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自慰网亚洲一区二区,亚洲一级在线播放毛片,亚洲中文字幕av每天更新,黄aⅴ永久免费无码,91成人午夜在线精品,色网站免费在线观看,亚洲欧洲wwwww在线观看

分享

周芳:重癥病房里的生與死|天涯·新刊

 老鄧子 2017-03-13

天有際,思無涯。


《天涯》2017年全年征訂,108元六期,包六次快遞。點擊左側(cè)購買。


本文節(jié)選自《天涯》2017年第2期《重癥病房里的生與死》。



我是你的王美麗

 

很早很早以前,王美麗是我們重癥監(jiān)護室病人的家屬。后來,她們轉(zhuǎn)到了神經(jīng)外科。一住十個月。現(xiàn)在,整個醫(yī)院都知道有朵奇葩,名叫王美麗。

我到神經(jīng)外科去了三次,王美麗都不在病房里。

很難找到她。她忙。

給某個護士梳流行美的發(fā)型。

在隔壁病房里講她和高興的戀愛史。

告訴其他家屬如何制作芹菜汁、南瓜汁喂到鼻飼管里。

總之,作為神經(jīng)外科病人家屬里的一名“老人”,王美麗很忙,她要做的事太多了。從病房東頭溜到西頭,從開水間溜到護士值班室,講段子拉家常,一路笑聲一路歌。有人恥笑她沒心沒肺,自家男人一睡不醒,她還像個樂天派。有人反駁,她要是天天愁,那不愁死了?大概,王美麗是不愿意愁死的。她一如既往地忙著樂著。

 

今天,我再去找這傳說中的奇葩。王美麗不在病房,房里只有二十八床高興,他已經(jīng)睡了十個月。

我立在床邊,仔細打量這張臉。剪著寸板頭,胡子刮得干干凈凈。過了一會,高興張大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打完哈欠,嘴角上揚,又笑了笑。很愜意。

高興,高興。王美麗大呼小叫地從外面跑進來。

喏,醫(yī)生來看我們高興啦,坐,坐。王美麗沖我笑。我忙不迭地說好好,第一次遇見這樣熱情洋溢的家屬,我還真沒適應(yīng)過來。

高興,我將你的摩托車給賣了喲,980塊錢,你說劃不劃算,用了三年,劃算吧?

高興,曦曦昨天數(shù)學(xué)考試打了90分,你說她棒不棒?

王美麗抓住高興的兩只手,用力鼓掌。

來,來,為我們的曦曦鼓掌,棒,棒,棒。

“棒棒棒”之后,王美麗給窗臺上的一盆肉球、一盆仙人掌澆了點水。高興的病房到處都是家居的痕跡。仙人掌旁邊擺著一臺榨汁機,三個大杯子。每個杯子上貼有標簽,牛奶杯,果汁杯,稀飯杯。壁柜上層放著雞蛋、面條。中間一層放著吹風(fēng)機、鏡子、兩朵頭花。下層放著王美麗的日霜、晚霜、粉底液、BB霜。我粗略看了下,有七個瓶罐,和我家里梳妝臺上的物件有得一拼。

你成天待在科室,把自己弄這么漂亮給誰看啦?我指著那堆化妝品笑話她。

給高興看啦,要是他哪天醒了,看見我一副丑樣子,他就不要我了。是不是?高興,來,咱們洗個臉,給這美女看看,咱帥不帥?王美麗在高興臉上洗洗揉揉起來,洗面奶洗,調(diào)理水拍,晚霜擦。

看看我們家高興,是不是帥呆了。王美麗嘟起嘴巴,向高興拋了個媚眼,我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

