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禮記·月令》謂立夏之日，“螻蟈鳴，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民間立夏有吃嫩蠶豆、立夏餅、立夏蛋等習(xí)俗。 二十四節(jié)氣，千百年來國人日用而不知其“道”。余世存在其新著《時間之書：余世存說二十四節(jié)氣》中，對此進行人文和現(xiàn)代解讀，試圖探究古人對時間、物候的哲思。譬如他說立春是天下雷行而育萬物，立夏是君子以輔相天地之宜，立秋是君子以作事謀始，立冬是君子以儉德避難，將四時節(jié)氣乃至天文物候人格化，料是承接天人合一的理路。 其實，“審堂下之陰，而知日月之行，陰陽之變；見瓶水之冰，而知天下之寒，魚鱉之藏也”，古人這種仰觀俯察的功夫，不僅僅是探究天地萬物運行之道的不二玄門，也是興觀群怨、感發(fā)生命的抒懷之方。它既藏諸《禮記》《老子》《周易》《呂氏春秋》《淮南子》等經(jīng)典中，也現(xiàn)于歷代文人墨客的詩詞歌賦里。故節(jié)氣不僅是時間的刻度，更是時間長河中蕓蕓眾生喜怒哀樂的晴雨表。用心品味歷代文人關(guān)于節(jié)氣的詩篇，也能感知自然的變易與恒定，生命的渺小與宏大。 比如立夏，民俗就有吃嫩蠶豆、立夏餅、立夏蛋等習(xí)俗。吃貨眼里，每個節(jié)氣都是吃的節(jié)日。而在詩人眼中，則有不一樣的感悟。立夏時節(jié)，陽氣升暄，雷雨增多，夏蟲忙碌，萬物并秀。《禮記·月令》謂：“螻蟈鳴，蚯蚓出，王瓜生，苦菜秀?！碧拼娙嗽≡凇对佖ニ臍庠姟分读⑾乃脑鹿?jié)》中這樣描繪： 欲知春與夏，仲呂啟朱明。蚯蚓誰教出，王菰自合生。 簾蠶呈繭樣，林鳥哺雛聲。漸覺云峰好，徐徐帶雨行。
南宋詩人陸游（圖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雖是由春入夏，但氣溫正好，青梅熟，槐花香，北方小麥抽穗，南方早稻插秧，滿眼生氣盎然。一生寫詩過萬的南宋詩人陸游，關(guān)于立夏的詩就有五首。全錄如下： 其一 立夏（五律） 赤幟插城扉，東君整駕歸。泥新巢燕鬧，花盡蜜蜂稀。 槐柳陰初密，簾櫳暑尚微。日斜湯沐罷，熟練試單衣。 其二 鄉(xiāng)中每以寒食立夏之間省墳，客夔適逢此時，悽然感懷二首（七律） 松陰系馬啟朱扉，粔籹青紅正此時。守墓萬家猶有日，及親三釜永無期。 詩成謾寫天涯感，淚盡何由地下知。富貴賤貧俱有恨，此生長廢蓼莪詩。 其三 鄉(xiāng)中每以寒食立夏之間省墳，客夔適逢此時，悽然感懷二首（七律） 手持綠酒酹蒼苔，今歲何由疋馬來。清淚不隨春雨斷，孤吟欲和暮猿哀。 皂貂破弊歸心切，白發(fā)凄涼老境催。誓墓只思長不出，松門日日手親開。 其四 四月旦作時立夏已十馀日（七律） 京塵相值各匆忙，誰信閑人日月長。爭葉蠶饑鬧風(fēng)雨，趁虛茶嬾斗旗槍。 林中晚筍供廚美，庭下新桐覆井涼?？靶ι郊姨缬?，已陳竹幾與藤床。 其五 立夏前二日作（七律） 晨起披衣出草堂，軒窗已自喜微涼。馀春只有二三日，爛醉恨無千百場。 芳草自隨征路遠(yuǎn)，游絲不及客愁長。殘紅一片無尋處，分付年華與蜜房。 放翁的詩，“少工藻繪，中務(wù)宏肆，晚造平淡”（語出趙翼）“纖麗處似淮海，雄慨處似東坡”（語出楊慎），即使傷感，也不失雄慨氣。有宋諸家，無可方比?？戳⑾脑娢迨?，可略窺一二。 宋末元初詩論家方回《瀛奎律髓》 但立夏的詩，老陸寫的不算多。筆者所能搜到最多的，當(dāng)屬宋末元初的詩論家方回，共計16首。