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落云卿 {鍥子} 初春的華意街人來人往,唯有盡頭偏僻的珠寶店門可羅雀,牌匾上隸書“空顏齋”三字,數(shù)不盡的古意悠長。 “聽說空顏齋的顧老板能通靈,滿足客人的愿望?!?br/> 有女子步入店里,妖嬈的聲線只覺著聽一聽都要酥了骨頭。 未安停下擦拭花瓶的手,笑道:“姑娘想買些什么?” “請姑娘先坐下喝杯熱茶?!弊诮锹涞那嗄昴凶宇h首,“我是顧辭。” 與她的聲線不相符,這女子長了一張平淡無奇的臉,先聞其聲再見其人,不免就有些失望了。 “我想要傾國傾城的容顏。要所有看到我的男人,都會為我神魂顛倒?!辈柘汶硽?,女子直言不諱,華麗如同上好樂器的聲音回蕩在店里,顧辭放下手中的茶杯,眸色深深。 他沒有立刻回答,讓未安將店門關(guān)上,掛出“今日休業(yè)”的木牌。 “姑娘,側(cè)間請?!?br/> {一} 一夜之間,人人都在傳青歸城最大的風月場——醉鄉(xiāng)樓里那一位美艷無雙的女子。 那夜本該是花魁娘子含黛的驚鴻舞,誰知老鴇臨時說要換人,場下頓時響起一片不甘心的叫罵聲。 而當婷婷玉立的女子行至人前時,吵鬧瞬間停止了。 朱唇粉面皓齒蛾眉,所有形容美麗的詞語在她的身上都嫌多余,唯留一句嘆為觀止罷了。 老鴇得意洋洋,“這是醉鄉(xiāng)樓新來的歌女,小字伶婳。” 伶婳躬身一福,“小女子初來乍到,唱一支《佳人曲》,博諸位一笑?!?br/> 這聲線甜甜脆脆,尾音卻又極纏綿,所有人都在捕捉那精妙的字句,帶著媚色牢牢抓住人心。 結(jié)果自是不必說。新來的伶婳坐上醉鄉(xiāng)樓花魁之位,“一曲菱歌敵萬金”的傳奇在大街小巷流傳。 入夜,伶婳遣走丫鬟,獨自在房里看著銅鏡發(fā)呆。 燭火微微晃動著,映出銅鏡中女子美艷不可方物的容顏。 許是這容貌來得不清不楚,所以在美麗中透出三分妖氣。 她又想起顧辭,傳說他能與附在首飾珠寶上的魂魄對話,并擁有驅(qū)使其的權(quán)力。她本來也只是抱了試一試的心思,沒想到真的心想事成。 那一日在空顏齋的側(cè)間,清俊的男子聽過她的要求后說:“我給予你的容貌并非天成,而是借了鬼神之工,所以……作為代價,所有因你容貌愛你的男人,都會死去。” 女子嗤笑:“我只求傾國之容長久,旁人的死活,與我何干!” 顧辭波瀾不驚,“那你想用什么東西來換自己容色傾國?” “只要我要坐上花魁之位,各類奇珍異寶唾手可得,只要顧老板喜歡的,我絕不吝嗇?!?br/> “你要賒賬?”男子揚眉,“你有什么資本向我賒賬?” 她斬釘截鐵道:“若我言而無信,那就自毀容貌,孤身一人了此殘生。我并非貪圖富貴才來你這里,沒有失信的理由?!?br/> 顧辭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后取出一個檀木盒,從中拿了兩枚大拇指甲蓋大小的鴿血紅寶石,那兩枚寶石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仿佛流動的血液,帶著神秘妖嬈的誘惑。 他從房間的書架上取了一個裝了水的小青花窄口瓷瓶將寶石扔了進去,瓶口升騰起血紅色的霧氣,很快不見了。 “喝下去?!?br/> 伶婳忍不住往瓶子里看了一眼——里面盛著清水,別無他物,那兩顆紅寶石好似從未被扔進去過。 她閉著眼咽下去,冰涼的液體仿佛小蟲子密密麻麻爬過身體的每一處,令她打了個冷戰(zhàn)。 她本是醉鄉(xiāng)樓后院打雜的婢女,沒什么姿色,即便聲如天籟,在這個以賣青春美貌為生的醉鄉(xiāng)樓里卻還是身份低賤,永無出頭之日。 她不甘心。 