果真是高興永遠美麗在線。

高興原名高振邦。王美麗原名王四紅。

王四紅和高振邦的日子曾經(jīng)熱火朝天,庸俗又幸福。

初中畢業(yè)的高振邦十年前擺小肉案,十年后開連鎖店,是整個北城區(qū)最大的肉老板,供應(yīng)大小酒店豬肉用量。高振邦的華麗轉(zhuǎn)身,完成了婚前對王四紅的許諾:我要把你供起來,穿金戴銀,什么事都不做。王四紅和高振邦的婚姻曾遭到兩個村里人的反對。王四紅村里人不理解,一朵村花干嘛插在一個殺豬的頭上。高振邦村里人眼紅,你個殺豬的,搞這么好看的媳婦,看你守不守得?。渴赀^去了,殺豬的高振邦成了一棵搖錢樹,負責(zé)生產(chǎn)錢,王四紅負責(zé)樹下?lián)戾X,吃喝玩樂。王四紅和高振邦每日作息安排如下:六點鐘,高振邦燒好開水,替王四紅母女煮好稀飯,然后去店面做生意。王四紅七點起床,送高曦上學(xué),買菜,擇菜。十一點半,高振邦做完生意接高曦放學(xué)回家。高振邦主廚,王四紅打下手。一點鐘,高振邦送高曦上學(xué),王四紅進麻將館。四點半,高振邦接高曦放學(xué),然后做飯。五點半,王四紅回家吃飯。七點鐘,高振邦給王四紅揉肩捶背。打麻將打得王四紅肩疼背疼?!氨澈锰叟丁!蓖跛募t一發(fā)嗲,高振邦就上前揉,捏,按,推。風(fēng)池穴,肩髎穴,肩井穴。高振邦按摩得有板有眼。

那日子,過得神仙一樣啊。王美麗憶起十個月前的生活,一臉陶醉。老天爺是個什么東西,就是個小心眼,他就是羨慕嫉妒恨。嫉妒我王四紅的好日子,那好哇,我把高振邦這些年對我的好都還給高振邦,他滿意了吧。我就是要高興給他看。

高振邦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到神經(jīng)外科后,所有的醒腦藥醒腦措施都用盡了,仍舊不醒。他的呵欠、微笑都是無意識的。王四紅得到的建議,總是兩個字:等待。有時醫(yī)生們說簡潔的,等。

高振邦睡到第九十一天了。那天,高振邦的鄰床又換了一個新來者。床邊圍了一群探視者。王美麗趕緊拉上簾子,與他們隔開。簾子卻被拉開了一角,是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

呀,這就是植物人!

植物人哦,咦,他是不是不能動?

動了,動了,你看你看,他在打呵欠。

真的在打呵欠喲,好有意思,他能打呵欠。哎呀,他怎么睜眼睛了,他能看見人?

他能看個鬼,這叫,對,這叫睜眼昏迷。

他是死的,還是活的?

不死不活。半死人。一個傻子了,什么都不曉得。

兩個男女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嘀嘀咕咕的。他們就當王美麗不存在一樣?!皾L,滾。”王美麗撲上去,向外推那個男青年,他正擠眉弄眼地模仿高振邦打呵欠。

“高振邦,高振邦。”王美麗掄起拳頭狠狠捶高振邦。捶他的胳膊,捶他的腿,這一身死肉,不曉得嚎叫,不曉得躲閃,活著干嘛呀?

王美麗開始設(shè)想各種死法。跳樓,死相慘烈;喝農(nóng)藥,怕買到假藥。百草枯這種農(nóng)藥最毒,人喝一口,都會百分之百死亡,但難得買到。最好是割腕。為此,她以照顧高振邦為由,請教護士手腕動脈和靜脈的區(qū)別。割腕時,最好躺在一個大浴缸里,水的流動,防止血凝固。不要幾分鐘血就流完了,死得干脆利落。

所有關(guān)于王美麗死法的前提是,高振邦也得死,王美麗帶著他一起死。她不能留高振邦這個半死人,活在世上遭人恥笑。

接連一個星期,王四紅想的就是如何死。九十八天里,高曦由她大伯帶著來醫(yī)院。她上手工課做了五朵紙花,特意跑來送給爸爸。

爸爸,我做的月季花,好不好看啦?你快看嘛。高曦撅著嘴巴,回頭喊王四紅,媽媽,爸爸是個大懶蟲,他還不醒。媽媽,打這個大懶蟲。高曦抓起王美麗的手輕輕拍打著高振邦的手。一邊拍一邊唱,壞爸爸,懶爸爸,壞爸爸,懶爸爸。王美麗的眼淚迅速漫上來——高振邦的手熱乎乎的。這有溫度的手啊。只要高振邦有一天體溫,高曦就能喊爸爸。壞爸爸也好,懶爸爸也好,他都是爸爸,活著的爸爸。