其人節(jié)操頗受爭議，曾以《梅花百詠》向宋末權(quán)臣賈似道獻媚，元兵來時又望風(fēng)迎降，得任建德路總管，晚年在杭州以賣文為生。盡管如此，他在整理唐宋近體詩方面貢獻頗大，有《瀛奎律髓》49卷傳世。方回留下的十六首立夏詩，除了一首五言律詩為單篇外，其余均為一組五首，共計三組。全錄如下： 【單篇】四月十三日立夏（五言律詩） 百年春一年，四月月將圓?？哇⊙烷L日，歸途逼暑天。 鶯聲時一囀，蠶事欲三眠。節(jié)物還如舊，情懷自可憐。 【七絕組詩一】今春苦雨初有春半曾無十日晴之句去立夏無幾日愈雨足成五詩 其一 小樓欲下怕泥行，春半曾無十日晴。老眼看花如隔霧，只消臥聽賣花聲。 其二 今年草草過清明，春莫曾無十日晴。擔(dān)上牡丹猶許見，城中渾不識鶯聲。 其三 青梅未了已朱櫻，春盡曾無十日晴。稍欲出城問蠶麥，生愁城外杜鵑聲。 其四 湖頭準(zhǔn)擬賞新晴，雨過風(fēng)號萬馬聲。宋玉未誇巫峽夢，杜陵翻作渼陂行。 其五 讀書聽雨過三更，定是明朝又不晴。就枕未鼾饑鼠出，掀書舐硯上燈檠。 【七絕組詩二】立夏五首 其一 吾家正對紫陽山，南向宜添屋數(shù)間。百歲十分已過八，只消無事守窮閒。 其二 齊侯北海楚南海，匹馬扁舟我過之。一事略如陸務(wù)觀，囊中真有萬篇詩。 其三 說與江湖故舊知，不曾得句未為詩。一更一至五更五，半是搔頭不寐時。 其四 路過偏嶺暑風(fēng)涼，草色連天七寸長。無限牛羊無樹木，青青六月地椒香。 其五 南華六祖老盧能，宇宙千燈復(fù)萬燈。佛法平生吾不信，神交一二老詩僧。 【七律組詩】立夏明日行園無客五首 其一 衲朝裌暮午衫單，始覺春歸不再寒。些子幽花三兩畝，霎時啼鳥百千般。 世情落落全相背，詩律平平略放寬。連日飲徒偶焉往，自炊香薤五盤餐。 其二 春來何啻酒千瓶，百日醺醺一日醒。朱筆點詩垂欲困，黃鸝啼樹急須聽。 沾沙不濕收微雨，倚柱無言立小亭。芒屨犒僮人一緉，為耘惡草莫教青。 其三 尚欠佳篇與送春，祇緣醉臥動經(jīng)旬。偶無載酒相過客，始是吟詩自在人。 喜見筍芽穿瓦石，都忘雨點漬衣巾。園林全賴東風(fēng)力，莫道南風(fēng)便有神。 其四 愛栽竹樹愛栽花，新筑船軒傍石斜。古廟炷香知某客，半山搖扇望吾家。 閒看紅袖穿林去，可著冰紈作畫誇。說似渠儂應(yīng)未信，詩翁煩惱政如麻。 其五 葺圃疏畦日荷鋤，六旬老叟尚何圖。臥床迫夏猶氈褥，宴幾經(jīng)春只藥爐。 群竊花枝相侮易，合攜竹杖與驅(qū)除。千金萬卷皆捐棄，更有心情計較渠。 方回之才，固然了得，他自己也自矜于平生寫詩甚多，如前所引，“一事略如陸務(wù)觀，囊中真有萬篇詩”，將自己與陸游比附，但老實說，其詩之格局，與為人之氣象，與放翁相去太遠(yuǎn)。 盡管現(xiàn)在能看到的立夏詩，方回寫得最多，但不代表他是最強的，何況他還不是一天之內(nèi)寫得最多的。明末有位忠義之士，堪稱偉哉奇男子，有年立夏這天，一口氣寫下十一首，而且全是七律。
明末忠臣郭之奇畫像 此人名叫郭之奇，廣東揭陽人，潮州七賢之一。崇禎元年進士，歷任福建提學(xué)參議，詹事府詹事。1644年崇禎上吊，京城淪陷，他率兵戴孝舉哀，南明時期先后追隨桂王、永歷，在兩廣和越南一帶抗清，官至禮、兵兩部尚書、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xué)士。永歷十五年（1661年）八月，之奇在越南被捕，次年（康熙元年）八月在桂林慷慨就義。