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承受天命的人方能成為國君,而君王的興起又何嘗不是用卜筮來取決于天命呢!這在周朝尤為盛行,到了秦代還可以看到。 代王入朝繼承王位,聽任于占卜者。 至于卜官的出現(xiàn),早在漢興以來就已經(jīng)有了。 司馬季主是楚國人。 他在長安東市占卦。 宋忠此時任中大夫,賈誼任博士,一天二人一同外出洗沐,討論講習先王圣人的道術方法,廣泛探究人情世道,相視慨嘆。 賈誼說:“我聽說古代圣人,不是在朝做官,就必在卜者、醫(yī)師行列之中。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見識過三公九卿及朝中士大夫,對他們的才學人品可說都了解了。 我們試著去看看卜者的風采吧?!倍思赐嚨绞袇^(qū)去,在卜筮的館子里游覽。 天剛下過雨,路上行人很少,司馬季主正閑坐館中,三、四個弟子陪侍著,他正在講解天地間的道理,日月運轉的情形,陰陽吉兇的本源。 兩位大夫向司馬季主拜了兩拜。 司馬季主打量他們的狀貌像是有知識的人,就還禮作答,叫弟子引他們就坐。 坐定后,司馬季主繼續(xù)疏解前面所講內(nèi)容,分析天地的起源與終止,日月星辰的運行法則,區(qū)分仁義的差別關系,列舉吉兇禍福的征兆。 講了數(shù)千言,順理成章。 宋忠、賈誼十分驚異而有所領悟,整理冠帶,正襟危坐說:“我們看先生容貌,聽先生談吐,晚輩私下觀看當今之世,還未曾見到過。 現(xiàn)在,您為什么地位如此低微,為什么職業(yè)如此污濁?!彼抉R季主捧腹大笑說“:看兩大夫好像是有道術的人,怎么會說出這種淺薄的話,措辭這樣粗野呢?你們所認為賢者、高尚者都是什么樣的人呢?憑什么將長者視為卑下、污濁呢?”兩位大夫說:“高官厚祿,是世人認為高尚的地位,是賢能的人占據(jù)的。 如今先生所處的不是那種地位,所以說是低微的。 卜筮者,是世俗所鄙視的,都說‘:卜者多用夸大怪誕言辭,迎合人們心意;虛假抬高人們祿命,取悅人心;編造災禍使人悲傷;假借鬼神貪求酬謝騙錢財以謀私利?!@都是我們認為可恥的行徑,所以說是污濁的?!彼抉R季主說“:二位且安坐。 你們見過那披發(fā)童子吧?日月照著他們就走路;不照,他們就不走。 若問他們?nèi)赵轮g、人事吉兇就不能解釋說明。 由此看來,能識別賢與不肖的人太少了。 “大凡賢者居官做事,都遵循正道以直言規(guī)勸君王,多次規(guī)勸不被采納就引退下來;他們稱譽別人并不圖報,憎惡別人也不顧怨恨,只以對國家和百姓有利為己任。 所以官職不是自己所能勝任的就不擔任,俸祿不是自己功勞所應得的就不接受;見心術不正之人,雖居顯位也不恭敬他;看到污穢的人,雖居尊位也不屈就他;得到榮華富貴不以為喜,失去也不以為恨;如果不是他的過錯,雖牽累受辱也不感羞愧。 “現(xiàn)在你們所說的賢者,都是些足以為他們感到羞愧的人。 他們低聲下氣趨奉,過分謙卑地講話,憑權勢依附,以利益勾引,植黨營私,排斥正人君子,騙取尊寵美譽。 奢想公家俸祿謀求個人私利,歪曲君主法令,掠奪農(nóng)民財產(chǎn);依仗權勢逞威風,利用法律做工具,橫征暴斂巧取豪奪,與手持利刃威脅別人無異。 