王四紅安心了。她對著高振邦的耳朵大叫:從今天起,你,高振邦,是我的高興;我,王四紅,是你的王美麗。

今天,王美麗離開高興的時間最長,共計三個半小時。從高興住進科室到今天整整十個月,王美麗除了早上送女兒高曦上學(xué)一個小時,晚上陪高曦兩個小時,其他時間基本上全泡在科室里。高振邦的大哥和二哥以三百塊錢一天的價格請了一個護工,但是王美麗不放心。她說,我給高興做按摩,肯定與護工不一樣,他不認識護工的手,我這手,哪個關(guān)節(jié)他不清楚?我的手一碰他,他就會知道是我王美麗。

今天她必須出門。與肇事方的官司打到了攻堅階段。前期官司主要由高振邦的兩個哥哥與對方交涉。肇事方是個小型面粉加工廠的老板。最開始,老板態(tài)度主動積極,一次性打了二十萬到醫(yī)院賬上。他說盡管用,把人治好是大事。老板不會想到,二十萬進了醫(yī)院,眨個眼就玩失蹤,沒影了。人還得治,王美麗打電話催費,催了四次催到兩萬塊。再催再交,擠牙膏一樣。到目前為止,已用了五十萬,其中肇事方三十五萬,王美麗十五萬。

每天高興最保守的醫(yī)療費就得一千二左右,還不知哪天醒,醒了后又是一個什么樣子,這都是個問題。錢,是當務(wù)之急。是讓對方一次性賠付,還是分期付,付多少?幾輪談判下來,對方就是拖著不付。叫苦,手頭緊。高振邦的大哥從別的渠道打聽到,肇事者現(xiàn)有流動資金不多,如果支付了王四紅這邊,那么他到銀行貸款,銀行評估他的資產(chǎn)不夠,就不會提供貸款。高振邦的大哥抓住這一點,搶先與銀行交涉,這樣的企業(yè),如果你們貸款,那我們就上告。銀行不想惹這個麻煩,拒絕了肇事方的貸款申請。交涉至今,今天晚上達成意向,一次性付斷,共計110萬。包括高曦的撫養(yǎng)費,王美麗的精神損失費,高興父母的贍養(yǎng)費,高興十年的護理費和醫(yī)藥費。對方先付50萬現(xiàn)金,剩下的用兩套房子抵。

九點鐘,王美麗一臉疲憊返回科室。和我打過招呼后,向她們家高興匯報談判結(jié)果。

高興,你放心,錢用完了,我就賣房子。賣一套再賣一套。

二十六床的家屬過來竄門。她們家老公八個月前做了開顱手術(shù),恢復(fù)得很好,現(xiàn)在來醫(yī)院補頭骨。她聽說官司有進展,也替王美麗高興。她問道,你要把這些錢都用在高興身上?

他用命換來的錢不用在他身上,用在誰身上?王美麗驚異地反問。

你呢,你家高曦呢?

我,我有腳有手的,可以賺錢,高曦長大了,也會自己賺錢。

呃,反正,反正我覺得你要為自己考慮,你還這么年輕。

是呀,我年輕,可以賺錢。

你,你可以給自己留點后路,你說呢,周醫(yī)生?中年婦女望向我,尋求支援。他這個樣子,難。中年婦女又搖搖頭。

你家的醒過來了,他的智力也不可能恢復(fù),真的就是一個傻子,那怎么辦?中年婦女仍是發(fā)問。

不怎么辦,不就是養(yǎng)了個傻兒子嗎?有人養(yǎng)一輩子,我倒揀了一個大便宜,最多養(yǎng)大半輩子。

高興,你這個樣子,我要是撒手不管,等我哪一天死了,我怎么有臉去見你喲?王美麗伏下身去給高興做手部護理。一邊做一邊唱兒歌《我們一家人》:

 

大拇指是爸爸,爸爸是司機,開汽車,嘀嘀嘀;

爸爸旁邊是媽媽,媽媽洗衣服,刷刷刷;

個子最高是哥哥,哥哥打籃球,砰砰砰;

哥哥旁邊是姐姐,姐姐在跳舞,嚓嚓嚓;

個子最小就是我,我在敲小鼓,咚咚咚。

 

王美麗滿臉笑容,高興得很。

為什么不高興?王美麗說,我從老天爺那里多揀了十個月。十個月前,要是他腳一蹬,人走了,我和曦曦就成了孤兒寡母。

 

用繩子把自己系在樹樁上

 