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清廷頒諭，追謚前朝忠臣，稱譽他“跋涉閩粵滇黔，往來數(shù)萬里……始終不屈，從容就義，洵為一代之完人也”，特賜謚“忠節(jié)”。 回到郭之奇的立夏詩，現(xiàn)在能看到的有12首。細(xì)品其詩，多以眼前風(fēng)物澆胸中之塊壘，遙想河山破碎、身世飄零之際，此公棄家蹈仁，并以“為綱常謀，雖有家義不能顧”、“光復(fù)則掃壟有日，陸沉則望鄉(xiāng)無期”之語訣別親人，輾轉(zhuǎn)天南，不禁愴然。其詩如讀文天祥《指南錄》，茲錄如下，讀者且自揣摩： 三十日立夏（五古） 春力不夏勝，夏力不春淩。薦夏于天后，與春遂同升。 馀此一日位，授受何繩繩。得序悠然退，自奉反無憑。 所立將為嗣，責(zé)卸非其稱。相彼朱明質(zhì)，宣嚴(yán)日以承。 遂使氤氳澤，轉(zhuǎn)見解阜能。成茲作訛職，而得東南朋。 長物者夏功，于春本無矜。得人者春德，于夏亦無增。 平開任讓局，不第水火乘。時情懷知己，真如有待興。 邁往雖沖赫，炎光不遽蒸。竭代終何見，乍從永晝徵。 長羸效厥司，南薰日騰騰。始信轉(zhuǎn)候力，俄遣驚時膺。 錯行視茲節(jié)，感變獲其恒。 二十一立夏（七律） 春去天涯似客行，征人一倍遠(yuǎn)愁生。斗魁玉柄東南異，溟海薰風(fēng)曉夜迎。 遂有三時繩太皞，已賒旬日待朱明。細(xì)看物候如環(huán)轉(zhuǎn)，何用年年動別情。 二十立夏下旬猶春月也作留春詩十首（七律） 其一 炎涼物意豈天心，平白花時使夏侵。百粵提封川接海，三春去路雨歸林。 人羈縱許芳華擲，地迥猶憑短夢尋。何事相思江畔水，添流盡日瀲愁深。 其二 旅室春歸人倍孤，空庭何物許相娛。綠羽穿林添木葉，綵蝴嚼蕊混花須。 隱形悅性枝枝好，得意忘言片片俱。慚愧諸飛來往數(shù)，不似韶光一去無。 其三 云滿前山欲蔽天，林光嶺色競芊芊。幽巖綠染苔中石，陰壑蒼流草上泉。 欲望芳菲迷處所，長依黯淡作周旋。臨階點點傷心滴，盡日愁人眼共穿。 其四 時光流轉(zhuǎn)去如歸，心賞難同在亦違。白閣僧忙酬句少，青田鶴遠(yuǎn)和聲希。 云牙煖過蒙丹壑，石發(fā)香零老翠微。惟有空庭芳草色，添愁足恨此中肥。 其五 歸心盡日水云收，積雨連朝動急流。翡翠藏?zé)煈?yīng)濕羽，鸕鶿宿渚漫穿眸。 經(jīng)旬幾作羅浮夢，半載空為獨秀留。寄語春回休遠(yuǎn)去，且同芳草護丹丘。 其六 春去人留雨散萍，空馀芳杜滿前汀。歌騷每畏湘云黑，處困愁看越水青。 淚應(yīng)猿聲千疊斷，魂依鱷渚萬波冥。子山哀賦懸今古，蕭瑟悲涼那可聽。 其七 曉岫飛煙動碧苔，初薰驟雨落黃梅。伏波巖下蛟涎滿，揭帝塘邊象跡灰。 桂樹千重招恨積，漓川幾曲送愁回。且拚悵望隨春去，留著風(fēng)光異日來。 其八 居諸長送古今人，未必青娥解怨顰。滿目空勞悲往事，傷心不忍付殘春。 苦遭射蜮須中弩，自失昏驪頷下珍。所恃來風(fēng)銷畏日，豈容鳴鴂罷芳晨。 其九 云山滿目淚沾襦，琴劍飄零一事無。幾度韶光同蹢躅，百年身世總艱虞。 失杯祇為添蛇足，報國徒煩捋虎須。風(fēng)絮雨萍今莫問，且隨逆旅寄微軀。 其十 風(fēng)風(fēng)雨雨為誰愁，索處安知又失儔。辜負(fù)三時花入夢，空勞盡日草翻眸。 思?xì)w那得依鴻漸，觀化惟應(yīng)向蝶游。憔悴人間今若此，惜春何必使春留。
*本文系鳳凰網(wǎng)國學(xué)頻道原創(chuàng)，轉(zhuǎn)載請注明出處。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