剛作官時,竭力耍弄巧詐伎倆,粉飾虛假功勞,用華而不實的文書欺騙君王,爬上高位,被委官職后即自夸其功,不讓賢者陳述功勞,把假說成真,把無說成有,把少改為多,以求尊位權勢;大吃大喝,到處游樂,犬馬聲色,無所不有,不顧親人死活,專做犯法害民勾當,肆意揮霍,虛耗公家;這是做強盜不用弓矛,攻擊他人不用刀箭,虐待父母未曾定罪,殺害國君而未被討伐的一伙,憑什么認為他們是高明賢能者呢?“盜賊發(fā)生而不能禁止,蠻夷不從而不能懾服,奸邪興起而不能制止,公家損耗而不能整治,四時不和而不能調(diào)節(jié),年景不好而不能調(diào)濟,有才學而不應用,這是不忠;沒有真才學而占居官位,享受皇上的俸祿,妨礙賢能者的位置,這是竊居官職;有關系的選用做官,有錢財就禮遇尊敬,這叫做虛偽。 你們難道沒有見過鴟梟也同鳳凰一起飛翔嗎?蘭芷芎隱被遺棄在曠野里,而蒿蕭卻長得茂密成林,使正人君子隱退而不能顯眾,即是在位諸公所致。 “述而不作,是君子的本意。 如今卜者占卜一定效法天地,取像四時變化,順應仁義原則,分辨筮策,判定卦像,旋轉木式盤,占卜作卦,然后解說天地間的厲害,人事的吉兇成敗。 以前先王安定國家,必先用龜策占卜日月,然后才敢代天治理百姓;選準吉日,隨后才能進入國都;家中生子必先占卜吉兇,然后才能生育。 從伏羲氏制八卦,周文王演化成三百八十四爻而后天下得以大治。 越王勾踐仿照文王八卦行事而大破敵國,稱霸天下。 由此說來,卜筮有什么值得憂慮的呢?“再說卜筮者掃除潔凈然后設座,端正冠帶然后談吉兇,這是合禮儀的表現(xiàn)。 他們的言論,或許使鬼神因而享用祭品,忠臣因而奉事國君,孝子因而供養(yǎng)雙親,慈父因而撫育孩子,這是有道德的表現(xiàn)。 而問卜者出于道義,化費幾十、上百個錢,生病者或許因而痊愈,將死者或許因而得生,禍患或許因而免除,事情或許因而成功,嫁女娶婦或許因而生養(yǎng);這種功德,難道只值幾十上百個錢嗎?這就是老子所說的‘具有大德者并不以有德自居,所以他才有德?!裉斓牟敷哒叽撕锰幎喽苋酥x少,老子所說的難道同卜筮的所作所為有什么不同嗎?“莊子說:‘君子內(nèi)無饑寒的憂慮,外無被劫奪的顧慮,居上位謹慎,處下位不妒忌,是君子之道。’如今,卜筮者所從事的職業(yè),積蓄無須成堆,儲藏不用府庫,遷徙不用輜車,裝備簡單輕便,停留下來就能使用,且沒有用完之時。 拿著使用不盡的東西,游于沒有盡頭的世上,即使莊子的行為也不能比這更好。 你們?yōu)槭裁磪s說不可以卜筮呢?天不足西北,星辰移向西北,地不足東南,就用海為池,太陽到了中午必定向西移動,月亮到了滿圓必定出現(xiàn)虧缺;先王圣道忽存忽亡。 而二位大夫要求卜筮者說話必定信實,這不也讓人疑惑不解嗎?“你們見過說客辯士吧?思考問題,決策謀劃,必須靠這種人。 然而他們用只言片語使人主喜悅,所以講話必托稱先王,論說必引述上古;考慮問題,決策謀劃,或夸飾先王事業(yè)的成功,或述說其史記失利敗壞的情形,使人主心意或有所喜,或有所懼,以實現(xiàn)他們的欲望;講虛夸之詞,沒有比這更厲害的了。 可是要想使國家富強,事業(yè)成功,能夠效忠君主,不這樣做又不行。 現(xiàn)在卜筮者,是解答人們的疑問,教化愚昧的百姓,怎能用一句話使他們聰明起來?因此說話不厭其多。 “所以騏驥不能與疲驢同駕一車,鳳凰不同燕雀為群,而賢者也不跟不肖者同位。 所以君子常處于不顯眼的地位,以避開大眾,自己隱匿起來以避開人倫的束縛,暗中察明世道順應之情狀,以消除種種禍害,以表明上天的本性,幫助上天養(yǎng)育生靈,希求更多的功利,而不求尊位與榮譽。 