進重癥監(jiān)護室的第一天,我就見到張得貴老人。當時,王醫(yī)生正趴在他耳邊叫張得貴,眨一下眼睛,張得貴,我們握個手,握個手。王醫(yī)生加大了聲音,他仍是沒有反應(yīng)。因為他服了農(nóng)藥。曾經(jīng)慷慨大度的造物主奪去了他的所有功能。

要知道,造物主自有它的慷慨,并且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無以復(fù)加。比如說眨眼,這個動作多么平凡。一點飛塵,一閃光亮,甚至吹一陣煙,就會引發(fā)眼部肌肉的立刻反應(yīng)。我們的眼瞼大約每兩秒就要開閉一次,以便使眼睛保持潤滑?,F(xiàn)在,造物主如此吝嗇,雷都劈不開張得貴的眼瞼。

說到農(nóng)藥,起因是他的尿。而尿之前,張得貴號稱“鐵人張”。

鐵骨錚錚,硬邦邦,大力氣做事,大力氣在整個村子里活得風(fēng)生水起。他是村里的第一個萬元戶。他的大兒子張海風(fēng),在小鎮(zhèn)上開了個超市,生意興隆。他的小兒子張海宏,承包了幾臺挖土機。他們家三棟三層樓房,一溜擺開,建在村子最高地勢上,像個村標。這一切都仰仗他勤扒苦做的家風(fēng)。六十五歲時,他還倒騰著要去買一臺收割機。兩個兒子任憑他罵,就是不松口。老子是個廢人了?要吃你們的閑飯。哪個說老子不能做事了?罵到興頭上,一茶杯照著大門砸去,玻璃片濺起來,劃開大兒子的左邊臉,縫了八針,這件事才消停下來。望著血淋淋的臉,他可能心虛了一陣,但脾氣更加暴躁了。動不動就和老伴吵架,提起鍋碗瓢盆要單過。

然而,尿來了。

最開始,只是力量的缺失。胳膊沒有力氣舉起,腿沒有力氣邁步。從村頭走到村尾,拄根拐棍,還得半個多小時。前兩年,這段路他五分鐘就跑到了。

疾病和衰弱,像一個趕了很多路的老者,姍姍來遲,在他七十歲那年,終于抵達他業(yè)已敗壞的身體。他骨瘦如柴,目光空洞而絕望,間或大口地喘著氣,咳嗽起來就沒個完讓人揪心——那是一種十分干燥的咳嗽,好像是一塊龜裂的大地發(fā)出的呼號。村里人都知道這無休止的咳嗽是一種病。哮喘病。他也樂于喘著氣告訴他們,這要命的咳,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憋死過去了。死了好,死了好。說完后,他急急忙忙往家里趕。

快,快,快,尿來了,尿來了。

夾緊雙胯,趔趄著,他往前沖,再不沖就尿褲子了。

尿啊尿。他靠在廁所墻邊,絕望地看著尿線,那么細,那么弱,一泡尿滴了一百年,滴得他腳背全是尿。不等他緩過氣,尿意又火急火燎撲上來,又滴一百年。一晚上也不能睡個安穩(wěn)覺。最開始一晚上要起來尿兩三次,后來,尿五六次。他干脆蹲在廁所里,使足勁,要把這泡該死的尿打倒。不,這不應(yīng)該是尿的錯,一定是尿受了誰的指使。是誰呢?“鐵人張”想打敗他,卻看不到對手到底在哪里。對手歹毒,教唆一泡尿來羞辱他:鐵老頭,你鐵什么鐵,一泡尿都尿不好。

尿不好的尿帶來全身的疼。小腹疼,腰疼,睪丸疼,大腿根部疼,肛門周圍疼,它們一律疼著?!拌F人張”被疼盯上了。他害怕他的身體了。白天不敢出門,夜晚不敢睡覺。

他更不敢讓人知道,一泡尿打倒了他。

兩個兒子生意上的事再忙,一個月總要回來看他一兩次,帶些平喘止咳的藥。他咳得滿臉通紅。他說沒事,就有點喘。另外一個病,他絕口不提。他囑咐老伴,堅決不能讓兒子們曉得了。但不由他不說。10月22日,他在痰盂邊站了上十分鐘,尿就是滴不出來。整個下腹部脹痛難忍,疼得他滿床打滾。老伴慌了神,一個電話叫回大兒子,送往醫(yī)院。確診為尿潴留。他的秘密徹底暴露。他在兒子面前再怎么強勢,也只不過是個連尿都尿不出的男人。醫(yī)生護士男男女女一大群圍著他的陰囊他的膀胱轉(zhuǎn)。清洗、消毒、插管。

