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紹興三十二年（1162）南歸，到開禧三年（1207）謝世，辛棄疾身為南宋子民的45年生涯中，有20多年時間安家于信州（今江西上饒）的帶湖與瓢泉。這是辛棄疾與信州，廣信書院與稼軒詞的因緣。

早在卜筑帶湖的初期，陳亮就曾寫信戲稱自己效仿稼軒建房子是鷦鷯效大鵬，因為“始聞作室甚宏麗，傳到上梁文，可想而知。見元晦說，潛入去看，以為耳目所未曾睹。此老必不妄言。”極言好友居室的奢華。陳亮當然是窮人家的孩子，朱熹卻是見過世面的。辛棄疾的帶湖新居建成之前，朱熹回朝路過上饒，偷偷去看了下，告訴陳亮這里是自己“耳目所未曾睹”的豪華，即使有夸張的成分，也絕非一句空話。

陳亮信中提到的“上梁文”，是辛棄疾自己作的《新居上梁文》，文中寫道：

稼軒居士是辛棄疾的號，稼軒則是他在帶湖的齋名。稼軒的得名，是因為主人的“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的重視農(nóng)業(yè)的觀念，種田是一種民族技能與情結(jié)，熱衷描述田園生活的詩人，未必真的需要務(wù)農(nóng)為生。在著手設(shè)計之初，他就“稼軒日向兒童說，帶湖買得新風月”（《菩薩蠻》（稼軒日向兒童說）），向子女描繪新居的美好。還在江西安撫使任上的時候，他已經(jīng)對形勢、自身處境看得很清楚，因此提前做出人生規(guī)劃，做好了移居信州的準備。從這段文章可以看出，辛棄疾對新居的環(huán)境十分滿意，在城市喧囂之中，而能有青山古木，白水新荷的美景，便利與舒適得兼。在淳熙八年（1181）春天，洪適的弟弟洪邁到南昌的時候，辛棄疾與之同游東湖，并把自己建設(shè)中的新居用圖一一標注，特意請洪邁為他寫了《稼軒記》。到這一年的秋天，新居落成，冬天即因落職開始了閑居生活?！都谲幱洝分刑岬叫胖菰谀纤蔚乩砦恢梅浅Ｖ匾皷|舟西車，蜂舞錯出”。交通發(fā)達是人文薈萃的重要條件，而信州城北不遠的帶湖，相當于現(xiàn)在都市城郊的高端小區(qū)，安居于此的士大夫很多，辛棄疾就是其中的一位。

帶湖，今江西省上饒市城外，為宋代文學(xué)家辛棄疾長期落職閑居之所

關(guān)于辛棄疾在帶湖的居處是否豪華，學(xué)界有很多爭議。比如占地五分之二的“筑室百楹”，百楹到底是多少間房？再如“居然衍十弓”的稻田到底多大，又有幾分實用的功能？無論稼軒居士算不算得上“莊園主”，《稼軒記》根據(jù)圖紙寫他在帶湖“集山有樓，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滌硯有渚”，“以青徑款竹扉，錦路行海棠”，散步的地方都要建個亭子點綴一下，園林設(shè)計偏重審美功能，已足云奢?？芍狭何睦镎f的“置錐”、“環(huán)堵”云云，都是太謙虛了，如同首富的“小目標”，當不得真。

而搬到帶湖四年后，辛棄疾在百里之外的鉛山縣外發(fā)現(xiàn)了周氏泉并買了下來，改名瓢泉，取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意思，并從此往來帶湖瓢泉兩地之間。慶元二年（1196）帶湖居處失火，他便帶著一大家人搬到了瓢泉。瓢泉的居處，也有秋水觀、停云堂、新樓、新開池、曲沼等等建筑景觀，且據(jù)學(xué)者的考證，“水縱橫，山遠近，駐杖占千頃”（《祝英臺近·與客飲瓢泉，客以泉聲喧靜為問，余醉，未及答，或者以“蟬噪林逾靜”代對，意甚美矣，翌日為賦此詞以褒之》），辛棄疾不僅是買了一眼泉和若干房產(chǎn)，而且是把周氏泉附近的田產(chǎn)也買了下來。所以雖然紹熙五年（1194）前后，他在福建任上，對兒子勸他再拿兩年國家俸祿很不滿，特意做了首《最高樓》加以批評，但回家后依然選擇中華民族最熱愛的求田問舍買房買地。

