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審美與正統(tǒng)文學

意象審美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是受過最高權(quán)威的考核，一個是歷史時間考核，一個是廣大的受眾。它里面有很多方法，自己不知道，實際上跟我們的正統(tǒng)文學的方法是不謀而合的，正確的結(jié)論往往是不謀而合的，錯誤的結(jié)論是無數(shù)的。我們當過學生，數(shù)學考試跟一個同學一對數(shù)，一樣，就不必再找第二個同學了，肯定答對了。正確的只有一個，殊途同歸，錯誤的可以無數(shù)。民間口頭文學里面有些東西整理成文字就變成四大名著里的三部，只有一部《紅樓夢》是曹雪芹和畸笏叟、齋脂硯兩個神秘人物的暗中協(xié)助。民間文學里有些東西很高，比如說一個人物形象的褒貶，有欲揚先抑法，有欲抑先揚法。

比如我要踩過這個人，我先把他捧到云邊，然后再一撒手，掉下來了，這個方法也很幽默，常用。單口相聲大師劉寶瑞先生，慘死于文革，他有一個名段《珍珠翡翠白玉湯》，就用了欲抑先揚法?！爸煸白源蛩斄嘶噬?，他和別的皇上沒什么兩樣，那真是天子一意孤行，是群臣百依百順，皇上要說，這元宵是黑的，那你得說，啟稟萬歲，以臣之見，它就跟煤球一樣。你要說它是白的詞，說話的家伙就沒了。皇上賞給你張草紙，都得雙手捧過來叩謝龍恩，捧回家去供在祖宗堂位上，因為這是什么呢？是當今吾皇萬歲萬萬歲親賜的擦屁股紙?！敝S刺文學，相當高，欲抑先揚法。

還有最讓人看不起的藝人，等同于要飯的，快板書，解放以后才把他們納入曲藝團，才享受平等公民的地位。這種人腦子非常活，沒有任何作家給他們寫本子，都是臨時編詞，有的編得很妙，或者很幽默，或者把你開的店給夸一通。有一個小段子《蛐蛐斗公雞》，開頭都是“說的是”?！罢f的是，蛐蛐敢斗大公雞，有一天蛐蛐在地里找東西，它迎面碰見了大公雞，它一見公雞沒好氣，你個老不死的狗東西，你憑什么跟我們蛐蛐過不去，你吃了我多少好兄弟，你前天吃了我三舅，你昨天又吃我二姨，可是你今天碰著蛐蛐大爺我，我告訴你，我本來不是好惹的。那么今天既然敢遇見，說什么也要跟你斗個雌雄見高低，那么今天不將此仇報，我是改名換姓我不叫蛐，說罷了話，抖抖土，捋捋須，得的一聲，也喂了雞?！彼钤谘喉嵚曆涸趇上，這是重點，這個字如果最后押不住，整個全完。欲抑先揚法，很幽默。

評書藝術(shù)有的轉(zhuǎn)移到了相聲藝術(shù)，說學斗唱，要想出師，說必須有文段的武段，文段的必定得有《八扇屏》，要全甩出來的話，很累。我小時候聽的時候，大褂全濕透了，因為是小時候聽的，所以聽夢話我都忘不了那詞，很有意思，現(xiàn)在這段好多人都說，電視上有人說，但是我覺得它那本子未必能跟我這比。恩格斯講，我們要創(chuàng)造典型環(huán)境里的典型人物。要研究美學這句話是對的，人物必須得有典型環(huán)境，剛才說的武松也是典型環(huán)境。