“鐵人張”成為一個插著管子提著尿袋子的人。尿羞辱他,他卻要供它如祖宗,時刻怕冒犯了它。每走一步路,都得小心翼翼拎著尿袋子。有一次,走路稍快了些,尿袋沒提好,管子從尿道口脫落了,又去插了一次。即使管子不脫,過些日子也得換根新的。

村里其他老漢上門來拉家常。這一拉,才發(fā)現(xiàn)他的秘密是大家共同的秘密。老漢們尿得都不暢快。剛硬了一輩子的男人,晚年了卻沒有力氣尿好一泡尿。望著他的尿袋,老漢們心有戚戚,七嘴八舌講開了。有的說這病好治,有的說不好治,絕大多數(shù)觀點是不好治。他們舉了隔壁村一個老漢的例子?;耸畮兹f,還是得提著尿袋過日子。大家唏噓一陣,各自散去,只有村子?xùn)|頭的張萬福還靠在椅子上,緊緊捂著腹部,額頭上滲著冷汗。張萬福和他同齡,也遭了殃,得了肝癌,渾身疼。沒治了,拖一天是一天。這些日子,他滿村子找人打麻將,以忘掉身上的疼痛,可是沒有人愿意跟他打牌,沒人愿意去贏一個注定要死的人的錢。

兩個老漢各有各的疼,疼交織在一起,變得強悍無比:人老了,就成為一個等待著隨時被拉到行刑場的戰(zhàn)俘,準備接受呼之欲出的命運。而命運,無非一個字,死。

張萬福死得下落不明。他出走了。

出走那天,村里人看見過他,精神出奇的好,不疼不流冷汗,主動和人打招呼,笑呵呵地說出門轉(zhuǎn)轉(zhuǎn)。他還穿著一身挺括的新衣服,土黃色七匹狼夾克,灰色七匹狼褲子,黑色木林森鞋子。大姑娘給他買的七十歲生日禮物,一直舍不得穿,那天全派上了用場。后來村里人回憶他的好精神,說是回光返照。他出走三天后,村里人就定義“他走了”。村里不乏這樣的先例,一些老人被病痛被衰老折磨夠了,就離家出走,直到生死不明。其實,也明了,無非是沒有一個明確的墳?zāi)沽T了。

張萬福兩個在外打工的兒子承受了村里人的唾罵。死無尸首,孤魂野鬼。這是兒女們的最大不孝。但唾罵并不會持續(xù)很久,日子還要向前過。村里人已經(jīng)習(xí)慣一個老人以出走的方式在世上徹底消失。

張萬福老漢消失后第八天,“鐵人張”步張萬福的后塵,喝了老鼠藥。送到醫(yī)院時全身青紫,牙齒、鼻腔里都在出血,生命體征極不穩(wěn)定。醫(yī)生立即下醫(yī)囑,行氣管插管,呼吸機輔助呼吸,洗胃。胃內(nèi)不斷有渾濁的胃液被引出來,反復(fù)洗了大約兩個小時,引出來的才是清水。

然而,這只是搶救生命的第一步。問題的嚴重性在“鐵人張”服下的老鼠藥里含有氟乙酰胺。氟乙酰胺會讓中毒患者的凝血功能受到較大影響,嚴重者會出現(xiàn)消化道出血等癥狀,繼而出現(xiàn)多器官功能障礙甚至多器官功能衰竭,患者的搶救存活幾率非常低,更何況眼前病人是位七十歲的老人。

怎么辦?

新的醫(yī)囑很快下達。立刻采用血液灌流技術(shù)。這種技術(shù)能將患者的血液引出體外,通過血液灌流器將里面的毒素吸附掉,凈化后的血液再返到患者體內(nèi)。家屬聽完余主任的詳細介紹后,馬上簽了知情同意書。

股靜脈置管,預(yù)沖灌流器,二十分鐘后,血泵開始轉(zhuǎn)起來。三名護士輪流守在老人身邊,密切關(guān)注血泵的運行情況。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血液灌流,檢測指標有所好轉(zhuǎn)。主任和醫(yī)生決定在八小時后,再進行第二次血液灌流。