她要坐上最高的花魁之位,讓每個人都為她癡迷沉醉,曾經(jīng)隨意打罵她的管事對她點頭哈腰,才不枉上天賦予她的絕妙歌聲。 而如今她住在醉鄉(xiāng)樓最好的房間里,所有人對她有求必應(yīng)。 她終于得到自己想要的。 {二} 醉鄉(xiāng)樓后院丟了一個雜活婢女的事兒,很快就被管事忘記了。 “人微命賤,沒什么可惜的?!惫苁聥寢寷_院子里還在劈柴洗衣的丫頭仆人們尖聲尖氣地說道。 伶婳站在二樓的走廊,冷眼看著底下人唯唯諾諾的模樣,曾經(jīng)她也是其中的一個。 突然,她的視線定在院子西南角一個劈柴的男子身上,他瘸了一條腿,舉著斧子的手顫抖著,險些劈歪。 那是她老實本分的同鄉(xiāng)安澤,平日里總是照顧她,有時候她偷懶也是安澤幫她干完剩下的活兒,幾天沒見竟連腿也瘸了。 伶婳有些不忍,而安澤似有所察覺,直直地朝這邊看來,對上伶婳的視線。 女子心一驚,急忙轉(zhuǎn)身離去,明知他看不出什么,卻莫名有些心虛。 夜色撩人,又是一曲唱畢,伶婳終究放心不下,吩咐小丫鬟阿茹送些藥去給安澤。當然,一切都是秘密的,不能跟自己扯上關(guān)系。 作為交換傾國之貌的代價,伶婳一早便將李公子送她的鴛鴦琉璃佩差人悄悄送去了空顏齋,聽聞顧辭看了那琉璃佩,贊了一句“成色頗好”,她懸著的心才落地。 顧辭說有許多人會因為愛慕她的美貌而死去,可直到現(xiàn)在也沒出事,興許是他危言聳聽,更何況就算發(fā)生了什么,也沒人能發(fā)現(xiàn)和自己有關(guān)系。 老鴇推門進來,手上拿著個紅木盒,里面是琳瑯的珠寶,笑瞇瞇道:“伶婳啊好女兒,你看看,這是李公子送的珍珠手串,再看這個,劉員外送的青玉蓮花簪……” 伶婳正對鏡描妝,聽得煩躁,揮揮手道:“媽媽既然喜歡就拿去玩吧?!?br/> 老鴇心滿意足地收起盒子,笑道:“好女兒,媽媽勸你一句,這天邊的月亮再好再美,那也是一時的新鮮,夢醒了也就沒了;不如做枕邊燈,在觸手可及之處搖曳生姿,才是長久之道。”伶婳還未回答,老鴇便推門離去,只剩她一人望著銅鏡邊那盞明亮的燈出神。 她知道,這是老鴇暗示她是時候接客了。 {三} 中午的時候,醉鄉(xiāng)樓上上下下開始忙活,今晚花魁伶婳將首次為某位客人單獨撫琴吟唱,必然會賓客滿座,只是不知誰才能抱得美人歸。 伶婳獨自在房間里,百無聊賴地撫著昨日收的幾串翡翠珠項鏈。房門被敲了兩下,推開了。 “阿茹,我要的甜蜜餞兒你買來了?這么快?!绷鎷O將項鏈扔回抽屜里,轉(zhuǎn)頭卻看見一張意料之外的面孔。 “安……”伶婳急忙頓住,換上一副戒備的神色,“你是誰?怎么進這里來的?” “鏡月,果然是你。”聽她口誤,安澤猶豫的神色篤定了幾分,因為腿腳不便滿頭大汗。 “誰是鏡月,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來了?!绷鎷O佯裝厭惡,背過身去不敢和他對視。 “你我相識多年,你的眼神和你喜歡揪袖口的小動作我都再熟悉不過?!卑矟陕犓@么說反而越發(fā)肯定了心里的猜測,“你從后院柴房溜出去就沒再回來,我還以為……你……你怎么變成這個模樣了?” 伶婳心知瞞不過了,“你覺得我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安澤踟躕道:“我聽說西域有一種人皮面具……可是這法子太冒險了,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你別犯傻?!?br/> 真是目光短淺。伶婳冷聲道:“別白費心思。我可以給你一筆錢,讓你離開?!?br/> “你在這里,我又怎么能離開醉鄉(xiāng)樓?”安澤不假思索。 