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和今天的標(biāo)題黨們唱了一個反調(diào)，他的許多詩作連題目都懶得寫。再讀下去，你又覺得他當(dāng)之無愧被奉為“朦朧派”的鼻祖——實在讓人費(fèi)解啊。以《無題*錦瑟》為例： 春風(fēng)手跡 詩家素有“一篇《錦瑟》解人難”的慨嘆。有人說是悼亡詩，有人說是自傷詩，有人說是傷逝詩，還有人說是愛國詩…… 詩人如同一個瘋子在喃喃自語，你不懂他在說什么，但一下子又被這首詩擊中了?！袷呛诎道锏拈W電把夜空劈得支離破碎。在碎片里，你看到了青春、流年、淚水、歡笑，那些難言的悲憤，那些無處可訴的情感、那些見過的奇情異景、那些不可把握的縹緲的理想……一瞬間，你生命里所有的美好和痛楚在閃電的撕裂中，清晰可見。 你突然覺得，你和詩人就是同類人：同樣的敏感、同樣的多情、同樣的不合時宜——這些，全融入了詩人李商隱46歲的短暫人生歲月里。
李商隱從少年起就過著浮萍一樣的漂泊生活。 三歲，隨父親遷徙江浙?！蔽鍤q誦經(jīng)書，七歲弄筆硯“。九歲，父亡故。李商隱隨母”扶棺還鄉(xiāng)“，開始了艱辛寒苦的生活。 “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人生窮困，聞見所無。”在李商隱的筆下，生活的悲辛可見一斑。李商隱是家中長子，為了補(bǔ)貼家用，他不得不為別人抄書掙錢。 十歲左右，正是一個初諳人事的年齡段。家境的江河之下，對李商隱的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沖擊，一方面，他渴望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另一方面，其性格中的敏感多思也由此發(fā)端。在其后來坎坷曲折的仕途生涯和詩文中都有所顯現(xiàn)。 天才的光芒遮不住草根出身的貧寒。江湖有一傳聞，白居易初見李商隱之人，大愛之，忍不住擊掌長嘆，繼而放低文壇老大的身段幽幽飄出一句：“我死得為爾子足矣。”這種姿態(tài)背后掩藏著的是被深折服的憐惜。 更甚者，極欣賞李商隱才華的令狐楚招其入幕府，做公子令狐绹的伴讀。親自教其寫文章，視之若子。這令狐楚何許人也？做過宰相，時任節(jié)度使。其駢文和韓愈的古文、杜甫的詩歌在當(dāng)時被公認(rèn)三絕。也就是說，無論在政壇還是文壇令狐老兒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涣魅宋铩?/p> 人生在少年時，能有此平臺有此機(jī)遇，夫復(fù)何求？ 然而，結(jié)合李商隱后半生并沒有對令狐家感恩戴德死心塌地的表現(xiàn)來看，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在令狐家也并不一定就像外界傳說中的春風(fēng)得意。想想看，獨(dú)自飄零在異鄉(xiāng)他地，面對一個陌生的江湖，面對一個和自己家庭有著天上人間差別的豪門，寄人籬下，多少會產(chǎn)生自卑、酸楚心理的，以及由此而來的小心謹(jǐn)慎，步步為營。 想那林黛玉進(jìn)賈府之時，面對的還是自己的親外婆、親舅舅，亦知察言觀色，不敢多說一句話。那么，和林妹妹一樣有著敏感特質(zhì)的李商隱在令狐家未必就過得舒展，特別是他陪讀的令狐绹公子是一個剛性十足黑白分明的主子。 令狐绹后來官至宰相，不念少年讀書情誼，四處撒播李商隱的“無行”“不堪”，就是這種黑白分明性格的外露。
當(dāng)敏感才子李商隱步入官場，一下子就遭遇了一場尷尬。 二十歲韶華，躊躇滿志的李商隱和令狐公子一起進(jìn)京趕考，令狐绹高中，李商隱落榜。二人才華高低，文史可鑒。晚唐科舉要看背景，令狐楚時任吏部尚書。 再考，猶未中。第三次考，令狐绹在主考官高鍇面前極力推薦自己的發(fā)小，連聲說了三次“李商隱”！果然，這次李商隱中了進(jìn)士。 恰逢此時，令狐楚去世。在參與處理令狐楚喪事過后不久，李商隱應(yīng)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之邀，做了王的幕僚。王茂元愛其才，把小女兒嫁給了他。 矛盾由此產(chǎn)生。令狐家是牛黨的高層領(lǐng)袖，王茂元是李黨的人。晚唐“牛李之爭”如此厲害，你李商隱站的是哪邊的隊呢？以你和令狐家的情份而言，應(yīng)該時牛黨的鐵桿粉絲?？勺隽死铧h人士的女婿，這層關(guān)系就不好說了。 更何況，恩公尸骨未寒，你便投靠令狐家的政敵，你讓令狐家顏面何在？讓剛剛送你平步青云的令狐公子情何以堪？ 許多國人小時候都讀過一個寓言《蝙蝠的故事》：鳥獸之爭，蝙蝠盤弄著做鳥好還是做獸好呢？然后它根據(jù)戰(zhàn)爭形勢的變化一會加入鳥的隊伍一會進(jìn)入獸的行列。最后鳥獸都驅(qū)趕蝙蝠，蝙蝠只能在黑夜里生存。