《最高樓》起句就化用三處古人成語：“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論語·述而》）、“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漢書·楊惲傳》），以及“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履機危”（《晉書·諸葛長民傳》）。接著引《漢書·楚元王傳》的典故：“初，元王敬禮申公等，穆生不嗜酒，元王每置酒，常為穆生設(shè)醴。及王戊即位，常設(shè)，后忘設(shè)焉。穆生退曰：‘可以逝矣！醴酒不設(shè)，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將鉗我于市。’稱疾臥……遂謝病去?！币阅律研鲁跬洔蕚涮鹁瓶醋鞑恢匾曌约旱谋碚?，從而引退，表明自己有與穆生相近的骨氣。接著引《宋書·陶潛傳》：“為彭澤令。公田悉令吏種秫稻，妻子固請種粳，乃使二頃五十畝種秫，五十畝種粳?？で捕洁]至，縣吏白應(yīng)束帶見之，潛嘆日：‘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xiāng)里小人?！慈战庥【R去職。賦《歸去來》?！狈N秫是為了釀酒，種粳是為了吃。妻兒糊口得再三請求，而自己的酒不能供不上，還要感慨下妻子太世俗無境界，在詩人隱士為可愛，做一家之主則有點不近人情。梁實秋為此很有點同情陶夫人翟氏：“先生但求有酒，主婦不能不顧一家之食。似不應(yīng)因此遂興‘室無萊婦’之嘆”。佚老出自《莊子·大宗師》“勞我以生，佚我以老”句，而《中山詩話》記“陳文惠堯佐以使相致仕，年八十，有詩云：‘青云歧路游將遍，白發(fā)光陰得最多?！瘶?gòu)亭號‘佚老’，后歸政者往往多效之?！笨梢娯贤な钱敃r致仕官員享受退休生活的標配之一。亦好出自戎昱《中秋感懷》“遠客歸去來，在家貧亦好?！币詾榧抑胸毦影簿右彩呛檬?。千年田、一人口分別是兩個典故?！毒暗聜鳠翡洝酚洠骸坝猩畣枺骸绾问呛蜕屑绎L？’師云：‘千年田，八百主?！疲骸绾问乔晏?，八百主？’師日：‘郎當屋舍勿人修?！狈冻纱蟆侗缧抡龝鴳咽住吩姟翱诓粌沙仔葑愎龋砟軒族炷藻X”兩句自注：“吳諺云一口不能著兩匙”。以無常與人身所享有限來說明富貴的不可靠與無用。出語警而妙，熔鑄經(jīng)史，句句用典而不覺生硬饾饤，的是巨筆。

兩首詞放在一起看很有意思。論藝術(shù)水準與知名度，《最高樓》顯然高于《西江月》，為人所稱引的次數(shù)也多。然而罵完兒子之后，辛棄疾依然置了田產(chǎn)，卜居鉛山跟當時鉛山采銅業(yè)發(fā)達帶來的經(jīng)濟發(fā)展很有關(guān)系，非常有投資眼光。他把管家的責任交給兒子，讓兒子去繳納賦稅，自己“管竹管山管水”，當個逍遙散人。做名人的兒子真不容易，雖然有可能會贏在拼爹的起跑線上，但也可能明明跟家大人想得一樣卻因為家大人心情不好被記上一筆，從此載名史冊，低俗形象洗都洗不掉。

