質(zhì),贏得他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欣賞和敬重。這樣美好的邢岫煙,與她那原生家庭也反差太大了。那岫煙的美好來自哪里呢?都來自妙玉:

(寶玉)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面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里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贬稛熜Φ溃骸八参幢卣嫘闹匚遥液退鲞^十年的鄰居,只一墻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里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里去作伴。我所認(rèn)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quán)勢不容,竟投到這里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勝當(dāng)日?!睂氂衤犃?,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云,原來有本而來?!?/p>

然后,邢岫煙又解釋了妙玉為何自稱“檻外人” 。妙玉常說,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只有“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好,所以妙玉他自稱“檻外之人”。妙玉還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自稱為“畸人”。

妙玉這些話,放在文藝批評的角度,可說是偏激狂妄。但妙玉從小帶發(fā)修行,天份又高,十幾歲的人能跟著師傅研究考察貝葉經(jīng)文,其學(xué)問之深已非常人能及。她挑選喜愛的詩句,已完全跳出十幾歲少女的局限與視角,更多是對命運對人生的思考和領(lǐng)悟?!翱v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句詩的確很平常,沒啥藝術(shù)性可言,卻直擊死亡和生命的本質(zhì)。如王夫之所說,煙云泉石,花鳥苔林,金鋪繡帳,包括權(quán)勢富貴,身之所歷,目之所見,俱是鐵門檻。它們,最終都會被一個土饅頭消解。妙玉的這些道理,常講給命運不濟卻有慧心的岫煙聽,講多了,很多東西就悄悄潛入她的靈魂,閑云野鶴般的超然也就在岫煙身上生了根。

香菱如何蛻變?yōu)椴排娙耸强吹搅?,但岫煙的美好卻又來自哪里呢,這大約是寶玉和眾人共同的疑惑。故寶玉聽了,有如聽了一個焦雷一般。

一顆大樹的種子,基因再好,如果沒有陽光、土壤、溫度,這顆種子再強大再努力,也不會長成參天大樹。

不要再批評妙玉的孤傲潔癖,不要再責(zé)難妙玉的等級觀念。這位從小多病不得不帶發(fā)修行的姑娘,這位最宅最不好接近的少女,曾在備受父母師傅寵愛、高不可攀時,連續(xù)十年做著一件最接地氣的事:充當(dāng)一位貧女的陽光、土壤和春風(fēng),作她的朋友和老師,和她作伴玩耍,教她讀書識字,品茶作詩,和她講談文章、評說莊子……可能還有佛法參禪,見習(xí)貴族家的各種習(xí)慣禮儀等等。如此,一個酒糟不堪人的女兒才蛻變成“知書達禮”,“為人雅重”,令人疼愛的好姑娘。

父母給我們?nèi)怏w的生命,而靈魂的空杯,卻并不一定是父母斟滿。或許如岫煙自謙的那樣,妙玉未必真心重她,但岫煙美好的第二生命的確是妙玉給的。

當(dāng)岫煙妙玉在大觀園再度相逢,二人“舊情未忘,更勝當(dāng)日”。曹雪芹呈現(xiàn)世間幻象,總愛成雙成對展現(xiàn),讓讀者看清其中的是非曲直、貴賤雅俗。賈雨村與沙彌多年后異地重逢,沙彌想巴結(jié)得到重用,雨村卻怕他爆料自己貧賤的過去。二人重逢沒有欣喜,只有防范和算計,最終,沙彌被雨村算計,千里發(fā)配。什么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看看岫煙妙玉就知道了。

讀書改變?nèi)说拿\。尤二姐成了賈璉不得見人的外室,岫煙卻因為“端雅穩(wěn)重”,大得薛姨媽歡心,也不管未來親家的不堪,就想把岫煙變成她的兒媳婦。薛蟠卻不成器,薛姨媽猶豫了,生怕糟蹋了她。一個人好到讓人超越了占有之心,只是珍惜,替她的人生長遠地打算,岫煙由內(nèi)而外的美,真是好到無以復(fù)加。舍不得岫煙,薛姨媽想起親侄子薛蝌未娶,遂為他向邢家求親。

賈寶玉見過薛蝌,說他真像寶釵的同胞兄弟,可見是位才貌雙全的謙謙君子。既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家便都十分熱心。王熙鳳出謀劃策,賈母硬為保媒,終于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緣。岫煙的命運被徹底改寫。

一個人,從沒有傷害過誰,只是因為修行確要關(guān)門閉戶少與人交接,只是從小多病有常人難及的潔癖,但她讓另一個生命無比美好,受人敬重喜愛,人生從此走出逼仄,受到命運和親朋的雙重眷顧。

妙玉,是當(dāng)?shù)闷鹌兴_的。岫煙,是當(dāng)?shù)闷鸪鏊饺氐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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