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筆者偶得一只清雍正粉彩博古紋瓷罐蓋(見圖),博古彩畫配有書法“平生篤好古,對此興彌新?!边@是趙孟\的句子,筆者據(jù)此進一步考證了這位宋元書法家的生平故事。 趙孟\(1254—1322),字子昂,號松雪道人,是宋太祖第十一世孫。他11歲喪父,生母對他抱有振興門戶的期望。南宋覆亡,26歲的趙孟\丟了真州司戶參軍的官職,沒有了俸祿,閑居家鄉(xiāng)湖州,讀書,寫字,作畫。他母親對閑居的兒子說:“圣朝必收江南才能之士而用之,汝非多讀書,何以異于常人?”從那之后,趙孟\堅信“學而優(yōu)則仕”,他刻苦讀書,似乎都是為迎接元朝官員搜訪賢士作入選的準備,他并不想自甘隱居陋巷,做一介遺民。 33歲時,趙孟\獨自北上大都,晉見了元帝。結(jié)果是,大獲賞識,一再升遷,熬了幾朝,官從一品,推恩三代,備受最高統(tǒng)治者的眷接優(yōu)渥。元仁宗真心欣賞他,曾經(jīng)對身邊的大臣說,人所不及趙孟\者,“帝王苗裔,一也;相貌帥氣,二也;博學多聞,三也;操行純正,四也;文詞高古,五也;書畫絕倫,六也;旁通佛旨,造詣玄微,七也?!睏l件、才能如此全面的文人,在元朝恐怕只有這一位,拿他做“文治”的花瓶,是天造地設的絕品,讓他做學界文宗,藝壇盟主,朝廷大可放心,也足以使?jié)h族士大夫斂氣。 讀書人“做官稱尊”的成本是苦學,在改朝換代之際,趙孟\因為以宋朝皇帝宗室的身份進入元代的官場,還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那就是中國古代士大夫最難容忍的“失節(jié)”。士大夫的失節(jié),宛若良家女子的失身,觸犯綱常倫理的大忌。當時??陕牭竭@樣的哀音:“誤落塵網(wǎng)中,四度京華春。澤雉嘆畜樊,白鷗誰能馴?”、“昔為水上鷗,今為樊中鳥。哀鳴誰復顧,毛羽日摧槁。”詩句中隱含悔意和內(nèi)疚,仿佛是心頭揮不去的陰霾,怕人揭的瘡疤。 因為他人緣好,地位高,失節(jié)的問題,生前很少有人提及。身后卻不然,常有人清算這筆舊賬,由此貶低他的藝術,甚至他的那筆優(yōu)美得體的書法,也因為他的失節(jié)而“媚而無骨”了。明朝的項穆說:“孟\之書,溫潤閑雅,似接右軍正脈之傳。妍媚纖柔,殊乏大節(jié)不奪之氣,所以天水之裔,甘心仇敵之祿也。”清初堅守遺民身份的傅山干脆坦率地說:“予極不喜趙子昂,薄其人遂惡其書?!彼€從趙字的“熟媚綽約”中看出了“賤態(tài)”。 其實,書法藝術的優(yōu)劣,自有獨立的客觀標準,所以趙字沒有被倫理批評的唾沫淹沒。傅山也不能不承認趙字還有其藝術的價值:“潤秀圓轉(zhuǎn),尚屬正脈,蓋自《蘭亭》內(nèi)稍變而至此。” 趙孟\的不朽,是因為他把自己書法的根,深深地扎到古人那里。他臨古的體驗是:“臨帖之法,欲肆不得肆,欲謹不得謹”,如果作取舍,他主張“與其肆也寧謹”。他心甘情愿地用古法作模具鍛造自己的筆體。所以他的學古法,是踏踏實實地照章行事,清清白白地奉法守律,對古帖,絕無僭越不敬的舉動。這樣寫字,很有風險,等到逼似二王,自己又在哪里?羊欣學小王而獲“重臺”之譏,趙孟\不會不知道。但他求的是“法”,為了“法”,他不“我執(zhí)”。 他寫真、行、今草書,全用二王法,還兼工篆、隸、章草這類舊體,也能寫得法度嚴謹?,F(xiàn)在坊間印行的《六體千字文》,托名趙孟\,盡管可疑,卻其來有自,因為趙孟\曾經(jīng)用六體寫過《千字文》六卷呈交元仁宗收藏。 趙孟\兼工六體,是古今一絕,在書法史上,移用陳子昂的喟嘆來形容,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他對“二王”的古法熟得不能再熟,下筆寫字,小字大字,行書草書楷書,字字新妍。趙字的基本風格,是流妍秀潤,沉著穩(wěn)便,深通藝道的書家,初通文墨的學子,都喜愛,都稱美。元朝時學趙字的書家很多,都是趙字的受益者,趙孟\的妻子管道昇、兒子趙雍,寫的都是地道的趙字。趙字幾乎成了元朝書家學“二王”、“晉帖”的替代品。在明朝,書壇名流都推重趙孟\,俞和臨摹趙字,幾欲亂真;“吳中三子”祝允明、文征明、王寵,負中興名家的盛譽,他們上窺晉唐,都是以趙字為門徑,而明朝的帖學,“大抵也不能出趙吳興范圍”。 乾隆皇帝風流儒雅,漢文化程度極高,這位“十全老人”,書法推崇王羲之,實際所寫,卻是一筆結(jié)字穩(wěn)秀的趙字。因了帝王的示范提倡,趙字貴為時尚書,但是乾隆的筆力缺乏趙氏的俊勁,筆畫松軟如面條,把趙字的雅氣寫成了恬俗,只剩結(jié)字工穩(wěn)的皮相。 乾隆還不懂得,趙孟\用古法寫新妍字,是蹈襲王羲之的舊轍,而非他自己的發(fā)明。 所謂“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jié)字亦須用工。蓋結(jié)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趙孟\是善于用腦筋思考的聰明人,看破了“右軍字勢,古法一變,其雄秀之氣,出于天然”。后人喜歡寫趙字,除了美感的吸引,好像還覺得寫趙字上手快,好學。比如傅山,他說早年“學晉唐人楷法,皆不能肖。及獲趙松雪墨跡,爰其圓轉(zhuǎn)流麗,稍臨之,遂能亂真。已而自愧于心,如學正人君子,苦難近其觚棱,降而與狎邪匪人游,日親之自不覺耳。更取顏魯公師之,又感三十年來為松雪所誤,俗氣尚未盡除,然醫(yī)之者,推魯公《仙壇記》而已”。不糾纏傅山的人品之論,“稍臨之,遂能亂真”是傅山瞧不起趙字的重要原因,他未深入趙字的堂奧,所以看淺了趙字。類似的看法,董其昌也曾有過,最終的結(jié)論卻大不一樣:“余年十八學晉人書,便已目無趙吳興。今老矣,始知吳興之不可及?!?/p> 由此確認“平生篤好古,對此興彌新”之詩意,反映了趙孟\以古為新的審美趣向,這是后人“不以節(jié)氣論才學”的佐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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