伶婳抿了抿唇,“腿是怎么回事?” “我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私自跑出去找你被發(fā)現(xiàn)了?!彼π?,“不過現(xiàn)在好多了,大概再過一陣就能正常行走?!?br/> 傷筋動骨一百天,豈能恢復(fù)得如此輕易。女子心中五味雜陳。 “鏡月,你真要把自己……賣出去?”他目光里帶著哀求。 伶婳笑了,“世間男人喜歡我的容顏,我當然要把這副皮相賣個最高價,才不枉我每日精心保養(yǎng)?!?br/> “可有哪個女子會把自己……?” “這兒的確不是什么好地方,可若做了花魁卻是另一種感受了。我已經(jīng)默默無聞太久,受夠別人輕視的眼神?!?br/> 她冷冷,“那些說我自甘下賤的都是被我踩在腳下的人,他們?nèi)粽驹谖疫@個位置必然說不出那樣的話?!?br/> “我沒有這樣的意思?!卑矟杉泵忉?,“只是……” 這時走廊里傳來女子嬉笑的聲響,安澤立刻噤聲。 “只是幾個丫鬟在說玩笑話,瞧把你嚇得,竟還有勇氣來找我?!绷鎷O盯著男子的面容,不過片刻,安澤就先紅了臉。 “你看,美貌真好,是不是?”見他如此,伶婳輕笑。 “我先走了。”他尷尬,拖著一條行走不便的腿狼狽離去,臨走前回頭懇切道:“鏡月,我總是站在你那邊的。” 呵,若不是我如今身價倍增,你哪里會說這樣的話! 伶婳嗤笑,兀自拿起一支玉簪細細妝點起來。 {四} 今晚醉鄉(xiāng)樓果然人滿為患。 顧辭與未安并排坐在靠后的座位,閑閑喝一壺花茶,兩人皆是豐神俊朗的男子,連眉眼也有三分相像,醉鄉(xiāng)樓的女子們以為二人是兄弟,都聚成一團,饒有興趣地猜他倆誰是兄長。 “諸位公子,今晚的月色千金難買,我們伶婳姑娘就在這月影紗后看著,盼有心人與她共度良宵。現(xiàn)在,請競價吧!” 老鴇在前面客套了一長串歡迎詞后終于進入正題,層層紗簾掀起,從中走出絕色美人,臺下一片騷動,伶婳一笑,無法抑制自己心里的歡喜。 她身后有數(shù)位技藝精湛的樂師,低垂著眉目等待著為她的歌聲伴奏,臺下一陣高過一陣的吹捧,都只是為她增光添彩而已。 這樣的榮光,以前誰也不曾有過。 正到熱鬧的時候,顧辭卻起身道:“走吧?!?br/> “???”未安一愣,“這就走啦,茶水錢還沒喝夠本吧?” “我來此不過是看看曾經(jīng)的顧客經(jīng)我之手變成了何等模樣,你要是喜歡就坐在這兒把茶水喝到吐,我也不扯著你?!?br/> 未安撇嘴,“主子等等我!” 背后絲竹之聲一響,曼妙的歌聲飄蕩在樓宇之間。 月色皎潔清冷,今夜注定無眠。 {五} 早晨回到府邸,劉堯猶自沉浸在伶婳的嬌聲軟語里不可自拔。 昨夜經(jīng)過激烈的競價,他終于買下了和伶婳共度良宵的資格,他看見一旁競爭失敗的高官們氣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說出去也是談資呢。劉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老爺,我親自下廚做了你喜歡的紅燒鱖魚,快用膳吧?!眲⒎蛉俗呱锨瓣P(guān)切道。 還未褪盡的脂粉氣鉆入鼻息,劉夫人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劉堯瞥一眼發(fā)妻。她的鬢角想必用烏發(fā)膏染過,笑的時候眼角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細紋,再不復(fù)青春年華。 她如何比得上伶婳的嬌俏動人?縱然從前也是紅袖添香共患難——但那也是從前了。 