比如說趙子龍這位少年將軍，他最著名的典型環(huán)境是長坂坡，懷揣阿斗七進七出。有正面描述也有側(cè)面表述，誰說中國人不懂得立體觀念，歐洲人現(xiàn)代派發(fā)明的立體藝術(shù)，其實中國早就有，“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不是寫景，是哲學、哲理。比蘇東坡還早的“山行步步移，山行面面看”，一個山步步移，形狀步步在看。趙子龍出場，先是正面描寫，馬上變成側(cè)面描寫。正面描寫，“后續(xù)四弟，姓趙名云字子龍，乃河北真定常山人士，他是百戰(zhàn)百勝，人稱常勝將軍。只皆因長坂一場鏖戰(zhàn)，殺得兄弟失散，那子龍將軍懷揣著幼主阿斗單槍匹馬，陷入曹軍是千軍萬馬重重包圍之中，他左沖又突，是奪旗斬將，好不英勇。那曹孟德在山岡之上”，這就變成側(cè)面了?！澳遣苊系略谏綄希吹梅置?，只見這員小將是白盔白甲白旗號，胯下一騎白龍戰(zhàn)馬，手使亮銀槍”。注意這個身段，這槍，前面開拔，后面得靠跨，抖，全身的力量跟馬的力量抖在一塊力量才大，要懂得武術(shù)?！爸灰娺@員小將是白盔白甲白旗號，胯下一騎白龍戰(zhàn)馬，手使亮銀槍，那捉槍者非死即傷，那曹操心想，如此良將若能歸順于我，何愁來日大事不成也！”，順便曹操的形象也出來了，襯著的還是這位少年白將軍。說話間，那子龍將軍，早已來到當陽橋邊，有張飛在此接應(yīng)。張飛言道：“四弟休得驚慌，快點過橋，，張某在此，料也無妨！”粗輪廓顯出來了，白將軍是為了襯出一個黑將軍，最后大段寫的是黑將軍張飛?！按丝涕g，只見那曹兵是黑壓壓，鋪天蓋地而來，那曹孟德在青羅傘蓋之內(nèi)，只見那當陽橋邊如黑鐵塔一般，只聳立著一員戰(zhàn)將。曹操問道，此是何人，如此大膽。一旁閃出一員大將，夏侯言道：啟稟丞相，此人便是那猛壯人張飛張翼德也。此言不出還罷，此言一出，曹操早已嚇得是魂飛天外。曹操言道，想當初，那關(guān)云長斬顏良誅文丑，在白馬坡之際曾對我親口言道，他有一三弟，姓張名飛字翼德，在百萬營中，取上將之首如同探取物一般，當時我便將此人姓名記于袍角之下，今日親眼一見，果真不凡吶?！边@是初步的印象。

“忙令撤下青羅傘蓋”，縮小目標?！奥晕ⅡT馬向前，仔細觀瞧，但見：那張飛張翼德將軍穩(wěn)坐在馬鞍橋上，他生的是豹頭環(huán)眼，面如潤鐵，黑里透紅，紅里透亮，頦下扎里扎煞一部黑鋼髯，猶如鋼針，恰似鐵線，頭戴鑌鐵盔，有二龍戲?qū)殻t纓飄灑，裝飾著八寶，是輪、羅、傘、蓋、花、罐、魚、長，腰系絲鸞帶，身披大葉鎖子連環(huán)甲，內(nèi)襯皂羅袍，足踏虎頭戰(zhàn)靴，胯下一騎烏黑油亮的戰(zhàn)馬-----萬里吞煙云獸，他手使丈八蛇矛，威風凜凜，微風不動。曹操正在瞧之際，只聽著晴天霹靂一聲炸雷，你曹蠻，你是或攻或戰(zhàn)、或進或退、或爭或斗；不攻不戰(zhàn)、不進不退、不爭不斗，真乃膽小如鼠，匹夫也！此一喊可不要緊，只震得曹操一員大將，是肝膽巨裂，大叫一聲落馬，頭破身亡，于是曹操軍中大亂，人馬相踏之間又不知道死亡幾許也。正在亂中，又聽到第二聲炸雷，只見那當陽橋下是順水橫流。”這得咬著牙說。“這第三聲喊，只聽得咔喳喳撲通通的，當陽橋梁劇烈折斷，落入江水，順水滾滾而下。后世有詩贊之，當陽橋前救趙云，嚇退曹操老奸臣，晴空霹靂一聲喊，萬古留芳莽撞人?！蓖藥涯荆豢跉庀聛恚Z言上沒有點功夫不行。這功夫哪兒來的？從群眾語言中提煉出來的。我沒加注解，用不著注解，大家全聽懂了，也給我掌聲了，這個掌聲我接受，不是替我，是替前輩無名老藝人們接受。我最多只甩出他們的三分功夫而已，這是實際的話。這夠不夠非物質(zhì)文化財富？沒有什么廢話、羅嗦話、中國人聽不懂的話，沒有生造的詞。

