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瑄

忽然，爺爺“傻”了。我不信，盡管所有人都這么說。

爺爺沒啥文化，不過，喜歡吸煙、喝酒。他曾是一名煤礦工人，在北京的一座煤場付出了整個青春。最終，老有所養(yǎng)，這個結果的確令人滿意。

打我記事起，就跟著爺爺奶奶。父親是家里的第四個孩子，所以爺爺奶奶與同齡孩子的爺爺奶奶比，似乎年邁很多。二十年前，爺爺因患腦梗，行動不便，家中大部分活兒都是奶奶干。爺爺則閑如山中隱士，飯時，斟上一盅酒，飯后點根煙，到院子里散散步、吹吹風，晚上定時看看電視、聽聽河北梆子。父親時不時就給爺爺買些好煙好酒，可惜，爺爺沒口福，抽不慣，總偷偷地換別人的次煙。

家里的院子充滿了童年的回憶。院子雖不大，也算是能任由孩子們?nèi)鰵g兒。其實，我感情最深的，還是院子里那棵樹。

那是院里唯一的一棵樹，不知道有多少個年頭了，又高又直。它的樹葉較小，不像其他樹的葉子又大又厚，一到夏天，令人悶熱窒息的墨綠便壓入眼簾，唯它一棵青翠而疏朗，甚是沁人心脾。爺爺就常常搬個躺椅在這棵樹下乘涼。

爺爺一直話不多，在院子里一坐就是幾個鐘頭。

長大后，我離開老家，到縣城去上學。每次回去探望時，奶奶總是興高采烈地給我燉魚、燉肉。爺爺不多說，只是濕著眼睛望著我笑，直到我離開家門。

時光荏苒，樹上的葉子不知換了幾回，又到了秋天。爺爺?shù)牟淼们臒o聲息，確診時，他連奶奶也記不太清了。他最先忘記的反倒是陪伴了一輩子的奶奶，這是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一向溫和的爺爺變得喜怒無常，經(jīng)常對奶奶發(fā)脾氣，說的做的也令人痛心。一次吃飯時，爺爺突然問我：“你奶奶去哪兒了？”當時，我和奶奶都流下了眼淚。

奶奶無微不至地照顧著他，爺爺卻并不買賬，不但弄不清為自己做飯的是誰，為自己鋪床的是誰，還對奶奶惡語相向。奶奶擔心爺爺受委屈，一直到爺爺去世，她從未抱怨過。

爺爺去世后，奶奶就搬離了老屋，和我們到縣城里一起住。按照農(nóng)村的習俗，爺爺去世后的第三十五天要到墓地祭掃，祭掃完后，我們又回到了老家。許久未歸，推開那銹跡斑駁的大門，眼前的景象令人大吃一驚———院子里的那棵樹竟然被砍了。走近殘存的樹樁，撫摸著那一圈圈的年輪，仿佛我的童年也隨著這樹消逝得無影無蹤。串了幾條胡同打聽，大家都不知道這樹是誰砍的。鄉(xiāng)親們關切地問我家里的近況，我一一作答，說到當初爺爺病得不認識人的場景，不禁潸然淚下。

爺爺生病的那段日子，莫名其妙地像變了個人。一天晚上，爺爺偷著下了床，跑到大街上，好像急著去找什么人一樣。大家對此很是不解，直到有一天，我在爺爺?shù)脑捴忻搅舜鸢浮?/p>

“爺爺，你到底在找誰呢？”

爺爺不作聲，沒有看我一眼。于是，我又換了一種問法：“你找的人多大歲數(shù)？男人還是女人？”爺爺停止了吸煙，想了想才說：“年輕的，女的?！蔽乙种撇蛔〖拥碾p手，趕緊將奶奶年輕時的照片找出來遞了過去。爺爺盯著照片，拿煙的手僵在半空，良久，終于說：“是她，她那么晚了還不回來，我得找找她?！?/p>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悲傷伴著感動如海浪般在胸中翻騰不息。我從未見過，世間竟有如此偉大的情感：忘卻了現(xiàn)在，終無法忘卻幸福的過往；唯有此人，才是今生最大的牽絆。彌留之際，爺爺緊緊抓住奶奶的手，想說什么卻已無法開口。我想，在那一刻，爺爺是清醒的，他早已發(fā)現(xiàn)，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就在身邊，從未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