臉上不禁流露出了三分不耐的神色,“我知道了,你先下去?!?br/> 劉夫人還在囑咐:“請老爺千萬注意身子……”她皺眉,“醉鄉(xiāng)樓那種地方,還是少去為好?!?br/> 劉堯只覺身體里莫名躥起火氣,拿起手邊的一個瓷瓶便摔在地上。 “吵死了!下去!” “老爺!”劉夫人的眼睛驀地睜大,驚懼道,“你怎么流血了?” 臉上有濕滑的液體流下來,劉堯隨手抹了一把。 鮮紅的血液沾了一手,順著指縫往下滴,蝕骨的疼痛才蔓延上來,劇痛使劉堯叫不出聲音,抓著心口倒在碎裂的瓷片上。 劉夫人撲上去,不顧地上碎瓷劃破了身體,扶著劉堯叫人去傳郎中。 腦海里最后閃現(xiàn)的竟是伶婳帶了三分詭異的美麗笑容,笑著笑著眼睛里也流出血淚,最后猙獰成了一張羅剎的面孔。竟是紅粉骷髏,玉面修羅。 劉堯驚叫著抬起手,大腦一片混亂,竟然硬生生挖出了自己的左眼! 劉夫人抓住他欲挖另一只眼的手,叫著老爺老爺,劉堯卻已經(jīng)沒了氣息。 身旁瓷片沾了血,在太陽的光照下泛著粼粼的光,好似艷紅的寶石。 {六} 城東的劉員外暴斃了。 劉夫人只是喃喃“死得蹊蹺”,可究竟蹊蹺在哪里也說不上來。 “前天晚上,我家官人是和……和醉鄉(xiāng)樓的女人在一起的,第二天早上回來,不到晌午的時候就去了!”自家丈夫去醉鄉(xiāng)樓這種事難以啟口,可是如今這情形劉夫人也顧不得許多,“必然是那妖女使得法術(shù),勾走了我家官人的性命!” 負責查案的捕頭也很為難,“員外體內(nèi)并未有毒物,興許是平日里的隱疾突然發(fā)作了,在劇痛之中自殘挖眼,被女子勾走了命這樣的說法……真是荒唐?!?br/> 伶婳整整一天都在房中,沉默不語。 那一晚,劉員外在其他男人艷羨的目光中進入她的閨房——明明都是好好的?。?br/> 顧辭的告誡冷冷響在耳畔,“所有因你容貌愛你的男人,都會死去?!?br/> 都會死去!如今已經(jīng)有人做了頭一個冤鬼。 盡管劉員外外貌丑陋,粗鄙好色令她厭惡無比,可這人終究因她而死,伶婳有些不安。 傍晚的時候老鴇告訴伶婳,今晚的恩客是張員外。 見她悶悶不樂的模樣,老鴇以為是劉員外的死訊嚇著了她,勸道:“好女兒,咱們這一行本就是交易買賣,男人喜歡歸喜歡,你可不能死心眼。你有這樣的美貌,還怕男人不把你捧到天上去?” 伶婳神色一動,想起在空顏齋時自己對顧辭所言,“旁人的死活與我何干!” 沒錯,與她半點關(guān)系也無,那些只愛慕女人皮相的好色膚淺之徒是自己造孽,死了也沒什么。她自己親口說的話,怎么就忘了呢? “我眼界短,到底還是您看得明白。”她露出一個笑容。 {七} 李家的大少爺李溶一表人才,性子也是風流多情,極會哄女人歡心,伶婳沒幾日便架不住他的種種花招,口口聲聲喚著“李郎”,將一腔女兒心思交付于他。 “李郎,你可是真心愛惜奴家?” 伶婳披散著一頭如瀑青絲,靠在李溶身上柔柔問道。 李溶的魂早都因這美人飛到九霄云外,毫不猶豫道:“這是自然,我一天三趟往醉鄉(xiāng)樓跑,我的心意你還不知道?” 帶著醉意,伶婳親昵地撫摸著李溶脖子山的玉觀音,依依道:“李郎,不如你為奴家贖身,從此伶婳便是李郎一個人的了。” 李溶看著身邊美人盈盈醉倒的媚態(tài),張口便要應(yīng)允,只是突然想起一點,沮喪著臉道:“如今你正當紅,老鴇只怕不肯讓你贖身?!?br/> “醉鄉(xiāng)樓又不只我一個?!绷鎷O掩唇。 “你實在是小看自己了。”他微笑,“噓,不說這些。美酒良宵,豈能辜負……” 她想,李溶是真心愛她的,愛她的人,并非她的臉,所以這報應(yīng)遲遲不至。在看過無數(shù)女子遇人不淑的遭遇后,她慶幸自己找到了托付一生的良人。 她終于體會到旁人的掌聲喝彩都是背景,只有心上人的青睞才是令她向往迷戀的唯一。 而青歸城里不明原因暴斃的男人,已經(jīng)增加到十個。 {八} 李溶已經(jīng)七天不曾來尋她了。 