原本是評書上的，京味評書?，F(xiàn)在比較盛行的是奉天評書，就東北評書，像單田芳先生，他路子跟這個不一樣。京味評書傳統(tǒng)文學性比較強，東北評書更多的是考慮聽眾的心理，甚至把你心里所想的和盤脫出地來滿足你，但那是另一個味了。有一次在出租車上正放著評書，也不知道哪一段，但好的評書一般我聽一遍能記住八成，好東西在我腦子里印象特別，就說明它真好。不像有的報告，聽了多少遍記不住。“只見這個惡霸把這一家殺的一是一片狼藉，揚長而去，他沒看著這里頭有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一看自己全家老少都被這家伙殺死，不僅怒火中燒，順手抄起一個茶碗朝著惡霸腦勺扔過去，摔得粉粉碎。這一摔可不要緊，就招出禍來了。這惡霸猛一回頭一看，還有你這么個小雜種沒死，我要饒了你的性命，鬧不好將來你長大了報仇雪恨，我這命就會喪在你這小雜種手里，今天我要來個斬草除根。說罷，跨前幾步，把這孩子的右腿一提留，朝不遠處一石碑橫著扔出去，這孩子的天靈蓋跟那石碑眼看就相撞了，還差多少，也就是幾根耗子胡子那么近?！闭f到這兒不說了，臺底下都著急，都替這孩子命著想。說那孩子摔死沒摔死？我告訴你，他不能死，他要死了我這一個月書就不用摔了，必有人來救。誰來救呢？兩位大俠來救。大俠在哪兒呢？別東張別西望，別往后看，就往眼前，在下，就在這兒。說你不就是個說書的嗎？不就是這張嘴嗎？別瞧不起，說書的這張嘴可厲害，讓誰活就誰活，讓誰死就誰死，你不信接著往下聽。

“只見這孩子天靈蓋就差幾根耗子胡子那么近就撞在石碑上了。此時，突然躥出一條大漢，手巴掌一撐，就隔開了孩子的天靈蓋跟石碑，右手一抱這孩子的腰，就算把孩子救下來了?！痹趺礃樱@孩子活了沒有？活了。說書這張嘴厲害不厲害？他是另一種表述，他不能脫離群眾，他徹底了解群眾的心態(tài)，在將死沒死的時候，電視片到這里給你一個鈣片，讓你心懸著。然后實際告訴你，他不能死，死了以后一個月書說不成了，后面還有孩子怎么長大，報仇雪恨的戲。

所以真正的藝術(shù)是以人為本，以民為本，不能脫離群眾，在家閉門造車，最后鉆出來的東西追求風格，追求超前，追求與國際接軌，接什么軌，文化帶有獨立性的特點，沒有獨立性的特點，在世界上是沒有生命的。如果每一個中國人全都長成外國人，就沒有中國人了，正因為有自己的文化特點，才能夠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它不像科技，科技需要接軌，更何況人家還不愿意跟你接，好東西不愿意交給你，還保密。你發(fā)明出來小型的核武器，能造成多彈頭導彈，威脅性很大的，然后還說中國是盜竊了美國的情報做成的，說我們用那么長的時間才研究出小型化的問題，你們這么快就能解決了。我們中方的代表發(fā)言我覺得很有民族豪氣，說你這句話本身帶有民族歧視，難道就是你們美國人聰明，比我們中國人就高嗎？我們中國人的聰明就不能短時間內(nèi)造出小型化的核武器嗎？你這完全是處于民族歧視，認為白種人比我們高。對方啞口無言。你花幾年造的，就不行我花幾個月造的，完全憑想象來誣蔑中國盜竊你的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