兩次灌流結(jié)束后,老人的生命體征穩(wěn)定下來,能做出一些指令性的反應(yīng),會眨眼,會睜眼,會握手,也能做出簡單的應(yīng)答。整個科室信心百倍,只要再堅持下去,老人的痊愈必將改寫氟乙酰胺中中毒的搶救存活幾率。可是,老人的二兒子尋我們的不是。

最開始,張海宏好言好語纏著護士長,要求將老人轉(zhuǎn)到普通病房。護士長給他解釋病人目前狀態(tài)還沒有樂觀到能馬上轉(zhuǎn)出。他又找余主任。余主任說,最好再觀察兩天,我們還不太放心。他一聽這話,就火了,還觀察什么,我爸恢復(fù)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差不多了,我們比你要清楚呀。余主任耐心給他解釋。留在你們科室好收錢,是吧,我們沒錢,有也不花這冤枉錢。出了事,誰負責(zé)?余主任也急了,反問他。不用你們管,我的爸我負責(zé),反正我們不花這冤枉錢。

話說到這個份上,余主任再堅持下去,似乎就有賺黑心錢的嫌疑了。只得讓他轉(zhuǎn)到神經(jīng)內(nèi)科。

到了第二天上午,余主任堅持不住了。他說,要不,我們上去看看?自從昨天下午張老漢轉(zhuǎn)到內(nèi)科后,我們大家都懸著一顆心,時刻留意內(nèi)科打來的電話。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個小時了,電話一直沒響。老人到底怎么樣了?

我和余主任剛進內(nèi)科樓層,就聽見五號病房里有人狂呼亂喊。妖怪,不要搶我的小麥。啊,妖怪,放手,放手。我殺。殺,殺。刀,刀。二狗子,二狍子。種小麥,種小麥。妖怪搶小麥。兩個實習(xí)護士手足無措地站在病房門口。余主任一個箭步?jīng)_進去,只見張得貴老人幾乎被五花大綁在病床上,他瞪著眼睛,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拼命掙扎著,嘴里發(fā)出恐怖的叫聲。

內(nèi)科王醫(yī)生說昨天轉(zhuǎn)來后不到五小時,老人又開始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昨天晚上,他竟然從床上跳起來,一把抓住給他換藥水的護士,叫嚷著要殺了妖怪。他的二兒子去拉他,也被他打了一巴掌。三個男醫(yī)生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按到床上。

這樣不行,快點轉(zhuǎn)。余主任說。

你問他們。王醫(yī)生扭頭看著老人的兩個兒子。

張海風(fēng)一臉賠笑,可憐兮兮地說,醫(yī)生,你看,你看,這個樣子了。張海宏的臉白一陣紅一陣,他左手扭著自己的右手,就是不說話。老人的老伴認出了余主任,她抓著余主任的袖子,我老頭瘋了,瘋了,醫(yī)生你救救他呀。

我們……我們昨天那樣,他呀……他不好去見你們。張海風(fēng)滿是怨氣地瞪了一眼張海宏。

余主任笑了笑說,快點轉(zhuǎn)下去吧。

張老漢再次轉(zhuǎn)進重癥監(jiān)護室,經(jīng)過治療,胡言亂語,行動暴躁等方面有所緩解,但神志仍然不清。問他的名字,他二狗三水娃地亂說一通。二狗是張萬福老人的小名,三水娃則是張老漢過世二十多年的父親的小名。爸,你認不認識我,我是海風(fēng),你大兒子張海風(fēng)。楊老漢抓住張海風(fēng)的袖子,張嘴傻呵呵地笑。笑了半天,大聲叫起來,爸爸,爸爸,呵,爸爸。他管大兒子叫爸爸。媽,媽。他又抓著大兒媳叫媽。

張老漢的家人急,我們也急,我們救活他的肉體,他的靈魂卻失蹤了。

張老漢住進來第五天,他的兩個兒子在科室門口大吵了一頓。因為張海宏沒有遵守約定:與第一次住進重癥室一樣,一人交三萬塊錢。這次,張海風(fēng)的三萬塊錢早就交了,張海宏沒交。他說這樣的無底洞填下去,哪一天才是盡頭?張海風(fēng)說錢不用爸身上,你用在哪里?

我大兒子在廣州買房子,我要不要給他付個首付?我姑娘年底結(jié)婚,我要不要給她十萬八萬做陪嫁?我小兒子畢業(yè)后找工作要不要花錢?我一個任務(wù)都沒完成,到時候要幾多錢,你曉不曉得?