伶婳在擔驚受怕中等待著,思念著,她第一次深恨這容貌帶來的詛咒——萬一有個差錯,李郎還是出了意外,那可怎么辦? 伶婳甚至想,哪怕李溶只是愛她的臉,她也不愿讓他死去! 終于在第八天的清晨,丫鬟進來告訴伶婳,李溶在醉鄉(xiāng)樓的后院等她。 她高興極了,匆匆去見李溶。 他站在那里,微微含笑,還是她所愛的樣子,伶婳幾乎要哭出聲音。她抬手,含淚去觸碰男子的鬢角。 然而,李溶搖搖頭,嘆息道:“伶婳,我要成親了。” 伶婳愣住,像是等他再重復(fù)一遍,好確認這不是真的。 李溶把掛在脖子上的玉觀音取下遞給她,“對方是朝中大理寺卿的長女,以后我家將遷往都城。這觀音是我娘去寺中求來的,多年我從未離身,給你留個念想吧。” “你明明說你真心愛我!”伶婳渾身發(fā)抖。 “我是真心愛你。”男子無奈,“可是家父有命,我又是家中長子?!?br/> 不能和你這樣的女子在一起。這樣的話,李溶并未說出口。 伶婳步步后退,再問:“李郎,你真心愛我?并非愛我的容貌?若你愛我,我即便是做妾做丫鬟也無妨?!?br/> “我自然是滿心眼里疼你愛你,怎么舍得讓你做丫鬟?!崩钊苡挠牡溃骸傲鎷O,你可別忘了我?!?br/> 他的身影走遠,手中的玉觀音還帶著他的溫度,伶婳卻只能抓住涼薄的空氣。 既然他是真心愛我…… 伶婳想起顧辭。去找他吧,他一定有辦法。 她不要傾城容貌,她要恢復(fù)成原來的樣子,從醉鄉(xiāng)樓消失,只要能和他在一起。 只要李溶深愛自己,那她就是他眼里最美麗的女子,她的外貌也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就算沒有也無妨。 手里握著的玉觀音水頭很足,做工細致。李溶將這樣的東西送她作為道別,想必還是舍不得自己的。 一思及此,伶婳轉(zhuǎn)身,準備再去一趟空顏齋。 還不等她上樓,就聽街外有人大喊:“死人啦!” 女子一驚,急忙跑出去,見不遠處橫尸的,正是方才與她依依惜別的李溶。 他挖出了自己的眼睛,眼球滾在地上沾了泥土,一只土狗湊上前嗅來嗅去,他俊朗的面容扭曲不堪,嘴巴張開流出鮮紅的血,再也說不出動人的情話。 剎那間腦子空白,伶婳仿佛卸去了渾身的力氣,頹然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九} 伶婳還是進了衙門的大牢。接連死亡的十個男人——加上李溶是十一個,都曾是醉鄉(xiāng)樓花魁伶婳閨房里共度春宵的恩客。 無論怎么問,伶婳都是沉默不言,傾城之貌憔悴不堪,眼神空洞,仿佛已經(jīng)死去。 即便顧辭站在她面前,她也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又垂下頭。 “李溶從未真心愛你,若不是他身上的玉觀音開過光鎮(zhèn)著詛咒,他早就該死了?!?br/> “玉觀音只要一離身,他必死無疑?!?br/> 牢房里很暗,零星透過來的一點光,也要被黑暗吞噬殆盡。 “他們都只愛我的臉……”伶婳恨聲。 顧辭聞言冷笑:“你來我空顏齋做交易換得容色傾城,不就是想讓別人愛你的臉嗎?” “沒有!我只是想過得好一點……”被戳中痛處,伶婳爭辯,轉(zhuǎn)頭看向男子,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見了。 伶婳的眼睛拼命睜大,直到眼眶也開始疼,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到頭來,她還是什么都沒有。 安澤提著一盒桂花糖糕來看伶婳,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鏡月!” 