你們二位不過是些隨隨便便發(fā)議論的人,怎么會知道長者的道理呢?”宋忠和賈誼聽得精神恍惚,茫然失色,神情惆悵,閉口無言。 于是起身整衣,再拜辭別司馬季主。 二人怏怏而行,出門勉強上了車,趴在車欄上不敢抬頭,始終透不過氣來。 過了三天,宋忠在殿門外見到賈誼,便避開旁人湊到一起竊竊議論此事,慨嘆說“:道德越高越安穩(wěn),權勢越高越危險。 處在顯赫地位,喪身將指日可待。 卜筮即便不周密,也不會被奪去應得的精米;替君王謀劃如果不周密,就無立身之地。 這二者相差太遠了,如天上地下。 這正如老子所說的‘無名是產(chǎn)生天地萬物的本源’啊!天地寬闊無邊,萬物興盛和樂,有的安穩(wěn),有的危險,真不知身居何處為好。 我和你,哪里值得干預他們卜筮之事呢!他們越久越安穩(wěn),即使莊子的主張,也沒有什么與此不同之處?!边^了很久,宋忠出使匈奴,沒有到達那里就返回來了,因而犯罪被判刑。 賈誼做梁懷王太傅,懷王不慎墜馬而死,賈誼引咎痛恨自己,絕食而死。 這都是追求華貴而喪命的事例啊。 太史公說:古時候的卜者,所以不被記載的原因,是他們的事多不見于文獻,待到司馬季主,我便將其言行記述成篇。 褚先生說:我做郎官時,曾在長安城中游覽,見過從事卜筮職業(yè)的賢士大夫,觀察他們的起居行走,行動都由自己,常常謹慎地整理好衣帽來接待鄉(xiāng)野之民,有君子風范。 遇到性情喜愛解疑的婦人來問卜,對待她們態(tài)度嚴肅,不曾露齒而笑。 自古以來,賢者逃避世俗社會,有的棲息于荒蕪的洼地,有的生活在民間而默默無聞,有的隱居在卜筮者中間以保全自己。 司馬季主是楚國的賢大夫,在長安游學,通曉《易經(jīng)》,能夠陳述黃帝、老子之道,知識廣博,遠見卓識。 看他對答二位大夫貴人的話語,引述古代明王圣人的道理,原本非見識淺薄能力低下之輩。 至于以卜筮為業(yè)而名揚千里之外的,往往到處都有。 傳記上說:“富為上,貴次之;已經(jīng)顯貴了,各自還須學會一技之長,以立身社會之中。”黃直是位大夫,陳君夫是個婦女,以擅長相馬而立名天下。 齊國張仲和曲成侯以擅長用劍擊刺而揚名天下。 留長孺因善于相豬而出名。 滎陽褚氏因善于相牛而成名。 能夠因技能立名的人很多,都有高于世俗和超過常人的風范,怎么能說得盡呢?所以說“:不是適當之地,種什么也不生長;不合他的意向,教什么也難以成就?!贝蠓布彝ソ逃优矐此麄兿埠檬裁?,愛好如果危害生活之道,就順其愛好因勢利導而造就他。 所以說“:建造什么住宅,為子取用何名,足以看出士大夫的志趣所在;兒子有了安身之處,可以稱得上是賢人了?!蔽易隼晒俚臅r候,與太卜待詔為郎官的同事在同一衙門辦公,他們說:“孝武帝時,曾召集從事占卜的專家來詢問,某日可娶婦嗎?五行家說可以,風水先生說不可以,建除家說不吉利,叢辰家說是大兇,歷家說是小兇,天人家說是小吉,太一家說是大吉,各家爭辯不能作出決定,只能將有關情況奏明皇上。 皇上下令說‘:避開死兇忌諱,應以五行家的意見為依據(jù)?!边@就是人們采用五行家的意見的原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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