你只有兒子姑娘,沒有老子。

哪個沒有,上次我不是出了三萬。

你還有臉說上次,上次要不是你吵著轉(zhuǎn)科,爸說不定就好了。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說我要害死爸。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

你再說一遍。

你只有兒子姑娘。

說這話沒意思,你兒子的房子買了,姑娘嫁了,你沒負擔(dān),輕輕松松做孝子。我有十分錢,我得平均著花。我在網(wǎng)上查了很多這樣的病例,爸的這個氟乙酰胺中毒一時半會好不了,可以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去,我這里還有八千塊錢,我現(xiàn)在就去交,但如果還住重癥室,那我管不了。

張海宏說完這通話,氣沖沖下樓。后兩天的探視他沒有來,不僅他沒來,張老漢的大媳婦也沒來。大媳婦站到了大兒子的對立面。她不能接受每天砸進去幾千塊錢換一個管她叫媽的老頭。

五天后,張家老大垂頭喪氣地在轉(zhuǎn)科知情書上簽了字。這一次,是他提出轉(zhuǎn)科。

轉(zhuǎn)進神經(jīng)內(nèi)科的張得貴老人,能吃能喝能拉,就是不睡,日夜都不睡。你不把他五花大綁,他就從病床上沖起來,青筋暴起,逮住一個人就打就罵。罵完了,又大哭大叫,見到任何一個人,抱著不放,管人家叫爸叫媽。

張海風(fēng)扛不住了。眼前這個爸,還是他的爸?十五萬塊錢換回一個傻子?護士長給他鼓勁:堅持呀,一定堅持。先前有一位氟乙酰胺中毒的老婆婆,經(jīng)過血液灌流后,堅持內(nèi)科治療二個月后,神志恢復(fù)正常。那個婆婆八十三歲,你爸爸還只有七十二歲。要堅持?。?/p>

一個月后,張海風(fēng)再次打來電話。護士長,我爸醒了,他曉得我叫張海風(fēng),也曉得他的名字,他什么事都說得清清楚楚了。護士長啊,我爸呀,我爸。張海風(fēng)在電話里大哭起來。

真值呀。護士長回憶起那天的電話,還一臉的興奮。

我來打個電話,和張海風(fēng)約個時間,我們?nèi)タ纯此?。護士長興沖沖地說。

電話打了。護士長神情灰暗,半天不說話。末了,她說,怎么就像個小說呢?

確實像小說。

老人走了,徹徹底底走了。這一次,他來了個雙保險,先喝掉了一瓶農(nóng)藥,然后,跳河。

下班后,我和護士長乘車趕到張海風(fēng)家里。對著老人的遺像,我們默哀,無語。消失的老人讓我們的任何一句話都輕飄飄的。我們是被他拋棄的醫(yī)者,他不需要我們了。

給老人奉上的供香裊裊地飄著,張海風(fēng)追憶著父親最后的二十七天。

回家后,村里人三三兩兩地來看望他,也開他的玩笑:

鐵老頭,你真鐵呀,老鼠藥都毒不倒你。

鐵老頭,你家老鼠藥是個水貨吧,這次,我給你弄來兩包真的,要不要喝?

我沒有哇,我不小心喝到了。鐵老漢紅著臉辯解。喝藥尋短見不成功,這件事太丟臉了。

鐵老頭,你這個老家伙犯傻呀,干嘛去喝老鼠藥,把你的兩個兒子折騰夠了,花了那些錢。

我是不小心喝的,我哪曉得它是老鼠藥。張老漢小聲嘀咕?!鞍涯愕膬蓚€兒子折騰夠了”讓他心里很不舒服,他追問張海風(fēng)到底花了多少錢。要不要把這些日子經(jīng)歷的一切告訴父親呢?張海風(fēng)猶豫了一下,決定原原本本告訴他。

張海風(fēng)說,爸,您這條命可是花了十幾萬,我們守了一兩個月才守住的,您可不能再犯糊涂做傻事了。

張老漢拄著拐杖到街上郵局去,問能不能收到從美國寄來的匯款。工作人員看見這個面黃肌瘦的老漢要收美元,以為他是個瘋子,不理他。張老漢猛地把拐杖往地上一磕敲,叫道,我有個妹妹在美國,她要給我寄美元。