鉛山銅礦

“稼軒何必長貧”（《水龍吟》），稼軒居士從來沒真正貧過。雖然身后家無余財，但并非沒有田產(chǎn)地產(chǎn)，且他經(jīng)常性地饋贈接濟友人，曾以千緡（一千貫）贈劉過購田舍，出手闊綽。其經(jīng)濟條件只有相對的高低，生計并沒有問題。他有九子二女的龐大家庭，還養(yǎng)著一群仆役和若干歌女（辛棄疾給歌女取名如田田、錢錢之類，討口彩樸素得很可愛）。因為給妻子治病，就把吹笛婢整整送給了醫(yī)生，并作《好事近》記此事：“醫(yī)者索酬勞，那得許多錢物。只有一個整整，也合盤盛得。下官歌舞轉(zhuǎn)凄惶，剩得幾枝笛。覷著這般火色，告媽媽將息?！笨雌饋砣允菨M紙戲謔，下官句的凄涼更像是戲謔，并沒有什么凄涼。詩人的用詞與真意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要與他的性格、本事一起參酌分析。只“求田問舍”那是會被譏諷的，但并不妨礙詞人做個“現(xiàn)充”。

那么一些讀者為什么會下意識地降低辛棄疾的生活水準的判斷？原因有兩點：

其一，涉及詞人的灰色收入，對偶像的完美形象有害。辛棄疾一生被正式彈劾六次，主要集中在好貨、好殺上，間有好色的指責。而彈劾他的人里，除了何澹首倡慶元黨禁是個小人，其他幾位聲譽都很好。導(dǎo)致他淳熙八年落職的王藺，甚至得到過孝宗“磊磊落落，唯卿一人”的評價。理學(xué)大家陸九淵也曾提到其有貪墨的行為，朱熹在書信中還記錄過辛棄疾走私牛皮被自己查處的事件：

手下兵卒沒有稼軒的豪氣，掛著官方旗號走私個牛皮而已，搞得那么緊張，一開始還不讓檢查，看不出有鬼才奇怪。礙于情面，朱熹將牛皮發(fā)還給辛棄疾。至于走私牛皮到底是為了什么，不少稼軒粉絲堅稱就是辛棄疾來信說的為了軍用，只能說千載之下不得而知。不過走私二字，是抹不去的。是否用了非常手段，和非常之時能不能用、如何用非常手段，原本就是兩個概念。一個是對事實的判斷，一個是對價值的判斷?？上У氖?，很多人往往混為一談。辛棄疾毫無疑問是個實干家，高談性命義理不通實務(wù)的清流根本做不來他的事業(yè)。但不等于說這些言官提到的事實，就都是污陷。一個國家、一種文化中，必須有敢于突破規(guī)則的實干者，也不能缺少維護規(guī)則的衛(wèi)道者。每個人要做出與自身所處位置相稱的言行，簡言之，各司其職。至于為功業(yè)突破規(guī)則被犧牲是否合理、是否可憫，那是另一個問題。

辛棄疾像（蔣兆和作）

其二，這也許是歷代讀者的迷之情結(jié)：身為一個偉大的詩人/詞人，怎么可以不貧困不潦倒！辛棄疾最常見的那幅畫像出于蔣兆和之手，而這位畫家更有名的作品，是后來因被網(wǎng)友惡搞而走紅的杜甫像。兩幅畫像放在一起比較，眉目間洋溢著相近的階級情懷，杜甫每一根皺紋里都寫著老農(nóng)式的愁苦，辛棄疾則一臉的悲憤。

杜甫像（蔣兆和作）

只看畫像，大概想象不出他們也有些小清新的詩作詞作。而且杜甫“入門聞號啕，幼子饑已卒……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的慘痛經(jīng)歷，距離辛棄疾很遙遠。杜甫常飲濁酒，“潦倒新停濁酒杯”（《登高》）、“蒼苔濁酒林中靜”（《絕句漫興九首》）。稼軒詞中也有濁酒，“素琴濁酒喚客，端有古人風”（《水調(diào)歌頭·賦松菊堂》）、“論妙理。濁醪正堪長醉。從今自釀躬耕米”（《哨遍·用前韻》），但辛棄疾的濁酒并非杜甫的杯中物，詩詞固然可以有補史實之闕，但詩人詞人的話，有文學(xué)修辭的成分，并不能從字句中求取絕對真相。

畢竟，辛棄疾在給別人的壽詞中每每提及“富貴”，并不諱言“金盤華屋”，只是他把更大的心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