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思家睡里愁，雨聲落落屋檐頭。照泥星出依前黑，淹爛庭花不肯休?！边@是唐代王建的詩歌《聽雨》。我出身在多雨的江南，今年江南的雨季又將開始。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這么喜歡雨。依稀只記得小時候，總是倚在窗前看那紛飛飄墜的雨絲，聆聽滴答滴答灑落大地的雨聲。多少歲月流逝，兒時的景物已日漸遠(yuǎn)去，而今仍眷戀絲絲扣入心弦的雨滴；每當(dāng)有雨的夜晚，就睡得特別香甜，仿佛淅瀝淅瀝的雨滴，是雨精靈所奏的催眠曲，讓大地生物都能安然入睡。

古字里，雨水的雨，是從天空降落水滴的樣子；字的筆劃里，上面一橫是天，橫下面是穹隆，云氣升騰來說明“云中生雨”。真的佩服古人，自然界最平常不過的事，居然也成了一件雅事，聽雨被稱為古人九雅之一。亙古以來的雨，淅淅瀝瀝，點(diǎn)點(diǎn)滴滴，飄落到九州的廣袤天地，洗盡了中國的一磚一瓦，留下了多少詩詞文章，只是當(dāng)年感慨萬千、吟詠雨水的古人已不知何處。  

雨是有溫度和感情的，古人用不一樣的心境聆聽嘀嗒的雨聲，獲得不一樣的心靈體悟。“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風(fēng)雨中?！保ㄌ拼拍痢督洗骸罚粝胫械慕蠎?yīng)是煙雨迷蒙，煙雨繚繞，而在南朝遺留下來的許許多多佛教建筑物在春風(fēng)春雨中若隱若現(xiàn)，洗盡鉛華?！包S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宋代趙師秀《約客》）梅子黃時，家家戶戶都籠罩在雨中。長滿青草的池塘邊上，傳來陣陣蛙聲。時間已過午夜，可是約請好的客人還沒有來。只好無聊地聽著雨，輕輕敲著棋子，震落了點(diǎn)油燈時燈芯結(jié)出的燈花。“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燈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diǎn)滴到天明。”（宋代蔣捷《虞美人·聽雨》）由少年歌樓聽雨，壯年客舟聽雨，寫到寄居僧廬、鬢發(fā)星疏，三重境界，風(fēng)雨相隨，雖“一任點(diǎn)滴到天明”，亦無眠到天明，無靜到天明。   

  在古人心中，雨是有聲音的，聽雨是一種意境。孟浩然在雨夜之后寫下了：“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的感懷?！白栽陲w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秦少游則把雨和愁比在了一起。“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觸發(fā)了蘇東坡“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感嘆?！叭巳吮M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在船上聽著雨，回憶著江南，對詩人韋莊來說那是一種美好的人生享受?！肮⒐垷舯潮谟?，蕭蕭暗雨打窗聲?！贝巴庀轮擅杉?xì)雨，而白樂天靜靜地傍在窗前，手中高舉一酌淡雅香醇的美酒，一個人望著窗外，時而微笑，時而默嘆，時而低吟。我喜歡陸游的“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大氣豪情，老弱的陸放翁臥在鄉(xiāng)野，聽到雨聲沒有風(fēng)燭殘年的悲觀，而是聯(lián)想到身披鎧甲，征戰(zhàn)邊疆戰(zhàn)馬嘶鳴的場面，這種雨聲是如大弦嘈嘈的壯美。

若論聽雨，那留在梧桐葉上的聲音最是讓古人難以忘懷，“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diǎn)點(diǎn)滴滴?！薄芭P聽疏雨梧桐，雨余淡月朦朧。”雨，在這時辰，是吳儂軟語式的，一絲婉約哀愁。想象著雨滴灑落在碩大碧綠的荷葉上，宛如串串散落的珍珠，我忽然想起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來，“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綠蓋半篙新雨，紅香一點(diǎn)清風(fēng)。”當(dāng)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游覽西湖時，是否曾記起遠(yuǎn)在大明湖畔的凄婉柔美的夏雨荷呢？雨打芭蕉，也常引得古人詩情綿延：“芭蕉得雨便欣然，終夜作聲清更妍。”“雁啼紅葉天，人醉黃花地，芭蕉雨聲秋夢里?！绷舻脷埡梢埠茫嗍轮邪沤兑埠?，靜聽落雨敲檐也罷，焚香讀書聽雨也罷，物象固然是一個因素，重要的卻是聽者心靈的感應(yīng)，于是就有了“天街小雨潤如酥”的雨，“隨風(fēng)潛入夜，潤物細(xì)無聲”的雨，“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的雨，“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的雨……

絲絲裊裊的雨絲下在江南的水鄉(xiāng)澤國，下在西北的黃土高原，下在蒙古的戈壁沙漠，下在蜿蜒的萬里長城，也下在了古人多情善感的心田，就像“催化劑”一樣孕育了不同的情愫：“惜春春去，幾點(diǎn)催花雨”的寂寞，“聽盡燈前細(xì)雨聲，聲聲總是別離情”的無奈，“小樓日日聽雨臥，輕云作團(tuán)拂簾過”的青澀，“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冷清，“客愁已若此，況聽雨聲多”的孤獨(dú)惆悵，“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diǎn)雨山前”的清新明快，“老去同參惟夜雨，焚香臥聽畫檐聲”的情趣，“雨聲更霰雪，昏聽達(dá)清晨。自笑能吟客，常為不寐人”的幽默，“好雨知時節(jié)，當(dāng)春乃發(fā)生”的贊嘆……   

盡管古時杏花春雨不再，牧童遙指不再，劍門細(xì)雨渭城輕塵也不再，但假如在飄飄灑灑的雨天，泡一杯裊裊清茶，獨(dú)坐于窗前，手拿一本唐詩或宋詞，一邊翻閱，一邊任那猶如唐詩宋詞般平平仄仄的雨聲伴著淡淡的書香襲來，那無疑是一種清雅和閑適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