張老漢確實有個堂妹住在舊金山,每年給他打電話,問要不要給他寄錢。他都說不要。今年,他決定要了。要多少呢?要兩萬美元。這個數(shù)字是他請讀大學(xué)的孫子幫他算出來的。兩萬美元正好填補兩個兒子的空缺。他竟然讓他們花了這么多錢!張老漢惱恨地自己打自己的頭,十幾萬塊錢如同十幾萬把刀在割他的肉。

死里逃生后,尿并沒有放過他,還得提著尿袋過日子。張海風(fēng)安慰他,等過段時間,他體能恢復(fù)一些,具備身體條件了,就去做手術(shù)。

這段時間卻是這樣難熬——他完全控制不了他的尿。12月28日,他的一個侄女從外地回來看望他。他躺在床上說了一會話,臉色刷的一下白了。頭左右擺動,想坐起來,又不敢起來,接著,一股尿騷味在空中彌撒開。他第五次尿床了。

張老漢往墻上撞頭。廢人啦,廢人。

他開始拒絕親戚鄰居的看望,盡量不出門,出了門,也走偏僻地方。

1月7日,他脫褲子時,不小心扯掉了尿管。再次去醫(yī)院插管。這一次插管非常困難,插了三次才插進去。你讓我死,讓我死,活著丟人現(xiàn)眼。張老漢提著尿袋,老淚縱橫,渾身打擺子一樣抖。

張海風(fēng)不敢大意,叮囑他母親日日夜夜盯緊父親。他上哪,她就上哪。

1月15日,張海宏的小兒子從廣東帶女朋友回老家。老伴說,準備好紅包哦,我們要去啊。張老漢說,好,我先去理個頭發(fā)。老伴陪著他理完發(fā),往張海宏家里走去。走了一半,張老漢說,頭發(fā)理了,衣服沒換,親戚看到我邋里邋遢,多不好啊,我不能給兒子丟臉。那我陪你去。不用,你等我,我換了衣服就來。這一次,老伴沒跟著他。她很放心。老頭子肯理發(fā),講究了,這是個好兆頭。孫子的女朋友到家里來了,老人可得表示一下。老伴拿出紅包,又數(shù)了數(shù)。村子的侄媳婦翠枝看見了,打趣道,是不是準備了一萬塊的紅包,萬里挑一呀。她樂呵呵說,一萬沒有,一千,夠不夠哇?

錢數(shù)清楚了,張老漢還沒來,十分鐘過去了,十五分鐘過去了。老伴心里發(fā)慌。

她踮起腳望,望不到老頭子,卻望來了隔壁的張炳發(fā)。他急急忙忙跑過來,大叫,糟了哦,你家老頭沒了。

那瓶農(nóng)藥是什么時候弄到手的?我問張海風(fēng)。

大概是去郵局問美元時,在街上買的。他犟啊,一輩子好強,他要尋死,誰都攔不住。

我默默地聽著,腦子里還存留有他叫我媽媽的樣子。他抓住我的手,一邊叫一邊呵呵地笑,傻笑,笑聲撲到我臉上,熱烘烘的,暖融融的。

護士長,你們知道我爸死前還做了一件什么事嗎?

我們木然地望著這個失去父親的兒子,實在想不出張老漢還能做出什么。

他還用了一根麻繩。

繩子?難道他先上過吊,試圖吊死自己?

跳河之前,他把麻繩的一頭系在腰上,另一頭系在樹樁上,這樣,河水沖不走他,便于我把他撈起來。

你后悔嗎?花了這么大錢這么多精力,他還走這條路。

不,至少他清醒了二十多天,他了解我們?yōu)樗龅囊磺校牢覀冃㈨標?。說到這里,張海風(fēng)站起來,抹著眼淚,突然對著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夜里兩你 生之哀切。

 

周芳,作家,現(xiàn)居湖北孝感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執(zhí)手何須傾城》《沽酒與何人》等。


《天涯》2017年第2期

點擊下圖,一鍵購買

    本站是提供個人知識管理的網(wǎng)絡(luò)存儲空間,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不代表本站觀點。請注意甄別內(nèi)容中的聯(lián)系方式、誘導(dǎo)購買等信息,謹防詐騙。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點擊一鍵舉報。
    轉(zhuǎn)藏 分享 獻花(0

    0條評論

    發(fā)表

    請遵守用戶 評論公約

    類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