這篇寓言的深刻寓意是“要站好隊，腳踏兩條船會翻的?！?/p> 唉！李商隱一定沒聽過這個故事，不然怎么會有如此糟糕的選擇呢？導(dǎo)致了他一生仕途都是風(fēng)也凄凄，雨也凄凄。 但仔細(xì)想想，以天才聞名的李商隱真的是不懂黨派之爭嗎？還是壓根就不以為意？從他那些鋒芒外露的政治詩來看，李商隱首先是以匡扶天下的儒士自詡的。 官場上的潛規(guī)則是：你是我的人，你要聽我的。 才子心中想的是：我是屬于我自己的，我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 王茂元是李黨人是不錯，但彼此欣賞，惺惺相惜，何嘗不可呢？《笑傲江湖》中的向問天是魔教中人，但光明磊落，俠肝義膽，和令狐沖一見如故，二人成為刎頸之交。金庸老人家難道不是告訴我們要打破正邪之見？ 李商隱和什么人交往，看的是品性志趣，并非是因為對方屬于哪個黨派。換句話說，“和誰舒服就和誰交往”，才子是性情中人！ 但是，令狐绹憤怒了。在他眼中，李商隱是典型的忘恩負(fù)義背信棄義之人。這個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塵的人如今已是牛黨的高層人物，他惡狠狠地告訴周邊人：此人不堪。從此斷絕了李商隱步入權(quán)力高層之路。李商隱雖然考取了進(jìn)士，但在來年吏部考核中卻沒有通過，就相當(dāng)于今天考公務(wù)員的復(fù)審沒有通過，也因此沒有被授予官職。此后半生潦倒，皆由此而來。若干年后，李商隱寫信求故交令狐绹幫助自己，令狐绹毅然拒絕，絕然不見。 對于令狐绹這種愛憎分明的性格，我少年時很是喜歡。和同桌鬧個小矛盾都會狠狠地甩出“絕交”二字，還勾勾大拇指來個形式化的告別。年歲漸長，覺得生活真不是由黑白兩色組成。光鮮亮麗的背后亦可藏著千瘡百孔，看似走到盡頭的感情可能還有著千絲萬縷的不舍。 我想李商隱對這位少年時的朋友應(yīng)該是微帶歉意的。文人的敏感里銘刻著昔日的情誼。那些年少時在一起讀書的時光總會不時地在心頭泛起，想起來嘴角都是笑意。如果有機(jī)會，他會在一杯酒后解釋清楚自己的尷尬，表明自己對那份情誼的牽掛。但是，機(jī)會不再了。人家是身居權(quán)重的高官，自己是落魄在野的文人。即使解釋，也總有點(diǎn)諂媚的味道。這，和才子的性格不相符。
中國古代在官場上失意的才子們總能在情場上找到慰藉。可謂：官場失意，情場得意。杜牧如是，柳永如是，李商隱也如是。 李商隱46歲的生涯里經(jīng)歷過不少女人。少了這些女人，后人也看不到那么多精彩的“無題詩”。才子生命里有跡可循的有宋氏姐妹，柳枝姑娘，還有明白標(biāo)出“妓席”“飲席帶官妓”“贈歌妓”“官妓”等應(yīng)酬之作背后的女郎們。像是最有名的那句“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diǎn)通。”，詩作背后亦藏著一個歡場女子。 跌落在溫柔富貴鄉(xiāng)里可以逃避現(xiàn)實的風(fēng)霜刀劍，失意的文人們在漂泊的紅顏這里找到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知音感。更重要是，這里還殘存著官場之外的真性情。身處廟堂之高的權(quán)貴們可能骯臟齷齪，身陷枯井陰溝的女性或許有著一顆流光溢彩的靈魂。 縱然這一場貪歡最終會無奈地被“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的現(xiàn)實所擊碎，但是在像蓬草一樣飄零的人生里，能感受這一刻的溫存、美好，寧愿醉生夢死，甘心執(zhí)迷依戀。 李商隱有一首傳世情詩《夜雨寄北》是寫給他妻子的，也就是王茂元的小女兒王氏。李商隱和王氏的感情一直很好，這在古代以踐踏女性為主流的男權(quán)社會里是一個另類。我想，如果人生可以重新來過，李商隱也不會后悔娶了王氏，畢竟人生到了后來，在丟掉越來越多的身外物時留下來的還就是一個“情”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p> 年少時讀這首詩感覺極淡，像喝白開水似的。今天讀來，就是我這一生的追求啊。 在巴山那場濕淋淋的雨里面，有著濕淋淋的情緒。但是詩人想象著“共剪西窗燭”相逢后的溫馨場景，這一畫面瞬間讓所有愁緒飄然而散，千百年后，跨越時空長河，跨越萬水千山，讀者們跟著李商隱感受到了夫妻在西窗下剪窗燭、話夜雨的歲月靜好。 點(diǎn)點(diǎn)滴滴、淅淅瀝瀝的雨落進(jìn)了李商隱46年的短暫人生里。偶一回首，我看到了雨中冷冷清清的孤影，看到了詩人才命兩相違的一生，看到了生命背后的敏感多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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