伶婳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復(fù)又閉上。 “……你來作甚?!?br/> 她的嗓子干啞無比,再不復(fù)從前泠泠,安澤卻大喜過望,輕聲哄道:“我?guī)Я四阕钕矚g的桂花糖糕,你嘗一塊好不好?” “花了不少銀子才進來的吧?!彼嘈?,“醉鄉(xiāng)樓的那些人是不是都很看不起我?” “管他們做什么。你不會殺人,我信你?!卑矟舌嵵仄涫隆?br/> ——此事一出,醉鄉(xiāng)樓的那些人恨不得把關(guān)系撇得干干凈凈,上上下下連她的名字也不許提。 “哈。”女子帶著一絲詭異的笑,認命地抬頭看著牢房里那小小的窗戶,輕聲說,“人就是我殺的。都是我殺的?!?br/> “等我過幾日活夠了,就認罪,拉出去砍頭。”伶婳比了個手勢,“雪亮的大刀下去,頭能滾好遠,聽說在人首分離的那一刻人還是會疼的,會有痛苦的表情浮在面上呢?!?br/> 這幾天內(nèi)對李溶負心的失望如今達到了頂點,她心如死灰,笑聲撕心裂肺,“你們都愛我臉,何曾將我的人放在心上!死了都是活該!” “可我總是站在你那邊的?!卑矟蓽匮?。 伶婳打翻了糕點,冷笑道:“甜言蜜語誰不會說。他也曾許我地久天長生死不負,最后還是落得如此下場?!?br/> 牢房的走廊那么長,帶著入骨的陰冷,好像永遠沒個盡頭。 {十} 第二天安澤帶了小米粥,還有伶婳從前在家鄉(xiāng)時喜歡吃的幾樣小菜。 “鏡月……”安澤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是抓抓頭發(fā),“盡管你總看不起我,但我還是覺得,遇到你真好,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那個穿著紅衣裳,嬉笑怒罵比家鄉(xiāng)的月季還要動人的姑娘?!?br/> “可我已經(jīng)回不到從前。”伶婳捧著粥,別過臉去。 經(jīng)歷了如此波折,如果真能重獲自由,她也許會愿意和安澤在一起,拋棄花魁的光環(huán)和唾手可得的財富,安安穩(wěn)穩(wěn)成家生子。哪怕她對他的情感永遠也不會變成愛,那也沒有關(guān)系,只要身邊有一個能說上話的人就可以吧。 伶婳不知她如何會這樣覺得,大概是監(jiān)牢太冷太暗,人生太苦太長,這舉目無親的孤單,需要有人陪伴。 有這樣一個人肯關(guān)心愛護她,不在乎她是傾國還是枯顏依舊待她如寶,倒是自己為了尋求美麗容貌自食其果,終究也要為這膚淺付出代價。 她嫌棄那些男人只愛她的容貌,可她自己又何嘗不是為了這張臉費盡心思? 身為尋常女子,只要能平安過一輩子就心滿意足,可笑她原先為爭一口氣,竟不明白這個道理。 {十一} 第五天因為人證物證都不足,伶婳被放了出來。 獄卒的嘴很緊,什么也打聽不出,走出牢獄的那一日陽光很好,伶婳瞇起眼睛,遮住刺目的光線。 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安澤。 在路過一座豪華的宅院時,她忍不住停下了腳步。那是曾經(jīng)李溶的居處。 她看著黝黑的大門,曾經(jīng)走出了那個讓自己魂牽夢縈的男子。以往的很多天,他都是從這里出來,順著這條路,前往有她的地方。 而他最后還是死在了她可怕的詛咒里,眉目猙獰,無比凄慘。 風吹起樹葉刷拉拉響,她撥開擋住眼睛的發(fā)絲,頭也不回地走了。 受安澤之托,周圍的人隱瞞得太好了。 伶婳在安澤那間破舊的房子里住了幾天,直到行刑那日才從路人交談的內(nèi)容里曉得是安澤承認了自己殺人的罪名,說因為愛慕高高在上的花魁,卻無緣一親芳澤,才用巫咒之術(shù)殺了那些接近她的男人。 她這樣傻!還以為是沒有確鑿證據(jù)才放了自己,豈知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男人莫名其妙死了,如果沒有所謂的真兇認罪,哪里會輕易放過她。 趕到刑場時看熱鬧的人正漸漸散去,伶婳心驚膽戰(zhàn),猶豫了一陣才上前攔住一人,問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人意興闌珊地抱怨:“才準備行刑呢,誰知人突然死了,后來說是在嘴里藏了毒,自盡了。真沒意思,要死就早點死唄,偏偏死在這時候,還不如乖乖讓人砍了頭,也好叫咱們看個熱鬧?!?br/> 服毒自盡? 她無法想象,安澤是抱著怎樣的必死之心去衙門認罪;又是怎樣不甘心死亡,直到最后一刻才服毒自盡;又是怎樣害怕著劇痛,寧愿自行了斷也不肯做儈子手刀下的亡魂。 他一直都是一個膽小的男人啊。 人群散盡,不遠處的行刑臺木樁上還有濺上去的血跡。伶婳跪坐在地上,土石和渣滓劃破了她的手指,她盯著那些細小的傷口,渙散的目光微微一凝。 {尾聲} 今晚的月亮躲在云層后面,只有微弱的光。 “這寶石名叫鬼面春,能使枯顏變絕色,未安,你要不要試試看?”顧辭手中摩挲著一塊鴿血紅寶石,鮮艷的色澤,如同美人眉間的朱砂一般明麗動人。 “主子,原來我在你眼中居然是枯顏嗎!”未安怒道,“謝主子,我對自己的模樣很滿意?!?br/> “其實在男女情愛之中,即便對方模樣如鬼面猙獰,在愛人的眼中也是堪比春色滿園,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怎的男人和女人都不懂這個道理?!鳖欈o若有似無地嘆了一聲。 “那是因為主子的模樣生得好,站著說話不腰疼?!蔽窗侧椭员?。 外頭有夜貓幽幽地叫,格外瘆人。 “主子,是你給安澤送去的砒霜?” 顧辭躺在床上翻了個身,懶洋洋道:“對?!?br/> “……” “你可是怨我為何不出手救安澤,反而給他砒霜?”顧辭睜開眼,開口一問,阻住了未安欲離去的腳步。 “我不是圣人也不是俠客,安澤怕痛,我就送他沒什么痛苦的砒霜,這已經(jīng)是我最大程度的同情。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受一些東西,別人不能插手,也無法代替?!?br/> 未安抿唇,“那伶婳姑娘呢?醉鄉(xiāng)樓她必然不會再回去了,她一介弱女子,還有什么可以倚仗?難道還要繼續(xù)以色事人嗎?” “不會了?!鳖欈o淡淡,“她已經(jīng)自毀容貌,用發(fā)上的簪子劃破了那張不祥的臉,離開了青歸城。此后無論是怎樣的結(jié)局,也一定日日活在痛苦和悔恨的譴責里?!?br/> 未安神色一凜,垂首退下。 顧辭微微皺眉,心中千回百轉(zhuǎn)也挨不過滿身疲憊,很快便睡去了。 與此同時,臉上覆了面紗的伶婳孤獨地走在出城的路上,眼淚滑下滲入傷口,也在心上烙下永不愈合的疤痕。 無星無月,寂寥如斯。 創(chuàng)作談:我看動漫難免會對著屏幕發(fā)花癡,還硬拉著我媽一起看,每到此時娘親都會一臉鄙視地說外貌協(xié)會太膚淺了,要是他毀容了你還會喜歡他嗎?我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先喜歡上了他的品行才喜歡他的外表,毀容了我也喜歡,不管怎么樣我都喜歡!(何況怎么可能會毀容嘛,哈哈哈哈!←_←)這篇文寫的很糾結(jié),但是我很喜歡,希望你們也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